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中,出于生存的需要,总是在自觉与不自觉地改造着天然动植物,使之适应人类需要而发展,并随着人类的迁移与分布而扩散传播。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触发了人类文明史上一次巨大而影响深远的变革——农业的诞生。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是很多人对于农耕生活的初始印象。事实上,收获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先民们经过了近万年的摸索和记录才寻找到了春种和秋收的自然轨迹,又用更多的精力去留心种植期间的虫害、杂草、肥力等问题。
另一方面,适合耕种的田地是少数,素食也只是人类食谱中的一部分。在开启定居生活之前,原始人类通过采集和狩猎来保障生存必需的蛋白质,采集而来的植物类食物可以通过耕种所得进行替代,那么狩猎得到的动物蛋白质又用什么来代替呢?
动物驯化由此登上了人类历史的舞台。
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一步,不仅仅意味着获得更多的能量和卡路里,也意味着更多的食物和更多的生产力。
植物种植和动物驯化,由于人们对它们认知上的差异和利用程度,因此出现在历史上的先后顺序不同。但是在漫长的时间里,植物种植和动物驯化逐渐由分化走向统一,最后合并到了“农业”的范畴。
如果说火的发现和使用结束了原始人类茹毛饮血的历史,那么农业的萌芽则标志着人类从食物的采集者转变为食物的生产者,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
从聊以果腹到滋味人生,农业给人类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革。
01
在最初的200多万年的时间里,人类都过着采集狩猎的猎人生活,完全不会干预植物的生长和动物的繁衍。
采集和狩猎,都是为了活着,不被自然淘汰。
当然,那时的人们可能没有想那么多,他们只做了两件事:填饱肚子,不被其他大型动物捕猎。
大约在一万年前,有什么开始静悄悄改变。人类投入了几乎全部的心力,操纵着几种动植物的生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类忙着播种、浇水、除草、放牧,一心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更多的水果、谷物和肉类。
这是一场关于人类生活方式变革的革命,在今天,我们用一个专有的名词来形容它:第一次农业革命(也叫“新石器革命)。
目前的研究认为,人类最早开始种植的植物是葫芦(Lagenaria siceraria)。
与我们开头说的不同,人类最早驯化葫芦,并不是看上了它的可食用性。成熟的葫芦外壁发生了木质化,整体不透水而且耐腐蚀,是一个非常好的容器——或者整个用作水壶,或者剖成两瓣儿用作水瓢,或者两头打通用作水管——和液体打交道的时候,很少能碰见这样方便而廉价的材料了。
葫芦原产于非洲南部,在津巴布韦,现在依然有野生的葫芦种群。野生的葫芦壁更薄,用作储水容器的话不够结实,但经种植和人工选育之后的品种在储水能力上更甚,无论是在结实程度方面,还是防水性方面,由此可见早期人类是根据这些条件对葫芦进行筛选。
按葫芦的原产地来看,早期葫芦的人工种植应该是在非洲。但根据现在的考古学资料,葫芦至少还有两次独立的驯化过程——一次是在8000年前的亚洲,一次是在4000年前的埃及。
无论如何,这种藤本植物跟随着人类走出了非洲,散布到了欧亚大陆热带、亚热带的每一个角落。
随着现代材料技术的进步,葫芦作为一种容器,越来越显得可有可无。即便是作为一种文玩,在各种昂贵的新材料面前也越发不受重视。至于最直接的食用价值,也在现代人餐桌上琳琅满目的蔬果中渐渐退出。葫芦,这种人类最早驯化的作物,就这样一点点地从我们身边淡出——只留下只言片语或者一种符号,提醒我们它曾经就在那里。
相对于葫芦隐退的现状,同样作为驯化作物的小麦、稻米和玉米要好得多。
小麦是新石器时代的人类对其野生祖先进行驯化的产物,栽培历史已有1万年以上。世界上最早栽培小麦的地区是在两河流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麦驯服了人类。生命的第一要素是传播基因,小麦本是两河流域的一种野草,通过与人类协作小米成了世界上分布最广的植物之一。
大约在4000年前,小麦由西亚地区传入中国。《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西巡过程中看见沿途部落大都种植小麦,便带了些小麦种子回到了中原种植。
中原也有着自己的本土驯化作物——稻米。作为世界上最主要的粮食作物之一,水稻是东亚、东南亚和南亚诸国人民的主食。约9000多年到约1万年前,中国人的祖先就已经开始种植水稻了,在水稻的驯化上为全世界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最早的驯化野生稻的“实验田”在中国的长江中下游流域。在新石器时代的考古遗址中,已经有了大量与栽培水稻相关的发现。浙江浦江上山遗址出土的陶片中,就留下了稻壳的印痕,土中还残留着大量稻壳。虽然这些稻米的形态仍与野生稻相仿,但当时的人们显然已经在有意识地采集稻米,把它当作日常的口粮了。
公元前4000年左右,水稻的驯化过程基本完成。江苏苏州唯亭的草鞋山遗址和昆山绰墩山遗址都出土了小片的稻田。绰墩山的稻米比其他更老遗址的谷粒都宽,呈现出驯化水稻的特征。
也就是说,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先民,花费几千年的时间,终于在公元前4000年左右驯化出了合口的稻米。此后的2000年间,这种作物又传播到黄河流域,成为中原地区的主食,同时南下印度、东南亚,并东进朝鲜半岛和日本,开始了新的世界之旅。
玉米,作为一种“舶来品“,深受广大人民的喜爱,有玉蜀黍、包谷、苞米、棒子等称呼,由美洲印第安人最初发现并开始利用,距今已有7000多年的栽培历史。后由哥伦布带回欧洲,大约在16世纪的明朝年间传入中国。
玉米的野生祖先是墨西哥类蜀黍,这是一种在墨西哥中部地区温暖潮湿环境中生长的草本植物,它大约在距今1万年前至6000年前之间被人类首次驯化。
玉米比水稻和小麦更耐热、耐旱、耐瘠薄,并且产量更高,因而在人类历史上数次扮演了救荒作物的角色。在2014年的科幻大片《星际穿越》中,玉米甚至还被塑造成了“末日谷物”,成为地球生态环境恶化之后人类赖以生存的仅剩的粮食作物。
在远古时代,从葫芦开始,人类对于种植开启了漫长的求索之路。小麦、稻谷和玉米,这三种驯化作物分别在欧洲、亚洲和美洲起源,经过自然传播和航海大发现逐渐在世界各地落地生根,成为颇受欢迎的主食。
豆类植物的驯化起源虽然比不上小麦、水稻近万年的历史,但仍是人类第一批驯化的植物之一。在 6000年前地中海沿岸的考古遗址中,就出土过人类采集的豆类。
今天所指的豆类大致可以分成源于亚非欧的蚕豆、豌豆、豇豆等,和原产新大陆美洲的菜豆、芸豆等食用豆类,后一类都是由美洲印第安人最早培育食用,然后被欧洲殖民者传播到世界各地。
02
农业最初的诞生和发展是为了果腹和充饥。当人们不再为了填饱肚子而夙兴夜寐时,口味的调剂就变得理所当然。
洋葱和大蒜有着古老的栽培历史。
洋葱是一种常见的石蒜科葱属植物,起源于西亚,伊朗、阿富汗的高原地区。洋葱有着5000-7000多年的历史,是人类最早种植的蔬菜之一。从建造金字塔的古埃及人的记录,到圣经旧约,都有人们食用洋葱的记载。
洋葱在全世界的传播也历经了漫长的过程。公元前1000年,洋葱传到埃及,后传到地中海地区。16世纪传入北美,17世纪传到日本。18世纪的《岭南杂记》上记载,洋葱先由欧洲引种澳门,然后再引种广东。
大蒜是与洋葱不同的另外一种石蒜科葱属植物,有着独特的风味。大蒜的最初驯化起源至今没有明确的证据,只能推算出大蒜可能是在中亚被培育和驯化,天山山脉可能也是世界大蒜原产地的中心。5000年前埃及就有栽培蒜的记录,古罗马和古希腊也有相关文献记载。
汉代张骞出使西域之后,大蒜从西域被引入陕西关中地区,后遍及全国。因出自西域,大蒜在中国又名“胡蒜”,如今中国已是世界上大蒜栽培面积和产量最多的国家之一。
大约在9世纪初,大蒜先后从中国传入朝鲜和日本。16世纪初期,大蒜又被带到南美和非洲等地区。18世纪后期,大蒜再次被引种,成为北美人民餐桌上的一道美食。
张骞出使西域不止引入了大蒜一种美食,如今深受国民喜爱的黄瓜也是张骞带回中原的。与大蒜被称为“胡蒜“一样,黄瓜一开始也因同样的原因被称为“胡瓜”。
黄瓜是葫芦科植物,原产于印度,在印度已有3000多年的栽培历史。公元前1750年,古埃及也有了栽培记录,在公元前几世纪传播到古罗马和希腊。公元1世纪,黄瓜传入西亚和北非,此后逐渐向北欧扩展,9世纪传入法国和俄罗斯。
除了张骞出使之外,黄瓜传入中国还有另一条路径——经由缅甸和印中边界传入华南,并在华南被驯化。
1494年,西班牙人将黄瓜引入新世界。
茄子的驯化起源比较模糊。目前发现的大多数野生亲缘种来自非洲,据认为其野生祖先是原产非洲和中东浑身带刺的苦茄(Solanum incanum),但茄子最早有记录的驯化地点是在古印度。有刺和苦涩的野生黄水茄被古印度人驯化后传向世界各地,在中国得到进一步驯化。
茄子在全世界都有种植,以亚洲栽培最多,超过一半的产量来自中国。中国栽培茄子历史悠久,类型和品种繁多。在中国古籍中,可以清楚地看出长达数个世纪的驯化过程中,茄子由小到大、由圆到长、由苦涩到香甜的驯化过程。
萝卜也是大众普及程度很高的蔬菜之一,广泛分布在世界各地。但神奇的是,几乎没有任何考古记录可以确定它们的早期历史和驯化。在东南亚,科学家们发现了唯一野生型的Raphanus sativus,印度、中国中部和中亚似乎是其二级起源中心。
萝卜在公元前3世纪第一次出现在历史记录里,公元一世纪的希腊和罗马也记录了当时品种的一些细节,萝卜也是首批引入美洲的欧洲作物之一。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白菜,是常和萝卜放在一起比较的蔬菜。
大白菜的基本种芸薹起源于地中海周边。芸薹在中东最早被驯化,后传入中国,逐渐被中国人培育出了极为多样的种类。五百多年前,中国人驯化出大白菜。
大白菜原产中国北方,现南北各地广泛栽培。到如今,大白菜已发展到上千个品种,为北方冬、春季主要蔬菜。因其产量高、耐贮藏,成为我国非常重要的蔬菜作物。十九世纪,大白菜传入日本、朝鲜和欧美各国。
从中国的“猪肉白菜饺子”到朝鲜泡菜,乃至欧美人用面包蘸白菜奶油汤的吃法。大白菜,在“本土化”和“全球化”的过程中传遍世界。
现代人餐桌上的蔬果总类繁多,不胜枚举,除上述之外,还有西红柿、辣椒、韭菜等,几乎每个品种都有着相当长的种植和驯化历史。
番茄起源于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地带,原始品种又小又酸涩,一个仅1-2g,人类对它进行了长期的驯化改良。育种过程中,茄碱的含量逐渐降低,口感上得到了提升,个头上也渐渐变大。后来被商家炒作起来的樱桃番茄(小番茄、圣女果)其实是较为早先的品种,被扣上了“转基因”的帽子实属委屈。
最早的辣椒是生长在南美洲亚马孙丛林里的一种小型浆果,生长在森林遮蔽的藤蔓上,中、南美洲之间的文化交流和贸易则使辣椒传播到美洲各地。辣椒会辣是因为活性成分辣椒素,它会对哺乳动物产生灼伤感——一种痛觉,以此威慑草食动物。这本是自然界质朴的安排,谁料人类发现了辣椒,并在灼痛中一路逆流而上地将辣椒开发成了常规调料。
至于为什么人类这种生物会热爱上这种流连于口腔里的灼伤感,有一种听上去很科学的说法:这种灼伤感给予了大脑人体被“灼烧”的信号,大脑因此开始释放内啡肽,内啡肽主要是用来止痛,却同时也会产生类似于吗啡的“快感”,这种痛并快乐着的体验,让人上瘾。
03
在今天,当人们站在历史的尽头回顾往昔的时候,会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动物在人类的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军事史、文化史、艺术史等方面,在几乎所有的领域都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它们是人类历史的共同创造者。
现代考古证据表明:大约12000年前,人们开始将野生动物驯化成家畜。山羊、绵羊、狗、猪,紧接着还有牛——这些家畜在今天已经司空见惯,对它们的驯化过程几乎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人和动物双方都不曾感到害怕。
目前认为的,第一个被人类驯养的动物是狗。
狗是由狼驯化而来的。早在狩猎采集时代,人们就已驯养狼为狩猎时的助手。没有人确切知道人与狼第一次互动发生在什么时候。有科学家认为可能是在5万年之前,因为至少要花这么久的时间野狼才能发展出如今的基因差异。
它们循着味道来到人类的营地周围,发现了意外之喜——人类的垃圾。即使对狼这样的顶级猎手,猎捕仍然是一项艰辛且时常一无所获的事,于是那些最好奇、不具进攻性的狼发现待在人类周围会让生活更加便利,人类的食物残渣变成了他们的快餐。
“营地狼”由此诞生。
漫长的时间里,狼开始习惯新的生活方式,它们不再占有领地、不再捕猎,转而跟随人类的习惯。它们产生了一些生殖上的趋异:住在人类周围的营地狼和生存在森林与荒野上的狼产生了生殖隔离。最终,在中东,亚洲和欧洲各地,新的种群秩序诞生了。
“营地狼”幼崽们经过不断繁衍和进化,逐渐变成了原型犬——人类忠实伙伴的前身。在这个过程中,每繁殖出一窝幼崽,人们总是留下最乖最没有攻击性的幼崽,而抛弃或杀死剩下的幼崽,人类的祖先在下意识中完成了一个“选择”的过程。在这样的机制中,原型犬变化越来越明显。
几十个世纪后,地球上出现了300多种狗。在人类的影响下,那些真正意义上的、有生育能力的狗,开始慢慢分化成不同的种类。
猫的驯化也不晚。在9000年前至10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新月沃土(中东两河流域)的早期人类聚居地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环境,城郊的垃圾成山鼠患甚严,人类发现野猫能够捕食老鼠,从而开始驯化它们。
经过万年的陪伴和进化,猫和狗已然成为了人类最忠实的伙伴,即使是在城市野蛮开拓的现代社会里,都能在钢筋水泥的街角巷头看见它们软乎乎的身影。
对人类来说,羊是一种很重要的家畜,比如羊和羊皮,在古代贸易中就有着重要的地位。在1万多年前,人类的农业文明开始从西南亚兴起时,当地的野山羊(Capraaegagrus)和野绵羊(Ovisorientalis)分别被驯化,然后随着人类的迁徙被传播到了世界各地,这就是山羊和绵羊的起源。
野山羊
牛也是人类生产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种家畜。
家牛的祖先是颇具传奇色彩的野生牛——原牛。约公元前8000年,新月沃土上驯养着的部分原牛,因环境所迫,逐步地迁徙至欧洲大陆。公元前7千年左右,北非也驯化出了原牛;随着原牛向东亚迁移,它后来在亚洲被独立驯化出来。不过,亚洲的家牛经历了和瘤牛的杂交之后,与今天的欧洲家牛大相径庭。这些牛类在相互传播的过程中,杂交甚乱,已经找不到原始的纯种血统的原牛种了。因此现在的家牛品种,实际上是许多家牛与野牛在历史上的不同时期多次混合后的复杂族群。所以,很难追溯家牛的直接来源。
丹麦国立博物馆收藏的原牛化石
在中国,先秦以前,牛羊是祭祀品,《礼记·王制》中就有记载,“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秦汉以后,作为农耕主力的牛一直被立法保护,在禁杀之列,所以羊成为了最主要的贵族化肉食。不过到了现代,牛肉和羊肉早已被端上了寻常百姓家的餐桌。
家猪起源于远古时代的至少两个野生群体:一个来自亚洲,另一个来自欧洲。目前的家猪毫无疑问是来自这两个群体(或许还有其他群体)不同程度的杂交。亚洲的这个猪群大概在10000 年前就被驯化了,驯化的地点是中国的广西。
研究表明,在中国饲养的家猪是古代猪类的直系后代,而这些古代猪是早大约在9000年前第一批被人类在东南亚驯养的动物,之后随着人类向南部和东部迁徙,其中一部分进入中国境内,有的最终到达遥远的太平洋地区。
猪肉成为了中华民族的主要肉食之源,这对从事农耕的民族文化习惯产生了深远影响。从生活方式、饮食习惯,到陶制工艺、文学文化,都能看到猪的影子:宴请宾客,为了表示对客人的重视要杀猪;提到田园风光,一定少不了猪的画面……哪怕是到了如今,每一次的猪肉安全问题,也会牵动大部分人的心。
驯化是把野生动物改变成对人类更有用的东西。但是,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动物得以被驯化,且多集中在欧亚大陆。因为欧亚大陆广大面积和生态的多样性,能够提供更多的可供驯化的动物,而澳大利亚和美洲在更新世纪晚期动物灭绝,失去了大多数的可供驯化的动物。伴随着驯化动植物技术的成熟,人类的粮食生产技术越来越成熟,作物、牲口、文字、车轮等其他发明相继而生。
从驯化第一只动物开始,千万年的时光如水流逝。至今,一些狩猎采集者部落,例如亚马逊流域的阿楚尔印第安人部落,还保留着母乳喂养小动物的传统。这种方式能够很快增进动物孤儿和人类之间的感情。也许,这也促进了野生动物能够快速走上驯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