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为何要出版《戊戌日记》?

(图文无关)

原载:《文史天地》2013年第2期

作者:郭连保

戊戌政变过去了整10年,1908年的11月间,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继辞世,3岁的溥仪登基做了新皇帝,他的父亲载沣——光绪的胞弟成了摄政王,光绪的皇后则被尊为隆裕皇太后。看上去过渡还算平稳,一班朝臣仍按部就班各司其职,上上下下也觉察不出什么异常。

但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却惴惴不安,他揣测戊戌年的那笔老账可能要被翻出来清算了,当年正是自己走的那步棋,导致了维新派的全盘皆输,把光绪帝给害得不轻,虽说得到了老太后的赏识,有了10年的官运亨通,可现今老太后死了,保护伞没了,载沣爷和隆裕皇太后会放过自己吗?他们要是把光绪10年蒙冤这笔账全记到我老袁头上,来个为兄、为夫报仇雪恨,我这脑袋肯定保不住了。

一番折腾之后,袁世凯收到了朝廷“著即开缺,回籍养疴”的谕旨。他明白上头给自己的处理就是个“双规”,即要他在规定的期限离京,到规定的地方呆着去。脑袋保住了,心里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他发自内心地连呼了几个“天恩诚厚,天恩诚厚”。第二天,袁世凯又进了一趟宫,向摄政王“谢恩”辞行后,回到河南彰德府(今安阳)的洹上村住了下来。

不久,一本名为《戊戌日记》的小册子从江苏南通流向了市面,其作者就是项城袁世凯。《日记》全文三千六百多字,另附有一篇不到六百字的《自书戊戌纪略后》,既有人作序,又有人题跋,算得上一部完整的出版物。不用说,袁某此时抛出此《日记》的目的就是“以征事实而质诸词”,也就是说一旦有人拿戊戌一案向他问罪的时候,他就要拿这份当年所记的“事实”来为自己辩诬。那么当时的事实情况究竟怎样,袁在《日记》中又是如何记录这一“事实”的呢?

1898年6月11日,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诏》,标志着维新变法的正式开始。但过了不到三个月,变法已处于不保朝夕之际。就当时的情势看,一批旧官僚因切身利益的被侵害,对维新派的一系列改革举措越来越不满,抱怨和抵制越来越强烈,双方的矛盾日趋尖锐。这些旧官僚频繁活动,要求太后再度出面“垂帘听政”。光绪帝已意识到了处境的危险,故颁密诏给新近提拔为军机章京的杨锐带出,要维新派妥筹对策。而维新派认为唯一可以挽救时局的办法就是“兴兵勤王”,保住光绪的帝位,确保改革的进行,于是他们制定了一个“杀荣禄、劫太后”的计划。

杀荣禄,是因为坐镇北洋的荣禄被维新派视为顽固派的代表人物,且听说他向慈禧献策,欲借阴历九月天津阅兵之机废弑皇上,所以必须将其除掉;劫太后,是因为慈禧一直把持实权,不把她控制起来,什么都干不成。但要搞这么大的动作,必须有军队的支持才行。在争取哪位军方实力派人物参与行动的问题上,维新派意见并不一致。在康有为的坚持下,最终确定了拉袁世凯。康主张拉袁是有其道理的。袁世凯曾积极参加“保国会”,一向倾向维新派的主张,他还曾向康有为表示,如有需要,当“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在康有为看来,在一批军队将帅中,争取袁是最有把握的。确定了拉袁的计划,接下去就有了维新派上密折保举袁世凯、朝廷越级拔擢袁和袁的应召进京,就有了谭嗣同临危受命、夜访袁世凯故事的发生。

有关谭嗣同密访袁世凯的故事主要有两个版本,一个见上述袁世凯的《戊戌日记》,一个见梁启超的《戊戌政变记》。按梁启超的记载,9月18日夜谭嗣同到法华寺密访袁世凯,问袁是否听说了天津阅兵之时要废掉皇上的消息,袁说是听到了一点风声。谭说现在皇上有难,只有你可以救他,你愿意救就救,如果不愿意就到颐和园去告发我,你可以藉此升官发财。袁正色厉声道,你谭某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我都是受到皇上恩典的臣子,救皇上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呀!

你有什么营救皇上的办法,快说出来听听。谭说荣禄密谋挟手中的兵力在天津阅兵之时废弑皇上,希望到时你能率部保护皇上,清君侧,肃宫廷,以建不朽之功。袁说如果皇上在阅兵之时迅速进入我的兵营,传令诛杀奸贼,我定当竭死力以效忠。谭又问袁道,荣禄一向对你不薄,到时你将如何对待他?袁先是笑了笑,继而怒目道,到时皇上若在我营中,那么杀荣禄就如杀一条狗一样。接下来谭又同袁就具体行动计划进行了研究,待一切商量妥当后才离开法华寺。

而袁世凯在其《日记》中则是这样说的:9月18日晚他正在灯下草拟疏稿,谭嗣同闯了进来,说有要事相谈,请入内室。袁屏退左右,将谭引进内室。谭先对袁一番恭维,接着话锋一转,说皇上现有大难,只有你能够相救。袁失色道,我世受国恩,正想图报,不知皇上有何大难。谭说荣禄近日献策要废弑皇上,你没听说吗?袁说荣相可是个忠义之臣呀,你说的那事肯定不存在,是谣言。谭说你对荣并不了解,他是个极其奸诈的小人。

你这些年干了这么多事,康先生和我多次在皇上面前保举你,就是因为荣禄的阻挠而使你得不到提拔,你这次能得到提升,那可是费了大力的呀。你要真心救皇上,我倒有一个办法。谭说着掏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荣禄要废弑皇上,实属大逆不道,如果不马上除掉他,皇上不仅皇位不能保,就连性命也保不住。要袁20日到光绪面前请训时,请光绪当面付朱谕一道,令袁带兵到天津,见到荣禄,将其就地正法,并以袁代行直隶总督,传谕僚属,布告荣禄的罪行,封禁电报局,停开火车,随后率本部兵马火速进京,令一部包围颐和园,一部守卫宫廷,这样就大功告成了。如果皇上不听臣下的计谋,臣就死在皇上的面前,等等。

听到这里,袁世凯吓得魂飞天外,他追问围颐和园干什么,谭说不除掉慈禧这个老朽,国不能保,这个事情由我来办,你就不要多问了。袁说皇太后听政30多年,深得民心,现在叫我的部下犯上作乱,必不可行。谭说我已雇了好汉几十人,湖南那边也有一批义士将于近日抵京,除掉慈禧的事由我来办,不用你费心,只要你干两件事,杀荣禄、围颐和园,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死在你的面前,你的性命在我手中,我的性命也在你的手中,这事今晚就得定下来,我好到皇上那里去请旨办理。

袁说这等大事怎么能草率决定,你现在就是要杀我,我也不能决定,况且你今晚到皇上那里去请旨,皇上也未必会答应你。谭说我自有挟制皇上的办法,你等着看,后天你请训时,皇上一定会交给你一道朱谕。袁见谭某气焰凶狠,近似疯狂,如果断然拒绝他,恐怕会发生不测,便打算先应付应付他再说。于是他对谭说自己的部队兵员有限,粮弹不足,得容我准备准备,你回去等我的信吧。谭说皇上等不及了,我们今天必须商定,我这里有皇上的朱谕。谭说着拿出谕旨递给了袁。袁见这谕旨是用墨笔所写,而且上面也没有提杀荣禄和围颐和园的事情,当即指出这不是朱谕。谭说朱谕的原件在林旭手里,这一份是林旭抄给我的,原件上确有杀荣围园的事情。

这时谭已显得很不耐烦,逼袁马上做决定,他声色俱厉,腰间衣襟凸起,似乎藏得有凶器。袁心里想,看来谭某今晚不得到个满意的答复是不会走的。于是他说不久就要举行天津阅兵了,到时由皇上下一道手令,什么事办不成?谭说等不到阅兵就要废弑皇上了。袁说既有天津阅兵之命,这之前绝不会有意外发生。谭说如果阅兵计划取消怎么办?袁说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这事不会有变化,此事在我,你放心好了。谭说现在是报答皇上的恩典,救皇上于危难,还是出卖皇上,全在你了,你自个决定吧。袁说我三世受国恩深重,断不会干丧心病狂的事,但凡有益于皇上和国家的事,我必将生死置之度外。谭嗣同听了连忙起身抱拳,赞扬袁为奇男子。袁见气氛有所缓和,便以时间已晚,自己还要赶写折子为由,将谭给打发走了。

上述有关“夜访”的叙述,梁、袁的说法可谓大相径庭。有一种观点认为,谭嗣同夜访法华寺时梁启超并不在场,梁有关谭、袁交谈内容的记载,是经谭转述的,属间接资料,其可靠性令人质疑。而《戊戌日记》的作者袁世凯是“夜访”的当事人,他所记述的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因此他的记述应是可信的。这话听起来不错,当事人所记是要比听别人转述后所记更令人感到可靠。但这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当事人必须得讲实话,否则那“亲身经历”也是靠不住的。那么袁世凯有关“夜访”内容的记述是否都讲了实话呢?由于最有发言权的另一当事人谭嗣同已经遇害,袁某所说已是死无对证,所以他笔下的那些“亲身经历”究竟是不是实话,也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接下去在“夜访”之后的记述中,袁世凯所编的故事似乎就没那么圆满了。按照维新派的说法,谭嗣同9月18日夜访袁世凯,20日袁在觐见皇上后就急忙回了天津,21日晨慈禧率御林军直趋紫禁城,囚禁了光绪帝,继而捕杀了谭嗣同等六君子,接下来是荣禄进京授军机大臣,袁世凯接掌直隶总督。由此维新派认定是袁世凯回天津向荣禄告密,出卖了维新派,才导致了流血政变的发生。

而袁世凯的说法则是,18日晚将谭嗣同打发走后,他反复筹思,如痴如病,折子也没心思写了。20日向皇上请训后他即乘车回天津,“抵津,日已落”,他去见荣禄,刚谈了几句就有人来了,于是他同荣禄约好明天再谈。第二天一早荣禄登门来见他,他这才将详细情况说了说,荣禄听后大呼冤枉,发誓说绝无害皇上之心。袁连忙说这事跟皇上毫无关系,若累及到皇上,我只有喝毒药一死了之。接下来他同荣禄商量该如何保全皇上,商量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办法,荣禄就回督署去了。

到了晚间,荣禄带信叫他过去,他去后见到了太后“训政”的电文,这才知道政变已于当天早上就发生了。袁世凯说得很清楚,即20日回津后因天晚没同荣禄说上话,到21日上午他才将北京之行向荣作了详细汇报,而此刻政变已经发生,也就是说政变的发生跟他没关系,即使把他向荣禄作汇报视为告密行为,政变也不是因告密而引发的。既如此,光绪的被囚,六君子的人头落地,都不关他老袁的事。袁世凯就这样一步步道来,将自个同流血政变这件事给撇了个干干净净。在袁世凯看来,他把自己的那段“亲身经历”通过《日记》这么向外一抖落,自然就把有关他告密出卖的罪名给洗脱了,不管你外人信不信,反正荣禄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你没法证明我讲的不是事实。但老袁没料到的是,因为他故事没编圆,无须找人对证,他那造假的马脚就露了出来。

其一,袁在《日记》中详细记述了他此次进京的活动,尤其是从9月16日起到9月18日,从早上到晚间,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每项活动都有记载,唯独19日这天给跳了过去,接下去写20日“请训”后回天津。这就怪了,18日谭嗣同的“夜访”令他觉都睡不着,他“反复筹思,如痴如醉”,第二天会没活动?不可能。那他“反复筹思”了些什么呢?无非是如何应对维新派要他杀荣禄和兵围颐和园的事,也就是说干还是不干。

以他对“夜访”内容的记述看,他是坚决不干的,既如此,他“筹思”的结果只能是背叛维新派,说得直接点就是告发,且宜早不宜迟,因为时间紧迫,一旦密谋泄露,东窗事发,他就会被牵连进去,那就有口难辩了。因此他18日夜间就决定第二天告密了。至于告密的途径,他可以亲自回一趟天津向荣禄告密,因为觐见皇上是20号早上的事,差不多还有一天两夜的时间,回趟天津从容得很。他也可以派亲信回去向荣禄告密,他的结拜兄弟徐世昌这些天就一直跟随其左右,让他去干这事放心得很,而且徐也确实是19号这天回的天津。他还可以在北京向朝廷要员告密,他在最近几天中就先后拜见了庆亲王奕劻、军机大臣刚毅等人,这些人都是慈禧太后的亲信,要见他们不是什么难事。以他20日回津后那从容不迫的样子,以及“政变”后荣禄对他的格外信任看,他亲自回津或派人回津向荣禄告密的可能性很大;以“政变”之后他同庆亲王非同一般的关系看,他在京向庆亲王告密也很有可能。或者说为保险起见,他在京、津两头都告了密。

总之,经过18日夜间的“反复筹思”,19日这天他没有闲着,而告密正是他的头等大事。但《戊戌日记》恰恰没有记这一天的行踪,把这关键的一天给漏掉了,这如何交代得过去?

其二,袁世凯在20日一早被皇上召见后立即乘车回了天津,北京站发车时间是上午11点,到天津的时间是下午3点,也就是日头偏西的样子,离天黑还早着呢,可袁在《日记》中却写道“抵津,日已落”,说天已经黑了,这又是为了什么?

其三,袁世凯此前同维新派时有接触,这次进京又被皇上由直隶按察使提拔为侍郎候补,本来就很反常,引起了各方的警觉,荣禄甚至派专人持信进京,以军情紧急为名催袁早日返津,现在袁回来了,荣禄无论如何也要在第一时间接见他,听他的汇报。可袁在日记中却说,他见到荣禄没讲上几句话就有人来了,荣便将他晾在了一边,他见时候不早就告辞了,这可能吗?很显然,袁世凯先漏掉19日这关键的一天不记,后又强调20日回津天已黑,没同荣禄说上话,就是要表明自己在21日之前没有向朝廷透露维新派的密谋,21日的流血政变跟自己没关系。为掩盖告密酿成政变的事实,袁某可谓费尽了心机。

在“夜访”之后的记述中,袁世凯还有意漏掉了另一重要情节,即20日他觐见皇上时,光绪是否给了他一道“杀荣围园”的密谕。既然谭嗣同在“夜访”时声称自己奉有密诏,而且还十分肯定地说20日皇上会当面给他老袁一道“杀荣围园”的密谕,那他20日见皇上时究竟有没有得到密谕呢?如果没有,那他完全应该理直气壮地指出维新派是在假帝诏犯上作乱,是背着皇上搞阴谋,作为忠臣他必须向朝廷告发他们。

要真是这样,那他就不必为自己的告密举动感到心虚了。可袁在其《日记》中却对20日究竟有无密谕一事只字未提,这恰恰证明他在觐见皇上时,皇上确曾将“杀荣围园”的密诏当面交给了他。这样一来问题就十分严重了:既奉有密诏,不照办就是违抗君命;不仅不照办,还向太后告密,出卖皇上,那还不罪该当诛?就因为这是关乎到掉脑袋的大事,所以袁在“夜访”之后的记述中就把它给“漏掉”了。袁某绞尽脑汁遮遮掩掩,极力洗刷告密出卖的罪行,其结果是欲盖弥彰,造假的嘴脸暴露无遗。

事实证明袁世凯在“夜访”之后的记述中没讲实话,明显造假,既如此,他那有关“夜访”的故事又有多少是真实可信的呢?

《戊戌日记》可谓漏洞百出。不知当年载沣爷是否看到了袁某的这本《日记》,倘若看到了,以他的智商,当不至被袁的那些鬼话所忽悠,但时局动荡,大清的天下已岌岌可危,摄政王即便又起了杀袁的念头,此刻也只能是想想而已了。错过了前次可以下手的好时机,载沣爷悔之晚矣。

戊戌告密,始终是袁世凯的一块心病。无论是在“政变”后曾经风光无限的岁月,还是进入民国后一度兴风作浪的日子,每当有人向其询及戊戌年间的那桩事,他总是闪烁其词,所说一次不同于一次,与其《日记》内容大相抵牾,这一方面暴露了他那《日记》内容的虚假不可信,一方面也说明他心虚,实在缺乏为自己“辩诬”的底气。相比之下,袁家二公子袁克文倒显得有些气魄,他在老爹去世几年后,接连在上海的《半月》杂志上抛出了一批文章,其中《戊戌说隐》是专谈戊戌一案的,《洹上私承·先公纪》则是为老爹写的一部小传。正是在这两篇文章中,他将老爹戊戌告密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给抖落了出来,甚至把谭嗣同“夜访”走了之后,他老爹即刻去向荣禄告密,几点动的身,几点到达,见到荣禄说的什么话,给荣禄出了什么点子,等等,都交代得极为详尽。

在袁克文看来,他老爹告密是尽了人臣之责,是朝廷的有功之臣,他颇为老爹的行为感到自豪。虽说袁克文的文字难免有不实之处,但当儿子给当爹的作传,总不至太离谱。“百日维新”有关告密这一节,总算由袁克文给做了个明白的交代。

但袁世凯最终还是逃脱了因戊戌告密而应受到的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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