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泳》
作者: 班宇
出版社: 上海三联书店
出版年: 2018-9
ISBN: 9787542664051
冬泳(节选)
班宇
盘锦豹子
离婚一周后,孙旭庭的父亲去世。
他给我爸打来电话,说,哥,我离了。
我爸说,知道,不赖你。
他又说,哥,你还是我哥不。
我爸说,我还是你哥。
他说,哥,我爹没了,我没办过丧事,想让你过来指导一下。
我爸说,行,你记住,丧事成不成功,主要就一点,就看你的盆儿摔得碎不碎。
出殡当天,我和我爸凌晨四点多钟就赶过去了,天还黑着,灵堂设在屋里,烟气弥漫,两侧碗口粗的红蜡烛烧到了底儿。
到楼下之后,执事者先安排好亲友的站跪位置,冲着天空打了两朵白花,纸钱缓缓下落时,他掏出打火机,燃着两张黄纸,问孙旭庭说,盆儿呢。
孙旭庭愣在那里,眼神呆滞,没有答话,经人提醒后,忽然反应过来,说,盆儿,有,准备了,忘带下来了。
于是又急忙跑上楼去,我们等了半天,才看见他捧着一个咸菜罐子下来了,说,盆儿又找不到了,咱就用着这个吧,我爸也不挑,让大家久等了,我刚把里面腌的咸菜腾出去。
执事者只好又点燃两张黄纸,塞进咸菜罐子里,然后跟孙旭庭说,我说啥你说啥,大点声儿,有点气魄,来,把盆儿举起来。
孙旭庭跪在地上,盯着执事者,气运丹田,断喝一声,把盆儿举起来。
执事者说,这句不用喊,做动作就行。
孙旭庭连忙将咸菜罐子举过头顶,黄纸在罐子燃烧得很快,几缕黑烟从里面袅袅升起,偶尔也有黄蓝色的火苗冒出,像是蛇吐出来的信子,一股浓重的焦糊味道弥漫开来。
执事者说,跟着我说啊,爸,三条大道你走中间。
孙旭庭说,爸,三条大道你走中间。
执事者又说,爸,五条大河你莫拐弯。
孙旭庭说,爸,五条大河你莫拐弯。
执事者说,儿孙送你大半程。
孙旭庭说,儿孙送你大半程啊。
执事者说,来,最后一句,憋足劲儿——别忘常回家看看。
孙旭庭再次运足了气,带着哭腔喊道,别忘常回家看看。
执事者说,行了,摔吧。
孙旭庭将咸菜罐子往下一砸,大概是由于他下跪的方位不对,膝盖的正前方是一条雨后的软塌土路,咸菜罐子落在土路上时,只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如同一记硬拳打在胸口上,之后便毫发无损地弹开,在场的人全都愣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咸菜罐子落下又弹起,冒烟转着圈儿,像一颗拉动开关的手榴弹,三转两转,最终滚落到灵车底下。
孙旭庭只身趴进灵车下面,费了很大力气,将咸菜罐子单手勾出来,他爬出来时满头汗水,脸上被烟熏出好几道黑印,衣服上全是脏土,样子十分不堪,表情也很僵硬、尴尬,他似乎很想展露一点略带歉意的笑容,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执事者说,老爷子还挺顽固,这么的吧,现在车少,咱们去马路旁边摔。
于是我们所有人又都换了个位置,面对着电线杆子跪在马路边上,孙旭庭颤抖着再次高举咸菜罐子,所有的人心都揪了起来,心里盘算着,如果这次还没摔碎,那还能换到哪里去呢。
就在这时,后面等待的人群里忽然爆发出几声浑朴而雄厚的外地口音叫喊,豹子,豹子,碎了它,豹子。
开始是零星的几声,像是在开玩笑,但其中也不乏热忱与真诚,然后是更多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嚎着为他鼓劲儿,
豹子,能耐呢,操,豹子,使劲砸,豹子,豹子。
到了最后,连我爸也跟着喊,豹子,盘锦豹子,他妈的给我砸。
孙旭庭双手举到最高处,咬着牙绷紧肩膀,凉风吹过,那只行动不便的残臂仿佛也已重新长成,甚至比以前要更加结实、健硕,他使出毕生的力气,在突然出现的静谧里,用力向下一掷,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咸菜罐子被砸得粉碎,砂石瓦砾飞至半空,半条街的灰尘仿佛都扬了起来,马路上出现一个新鲜的大坑。
此时天光正好放亮,在朝阳的映衬之下,万物镀上一层金黄,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栖息、繁衍,人们如同刚刚经受过洗礼,表情庄重而深沉,不再喊叫,而是各自怀着怜悯与慨叹,沉默地散去。我表弟向着灰蓝色的天空长嚎一声,哭得不省人事。
每次看完文章,在文末处点亮在看,这样我们才能抱紧不散,一同乘风破浪。
今日责编 | 鱼小
图源 | 微博 @阿五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