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兽归笼就是,既需要有被笼子规训的过程,又需要保持他的某种兽性,最终在笼性和兽性之间找到一个均衡,才是一个健全的人格。其实不仅仅学校是个笼子,家庭其实也是一个笼子。
——施展
经历了一个学期的“神兽教育”之后,家长们终于等来了“神兽”开学的日子,“神兽归笼”的话题在一众家长的助推之下,频繁登上热搜榜。
话题看似喜悦,但背后却暗含着关于教育的太多重要议题。
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到底哪个更重要?线上教育和线下教育的本质区别到底是什么?线上教育到底是缩小、还是拉大了教育差距?神兽归笼是否其实就是教育本质的反应?
大观天下志编辑部特别邀请了两位“神兽”的家长,施展老师和翟志勇老师,从“神兽归笼”聊起,进行了一场关于教育的对谈。
大观天下志 × 施展× 翟志勇
施展:外交学院教授
翟志勇: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内容经摘编整理)
01.
疫情给了我们一个反思家庭教育的机会
编辑部:今天我们邀请两位老师来聊聊最近频频上热搜的“神兽归笼”的话题。之所以要聊这个话题,其实和两位老师的一个身份也有关系,因为他们两位都是父亲的角色,我想两位老师应该对神兽归笼这个话题很多话想说。
翟老师:应该说对于我们家长来讲,今天可能都是个大喜的日子,我今天一早七点多把孩子送到了学校。今天是她读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送完了之后我就给我的好朋友发了一个照片,我说庆祝一下,劳动人民解放了,然后非常开心的去了办公室工作了一天。
施展:对翟老师来说,今天神兽就归笼了,比我的早了一个礼拜,因为我的孩子更小,上幼儿园,今年该上大班了,9月8号才开学,还得要继续在家一个礼拜。所以我先看看翟老师实习一个礼拜,这个算是一期临床,看这一期临床效果怎么样。
翟老师:效果非常好,从今天的情况来看。
施展:谁用谁知道啊。
编辑部:现在就想让老师们先回忆一下,虽然咱家的神兽也是刚刚归笼,但其实在家的日子老师们应该也是记忆犹新,今年这一个学期本来是说好的3月开学,后来说5月,后来干脆这个学期不开学了,不知道老师们的感受经历了一个什么样的变化。
施展:一开始疫情刚来的时候,我指望着一个月疫情就能过去。然后别人跟我说你想的太美了,怎么也得两个月。等两个月的时候,我又听李筠老师说,他们学校是5月1号才开学,我心想哪到5月1号,你们政法大学这也忒保守了。然后结果没想到到9月1号还没能开学。所以一开始是有一点点兴奋,因为一直没有时间陪孩子,疫情来了终于有时间陪孩子了,结果陪了一段时间之后逐渐陷入绝望,到最后彻底就看开了。
编辑部:我特别想知道您一开始从兴奋到绝望的时间点是维系了多长时间…
施展:一天又一天到第三天就开始绝望了。
编辑部:想问一下老师,从家庭教育的视角来看,和在学校经受教育这么一个过程相比,老师们有什么样的不同的感受?
翟志勇:我觉得从父母跟孩子的相处来讲,这个学期可能无论对于孩子还是对于家长都是一个成长的过程。对于家长来讲,一天朝夕相处,确实是对我们耐心脾气各方面能力的一个极大考验。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之中,更多的时候可能都是老人陪伴,母亲陪伴,父亲陪伴其实是很少的。有一个父亲的陪伴的话,我觉得对孩子的成长会是一个非常正向的这样的一个过程。
其实对于我们每一个人做父亲的人来讲的话也是一个过程,你以前的基本上的各种各样的脾气都被他消磨掉了,因为你发现你完全没有办法去通过发脾气或者什么的方式来去面对它。而且慢慢地,我们的智慧也在逐步的增长,就是怎么样能够跟他和平地相处,然后各自保留足够的空间,但是还是要每一天相互面对。
但是说实在的,时间长了的话,我是觉得无论从家长还是从孩子角度来讲,都是期盼学校的。有一次,当我得知幼儿园已经不再开学的时候,我就把她幼儿园的被子给她收了起来,她看到我去拿着被子的时候,她特别的开心,说是不是明天就开学了。当我告诉她说不是,是我们幼儿园再也不开学了的话,她一下就哭了,她特别地思念幼儿园的日子。
编辑部:施老师您觉得您接受住了考验了吗?
施展:我觉得刚听翟老师讲的,我们感受可能都差不多,跟孩子一块待了大半年的时间,我们全都长大了。我们终于作为父母的也开始长大了,感觉胸前的红领巾更加鲜艳了。
你无论再怎么受不了,最终再怎么不耐烦,最终你都必须得耐下心来跟她一点点的交往。一开始的时候还挺好玩的,比如我在家我经常锻炼做俯卧撑,然后一开始那几天,孩子白天在家里看见我做俯卧撑,觉得特别好玩,就爬到我背上来,非得让我背着她做俯卧撑,当然我累得大呼小叫了,她觉得特别好玩。然后结果我做了几天我受不了了,于是我就把俯卧撑给戒了。
翟志勇:你挺会找借口…
02 .
疫情让家长更加理解学校的教育
编辑部:社会也有很多对学校教育的不满,不知道两位老师在疫情期间,有没有想要尝试一下学校教育之外,家庭教育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翟志勇:我觉得在孩子社会化的过程中,学校教育是不不可替代的。而且我相信经过这半年的时间,可能更多的家长反而开始更加理解学校的教育了。因为我也经常看网上的各种家长辅导孩子的视频,很多家长是处于一种绝望的状态。以前可能仅仅是家庭作业要辅导一下,现在很多的孩子上网课,家长要同时地去辅导,他的辅导任务一下会加重。他终于会发现是说教育孩子实际上是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施展:对,孩子的社会化过程,所谓社会化过程就是意味着你走出家庭。家庭是一个原生性的、与血统有关,某种意义上与生物本能有关的。在这里面很多东西都基于本能的,你就可以互动起来,但是真正的你所谓的社会化过程,必须得去跟那些没有血统关系的、过去的陌生人,你们一块能够互动起来合作起来,这样的一个过程是无法在家庭里面完成的。
在学校教育里面,我们对学校教育的很多很多批评都是说你学校教育它的课程设置应当怎样优化,所谓素质教育,实质上在背离着素质教育的初衷。但是学校教育里面有一点是无法替代的,就是他和同学互动的过程,在学校教育里面所学的除了课堂上的一些东西之外,更重要的是跟同学一块互动的过程,跟同学跟老师所有的这些互动过程是帮助他养成一个健康心性非常重要的一个阶段,这个阶段是家庭教育无论如何无法替代的。
03.
疫情期间的线上教育实际上加剧了教育不公
编辑部:您的孩子有没有在疫情期间,接受一些学校安排的线上教育?
施展:有,线上教育,教育当然不是学校安排的了,是妈妈安排的。然后妈妈也陪着,我也陪着上了很多课,在线上学英语、学数学、学芭蕾,琴棋书画,现在我的基本也都学的差不多了。
编辑部:您觉得线上的知识教育和学校的面对面的传授会有什么不同?效果会是一样的吗?
施展:效果还是得是线下的,有很多是线上完全无法替代的。比如在线上你就算跟老师面对面,那也是一种虚拟的面对面,他跟人真实的线下的面对面的感受就是不一样的。
翟志勇:我觉得线上教育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学校推行的一些线上的教育。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我并不是特别地赞同学校把它的课堂搬到线上,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教育的形式实际上是很多样的,我们未必一定要去按部就班地按照这种方式来做。
那么还有另外一种线上教育,就是校外机构的线上课程。这类课程可以作为一个补充,但是我是仍然觉得它不值得去追捧。比如说学英语的项目线上可能会更好一点。而去线上学芭蕾,线上学钢琴,我觉得这就是很多的时候家长也是为了把那段时间交给老师,自己稍微清闲一下。
但是我有一个体会,这次疫情,大家谈的线上教育都是这类的视频化的,其实还有一类的音频的。我觉得半年的时间对于我来讲,那么或者对于我孩子来讲的话,她受惠更多的其实不是这类的视频,而是音频。她在网上听了很多的故事,按她说的,这半年她已经听过4个版本的《三国演义》,而且有些版本她不只听了一遍,她《三国演义》的知识已经超过我了。
我后来反思,我是觉得这类的音频节目对于孩子来讲,第一它不伤眼睛,第二不直观,反而可能对孩子来讲更能激发想象力。他听到的只是一个故事,但可能会胡思乱想,想很多的这样的东西。而且,他喜欢把他听到的这些故事来给你讲出来,或者是家长也可以去引导他说你听了什么故事。其实这不仅仅是一个输入的过程,也是孩子自我输出的过程。
04.
线上教育,加剧还是缓解了教育分化?
编辑部:今年2月底,有个河南的初中生,她家里一共三个孩子,但只有一个手机,没法上网课。可能她觉得心里委屈或者怎么样就喝农药自杀了。这些事情离我们也只有7个月而已,但是现在大家都沉浸在开学的喜悦中,已经忘了线上教育在疫情期间留给这些贫穷家庭的一些阴影,所以想问一下老师,再回过头来您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呢?
施展:它根本上来说跟线上教育无关,它根本上来说是一个分配的问题,是咱们社会的分配极度不均带来的结果。原则上来说,疫情期间要线上授课,政府就应该提供相应的一系列的必要的设备,因为必须得考虑到有穷人家的孩子没有这些设备,这是政府应该考虑到的。
编辑部:其实翟老师在没有开学的日子里,也给我们大众解读了一本书:《我们的孩子》。这本书主要讲美国的阶层固化和教育不公平,您是出于什么样的缘由关注到这一本书呢?
翟志勇:选这本书,确实是跟这次疫情的影响有关。因为思考教育问题确实会遇到社会的分配不公问题。我当时谈到了,线上教育到底是促进了公平,还是违反了公平?我的结论是,线上教育实际上不是促进了公平,反而可能会拉出更大的分化。
疫情期间有个河南女孩因为没有手机而自杀,这是一个例子,大部分的农村的孩子可能线上教育离他们还是很远。我当时也在讲一个问题,优质的线上教育资源都是付费的,而且像英语课这样的线上教育实际上是非常昂贵的,不要是说农村的这些低收入家庭负担不起,基本上城里边的工薪阶层也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能负担得起的。
我喜欢的这类音频课程,一个会员100多块钱其实并不贵。我闺女现在都已经很熟练地就把 iPad拿过来说爸爸下单,我一看她又相中了一个东西,那就下单,反正基本上都是几十块钱。其实这一类的资源对于孩子的成长,是有很好的作用的,但是对于很多的农村的孩子来讲,这个机会是没有的。
所以《我们的孩子》这本书,当时选它也是基于这样的一个考虑,就是疫情的影响,它会使得孩子的教育问题更为严重地分化。比如说社会底层的这些父母,他可能根本没有时间来陪伴孩子,那么他更多的是把孩子交给老人去照顾,甚至是边工作边带着他,那么他们也没有办法来去获取线上教育带来的这些好处。
而且在《我们的孩子》里边,我们也讲过,不同的社会阶层对于家庭教育的重视,以及对于家庭教育所能够提供的教育水准,差距是非常大的。像施展老师这样的能够给孩子讲《枢纽》的,我觉得没有几个家长可以做得到,对吧?大部分家长还是说吃饱穿暖就可以了,根本没有家庭教育的环节。
施展:我给李筠讲《枢纽》都很费劲的。
04.
教育不公,是资源分配的不公
编辑部:假如说我们神兽归笼之后,整个教育分化的现象越来越严重,施老师您觉得到时候应该会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施展:首先得有一个更加均等的资源分配,而资源分配首先还不是教育资源的分配,而是社会的财富资源的分配。这些分配的层面,最终会传导到教育上去,本身它确实是一个大的系统性的工程。
而且在这次疫情当中,大量的低收入家庭或者说非熟练劳动力的那些工作,那些岗位都没有了,都失业了。于是这次疫情它就对很多某种意义上,它对我们社会的贫富分化会是一次更大的冲击。实际上对社会当中很多白领阶层,很多相对收入地位高一些的这些工作,这些工作多一半都能够线上完成的,它所受到的冲击并不太大,反倒是大量的这种低收入的工作,以及他的低技能的是低教育水准的这些工作,它基本上得靠线下完成,那么这些受到的冲击受到影响特别大。
翟志勇:对,为什么作者这个书名要叫《我们的孩子》,其实作者最后也在讲这个问题,就是说这个社会要把所有的孩子都看作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因此至少在教育的资源上,要对所有的孩子有一个相对公平的这样的一个分配。这里边当然主要是对于社会底层的孩子要有更多的教育资源的投入。
05.
神兽归笼:现代人社会化的必经阶段
编辑部:我们最后再回到神兽归笼这个话题,我们可以再仔细看一下神兽归笼这4个字,学校成了笼子,孩子成了兽,不一样的是它加了一个神字,这个比喻听起来很好玩。施展老师您是怎么看待这4个字呢?
施展:这4个字说实话我是第一次看到,没有仔细思考这背后的意涵。不过把学校比喻成笼子,这倒是很有意思,我就联想到弗洛伊德在有一篇长文《文明及其不满》里面,就提到为什么只有现代人才有精神病。古代人很少有精神病,但是现代人得精神病的概率越来越大,原因就在于在现代社会,这个社会越复杂,人们需要做的分工合作就越多,人们就越得节制住自己的情绪的释放。
如果人们不学会节制自己情绪释放的话,实际上这样一个复杂社会是运转不起来的。但越节制,那就意味着你把越多的这种心里的不满,越多的这种怨恨,越多的本能都给压制到潜意识里面,那些东西总得找个地释放,于是就变成精神病了。
但学校教会人怎么去压制你的那些本能,压制那些欲望冲动。实际上这也是现代社会的孩子们社会化的一个过程,是他们必经的一个阶段。在这个意义上学校确实是个笼子,它对神兽要进行某种规训,否则只在家里的话,有可能让老人把孩子惯得不像样了,但是这不是因为老人的问题,也不是因为孩子的问题,而是因为这是一个社会化缺失的问题。
翟志勇:哈佛大学早年在搞通识教育的时候,讲到民主社会的自由教育。他们就在讲,搞通识教育到大学的阶段已经都晚了,为什么?因为孩子的很多的习惯和意识养成实际上是中小学或者更早,像《我们的孩子》里边就特别讲到0~3岁的教育对成长的重要性,越往后,重要性反而会越低。
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来讲,学校教育往往是使孩子适应社会生活的必然的阶段。你要学会如何去跟陌生的人打交道,学会跟陌生的人来相处,学会一系列社会交往的习惯,这个过程中我觉得它是一个必要的过程。
编辑部:回到神兽归笼,或者说回到教育这个话题,老师们能不能用一句不那么学者的话,叛逆的话,评价一下自己对教育的看法。
施展:神兽归笼就是,既需要有被笼子规训的过程,又需要保持他的某种兽性,最终在笼性和兽性之间找到一个均衡,才是一个健全的人格。其实不仅仅学校是个笼子,家庭其实也是一个笼子。
翟志勇:对于神兽,你要么被学校所规训,要么被家庭所规训,但其实更多的时候我们要去平衡学校教育跟家庭教育,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家庭教育给予的更多的不是一个社会化的教育,而是一个亲情的教育,一个自我认知的教育。我们往往会认为教育的问题是学校的问题,家庭只是一个养育的问题,但是我自己的切身体验表明,不是。家庭不仅仅是个养育的问题,而要把养育的事情也作为教育的一部分,家庭也是个教育的问题。孩子更多的时候是生活在家庭,不是生活在学校。
丨 编辑:大志 丨 配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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