皮晓霞:杨慎的编辑思想及其在中国古籍编撰史上的地位

杨慎(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人。正德间试进士第一,授翰林修撰,后谪戌云南永昌,终身不获赦免。杨慎著述繁富,他的诗话、词话、书论、文论、画论都很有声誉,同时又在文字小学、古籍校勘、金石碑刻、文献纠误方面均有所贡献。《明史·杨慎传》云:“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诗文外,杂著至百余种,并行于世。”他曾对人说:“资性不足恃,日新德业,当自学问中来。”杨慎死时,门人丘文举清理遗书,已得93种,其后,从子有仁刊行年谱,附载书目共列117种。万历间,遗编续出,焦竑等编《升庵书目》计列160种。清阮葵生《茶余客话》、周亮工《书影》和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皆称200种,而李调元重订杨慎书目,与此数正合。然综计明清公私著录,实在280种以上。

杨慎实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图书编撰家,但学界对这位图书编撰家在中国古籍编撰史上的地位和贡献,至今重视不够,评介很少。据笔者所知,在专著方面,曹之《中国古籍编撰史》上编第六章的“明代图书编撰家”中评介了杨慎。论文方面,查阅中国知网,在近400篇研究杨慎的文章中,只有郭伟玲《杨慎与图书编辑学》、曾绍皇《论杨慎文言小说专集编撰的师法渊源与艺术特质》等涉及杨慎的编辑主张和编辑思想。据数篇有关“杨慎研究”的综述文章来看,学界对杨慎在中国古籍编撰史上的地位和贡献,尚未引起应有的重视。

作为图书编撰家,杨慎编撰了大量图书,其著述内容丰厚、范围广泛。杨慎之好友简绍芳在《赠光禄卿前翰林修撰升庵杨慎年谱》中评介说:“凡宇宙名物之广,经史百家之奥,下至稗官小说之微,医卜技能、草木虫鱼之细,靡不究心多识,闻其理,博其趣,而订其讹谬焉。”从他所编撰的书中,可以窥见他的编辑主张和编辑思想。

首先,他倡导并践行实事求是,重文献、重证据之学风,对明代理学的空疏提出严厉批评。他主张在治学上应该大胆质疑:“古之学者,成于善疑。”同时,提倡回到经典,重视汉唐注疏,开经典诠释的考证之风,成为清代考据学的先声。杨慎的这种主张,是其哲学思想的反映,因为他从根本上反对明代理学空谈性理,脱离实际。他说:“或问何谓道学?曰天下之达道五,能行五者于天下,而又推类以尽其余,道学尽于是矣。何谓心学?曰道之行也,存主于内,无一念而非道;发达于外,无一事而非心,表里贯彻,无载尔伪,心学尽于是矣。”杨慎推崇汉学,反对宋学。他说:“或问杨子曰:‘子于诸经多取汉儒而不取宋儒,何哉?’答之曰:‘宋儒言之精者,吾何尝不取?顾宋儒之失,在废汉儒而自用己见耳!’”“予尝言,宋世儒者失之专,今世学者失之陋。失之专者,一骋意见,扫灭前贤。失之陋者,惟从宋人,不知有汉唐前说也。”他在学风上的倡导与实践,经过晚明学者如胡应麟等人的推行,至清代,最终成为一门独立的显学。这种重文献、重实证的学风,在杨慎的书学、诗学和词学等理论著作中,体现得鲜明而突出。研究杨慎的著名专家王文才在《杨升庵学行述略》(《杨升庵诞辰500周年纪念册》1989)中指出:“慎因道学之锢弊,心学之虚浮,力倡博约以矫陋习,标举实学以挽颓风……慎治学之方,固为清代儒遵循之径。一曰明音义,二曰通句法,三曰重校勘,四曰存佚说……其导启明清学术,宜雄踞于儒林矣。”

其重文献、重证据的编辑思想突出地表现在他的书学论著之中。杨慎书学论著有《书品》《墨池琐录》《法帖神品目》等多种。其《书品》是历史上产生过较大影响的三部同名书论著作之一。它全面论及书法创作、书法史、审美批评、时代风尚、书法典故、文字小学、金石篆籀、碑刻文献、书论文献、考古辨伪等内容,宗法东晋王羲之、元代赵孟頫,崇尚魏晋,指斥唐宋,讥诮当朝,在明代书论乃至中国书法理论史上较有地位和影响。从编辑学的角度考察,杨慎《书品》的显著特色之一,就是征引前人书论广泛,涉及文献众多——有庾肩吾《书品》、王僧虔《论书》、李嗣真《书后品》、米芾《海岳名言》、姜夔《续书谱》等数十种,可以佐证其重文献、重证据的编辑思想。

杨慎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一位重要的文学理论批评家。其诗文创作于李何外独树一帜,其文论亦与李何有异,有所批评,也有所承袭。杨慎论诗,有《升庵诗话》十四卷,清人丁福保重编收入《历代诗话续编》。丁氏“提要”云:“升庵著此书在谪戍永昌之时,边地少书,惟凭记忆,故不免小有舛讹。然学有根柢,兼富词章,其所论究在明人之上。”《升庵诗话》的主要内容和重要特色之一,也是重文献重考订,杨慎用了大量篇幅去考证用字造语的来历,有的还兼及词义的训诂和辨析,其中许多对读者、研究者理解作品很有帮助。例如,他对“双鲤鱼”内容的考订: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之句。对“双鲤鱼”,古来有不同解释。杨慎作了如下考证:“古乐府诗:‘尺素如残雪,结成双鲤鱼。要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据此诗,古人尺素结为鲤鱼形即缄也,非如今人用蜡。《文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即此事也。下云烹鱼得书,亦譬况之言耳,非真烹也。五臣及刘履谓古人多于鱼腹寄书,引陈涉罩鱼倡祸事证之,何异痴人说梦邪!”又如,他对《琵琶行》的“瑟瑟”的解释,认为是影指“碧”字。他说:“白乐天《琵琶行》:‘枫叶荻花秋瑟瑟。’此句绝妙,枫叶红,荻花白,映秋色碧也。瑟瑟,珍宝名,其色碧,故以瑟瑟影指‘碧’字。”否定了把“瑟瑟”解释为“萧瑟”的说法,并用白居易的另一首《暮江曲》为证:“一道残阳照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此瑟瑟岂萧瑟哉?正言残阳照江,半红半碧耳。”清人吴景旭在《历代诗话》中赞同杨慎之说。又如,杨慎认为唐代诗人杜牧两首绝句,刻本肯定有误字,他作了十分细致的考辨和精到的分析。他说:“唐诗绝句,今本多误字,试举一二,如杜牧之《江南春》云‘十里莺啼绿映红’,今本误作‘千里’,若依俗本,‘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映绿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又《寄扬州韩绰判官》云:‘秋尽江南草未凋’,俗本作‘草木凋’。秋尽而草木凋,自是常事,不必说也,况江南地暖,草木不凋乎,此诗杜牧在淮南而寄扬州人者,盖厌淮南之摇落,而羡江南之繁华,若作草木凋,则与‘青山明月’、‘玉人吹箫’不是一套事实,余戏谓此二诗绝妙。‘十里莺啼’,俗人添一撇坏了,‘草未凋’,俗人减一画坏了,甚矣,士俗不可医也。”

其次,杨慎编选图书,有明确的选录标准和品评标准。他在《书品序》中,阐明“书有以‘品’名者”即古籍中以“品”来命名的来由时,从书学渊源之师承和法书作品之优劣,进行品评。他的《法帖神品目》,乃杂记自己所见古碑帖,前列古篆刻、次秦汉、三国、南北朝碑及杂碑,并及诸家法帖,计164种。杨慎选择的标准,就是从书法的视角着眼的,故书名称为“神品”。他在书学主张上,是宗法王羲之、赵孟頫,崇尚魏晋,指斥唐宋。他认为:“书法唯风韵难及。唐人书多粗糙,晋人书虽非名法之家,亦自奕奕有一种风流蕴藉之气。缘当时人物以清简相尚,虚旷为怀,修容发语,以韵相胜,落华散藻,自然可观。可以精神解领,不可以言语求觅也。”

杨慎在诗学理论上,坚持“诗以道性情”之说,认为《三百篇》虽约情合理归之道德,但意在言外,使人自悟,并无道德性情之句;宋人言诗主理,离《三百篇》就日远了。他在编选诗歌集子时,有明确的选录标准,就是十分重视诗歌的艺术特征。他所编选的《唐绝增奇》《唐绝搜奇》《绝句辨体》《唐诗要》等,正体现了这种编辑思想。他的《升庵诗话》也充分体现了他的编撰思想,其对诗人及诗作的品鉴标准也十分鲜明。这部诗话的主要成就在于文学批评方面,他通过诗人品评和诗歌品鉴,表达了他的诗歌主张和诗学观点,同时也体现了他对诗歌的编选标准。在《升庵诗话》卷十四中,对钟嵘的《诗品》,他精心选择了有关曹植、阮籍、陆机、张协、谢灵运、嵇康、刘桢、鲍照、谢脁、江淹等人的评论,集中体现了他对钟氏“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的审美理想的赞赏和仰慕。

再次,在图书的编撰结构上,既重视理论探讨,又重视考订辨析。杨慎精于词学,在词学理论上独树一帜,有重要贡献。其词学著述,除《词品》外,还编有《填词选格》《词林万选》《百琲明珠》《古今词英》《填词玉屑》等。其《词品》六卷计三百余条,其编撰结构可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为卷一,通论词学理论,重点在追溯词体起源,尤其注重词与音乐之关系;第二部分,为卷二,以语词考订为主,旁征广引,甚为该博;第三部分,为卷三至卷六,品评历代词人及词作,内容涉及词人生平、词作本事、文字校勘、名作欣赏,精彩纷呈,美不胜收。这种结构安排,反映了杨慎既重视理论探讨、又重视考订辨析的编辑思想。其理论探讨方面,如他在《词品序》中勾勒了词形成发展的轨迹,指出:在六朝,若陶弘景之《寒夜怨》、梁武帝之《江南弄》、陆琼之《饮酒乐》、隋炀帝之《望江南》,表明“填词之体已具矣”。若唐代韦应物之《三台曲》《调笑令》,刘禹锡之《竹枝词》《浪淘沙》,“新声迭出”。至五代时,孟蜀之《花间》,南唐之《兰畹》,“则其体大备矣”。又如,他提出了一个涉及词名的来源问题,明确指出“词名多取诗句”:如《蝶恋花》则取梁元帝“翻阶蛱蝶恋花情”;《满庭芳》则取吴融“满庭芳草易黄昏”;《点絳唇》则取江淹“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絳唇”;《鹧鹕天》则取郑嵎“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惜余春》则取太白赋语;《浣溪沙》则取少陵诗意;《青玉案》则取四愁诗语;《菩萨蛮》,“西域妇髻也”;《苏幕遮》,“西域妇帽也”;《尉迟杯》,“尉迟敬德饮酒必用大杯,故以名曲”;《兰陵王》,“每入阵必先,故歌其勇”;《生查子》,“查,古‘槎’字,张骞乘槎事也”;《西江月》,卫万诗“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之句也”;《潇湘逢故人》,“柳浑诗句也”;《粉蝶儿》,“毛泽民词‘粉蝶儿共花同活’句也”,“余可类推,不能悉载”。杨慎对词与音乐关系的考察与论述,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他抓住了词学的关键问题:“词是配合隋唐燕乐可以歌唱的诗。它的特征是: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从配乐而言,它是乐府,从格律而言,它又类于近体。但它与六朝乐府和唐代绝句有质的区别,抓住了这一点,就抓住了解剖这一问题的关键。升庵词学理论的卓越之处,正是抓住了这两个最佳切入点。”杨慎之所以能抓住“这两个最佳切入点”,是因为杨慎善制词作曲,并能亲自弹奏,对音乐有相当高的造诣,其丰富的音乐实践体验,为他的词学理论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据清人王奕清《历代词话》卷十载:“杨用修少时善琵琶,每自为新声度之。及登第后,犹於暑月夜绾两角髻,著单纱半臂,背负琵琶,共二三骚人,携尊酒,席地坐西长安街上,歌所制小词,撮拨到晓。适李阁老早朝过之,听其声异常流,令人询之,则云杨公子修撰也。李为之下车。杨举卮进李曰:‘朝尚早,愿为先生更弹。’弹罢而火城将熄,李先入朝,杨亦随著朝衣而至。朝退进阁,揖李先生及其尊人。李笑谓曰;‘公子韵度自足千古,何必躬亲丝竹,乃擅风华。’自是‘长安一片月’,绝不闻杨公子琵琶声矣。(桐下听然)”

杨慎在重视探讨词学理论的前提下,对调名的来源作了细致精到的考订辨析,他从乐府、诗句、小说、名物、地名、子史、本词等,作多方位考察,对后来诸词学家如毛先舒《填词名解》、万树《词律》等都产生了很大影响。《词品》卷二是以语词考订为主,引据十分该博,论证多很精当。杨慎对曲名的考订很精细,比如,认定《阿那》《纥那》为曲名:唐李郢《上元日寄湖杭二从事》诗曰:“谢公留赏山公唤,知入笙歌阿那朋。”刘禹锡《夔州竹枝词》云:“今朝北客思归去,回入纥那披縁萝。”其中之“阿那”“纥那”,杨慎考订“皆当时曲名”。他考订《醉公子》又名《四换头》:“唐人《醉公子》词云:‘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剗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扶得入罗帷。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还胜独睡时。’唐词多缘题。所赋《临江仙》则言水仙子,《女冠子》则述道情,《河渎神》则咏祠庙,《巫山一段云》则状巫峡。如此词题曰《醉公子》,即咏公子醉也。尔后渐变,与题远矣。此词又名《四换头》,因其词意四换也,前辈谓此可以悟诗法。”又如,他对“鼓吹”“骑吹”“云吹”三个名称的不同,进行了细致区别:他引用《建初录》云:“列於殿廷者名鼓吹,列於行驾者名骑吹。”“鼓吹,陆则楼车,水则楼船。其在廷,则以簨簴爲楼也。水行则谓之云吹。”“《朱鹭》《临高台》诸篇,则《鼓吹曲》也。《务成》《黄雀》,则《骑吹曲》也。《水调》《河传》,则《云吹曲》也。”他还指出:“宋之问诗:‘稍看朱鹭转,尚识紫骝骄。’此言鼓吹也。谢朓诗:‘鸣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輈。’此言骑吹也。梁简文诗:‘广水浮云吹,江风引夜衣。’此言云吹也。”他还考订一些词的作者,例如:辨析唐庄宗的一首《如梦令》词,乃庄宗之自度曲,非为吕洞宾:“唐庄宗词云:‘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別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此庄宗自度曲也。乐府取词中如梦二字名曲,今误传为吕洞宾,非也。”又如辨析《闻笛辞》非张子野所作:南渡后,有人于杭州题了一首《闻笛》的(玉楼春)词:“玉楼十二春寒侧。楼角暮寒吹玉笛。天津桥上旧曾听,三十六宫秋草碧。昭华人去无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声落尽短亭花,无数行人归未得。”“其词悲感淒恻,在陈去非‘忆昔午桥’之上。”有人以为是张子野所作,杨慎否定了这一说法,他指出:“子野卒于南渡之前,何得云‘三十六宫秋草碧’乎?”又如考辨《秋霁》非陈后主所作:“《草堂词选》,《春霁》《秋霁》二首相连,皆胡浩然作也。格韵如一,尾句皆是‘有谁知得’,而不知何等妄人,于《秋霁》下添入陈后主名。不知六朝焉知此等慢调。况其中有‘孤鹜落霞’语,乃袭用王勃之序,陈后主岂能预知勃文,而倒用之邪?”

再次,在图书的编撰体制上,既重继承,又有自己的鲜明特征。比如,杨慎在编撰文言小说集时,继承了宋代张君房之《丽情集》系出于“娱情遣兴”目的而“纂古今丽情事”之编撰原则。如他在编撰《丽情集》等文言小说专集时,在运用这一原则的同时,又融合了自身广博的学识修养,呈现出迥异于他类文言小说专集编撰体制的鲜明特征:在题材选择上,以女性为对象的专门化;在具体操作上,尚考证的学问化;在价值取向上,兼重“才”“貌”的女性价值观等。李调元在为杨慎《丽情集》所作序中说:张君房之《丽情集》“今其书不传”,惟升庵有《丽情集》等存世,其“意即补张唐英之所未备者。散见于先生各说部诗话中,今合并梓行,庶可归当日之全面目云”。

总之,杨慎的编辑思想及其在中国古籍编撰史上的地位和贡献,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

作者简介:皮晓霞, 四川师范大学电子出版社编辑,主要研究方向:文艺美学、编辑学。

文//来自于《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5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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