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们的“精神世界”与“心灵修行”,似乎总是公众关注的话题——还记得两年前那篇《北京朝阳区三十万东北仁波切》吗?而最近接踵而来的,则是那篇《为什么文艺女青年在人到中年时都走上了灵修之路?》的热文。
文艺青年加灵修,这二者的结合在许多网友那里已经成了装模作样和愚蠢的代名词,连李敖都说,王菲信佛是“知识跟不上自己的传奇”。
为此,澎湃新闻记者专访了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杨德睿教授。杨德睿个人的人生经历,本身就充满“传奇”:他出身台湾高官家庭,却定居大陆教书为生;他在世界顶级名校伦敦经济学院(LSE)取得博士学位,却又是中国道教正一派道长;他英文标准流利,却又钟情打坐修行……
在杨德睿看来,不了解真正的修行,就不该对所谓“灵修”妄下议论。
灵修路上的朝圣者,
还是江湖骗子的冤大头?
文 | 杨德睿、沈西河
来源 | 澎湃新闻
01
一面纵欲,一面念佛:
现代人的人格分裂?
澎湃新闻:李敖评论王菲修行,说“知识跟不上自己的传奇”,在《为什么文艺女青年在人到中年时都走上了灵修之路》这篇文章里,作者也说她们的思想资源很贫乏,对这个说法您怎么看?修行是因为知识、思想资源匮乏吗?
杨德睿:我觉得那是纯粹的胡说八道。我不知道作者对卫慧这个人或者“文艺女青年”这个群体认识多少,怎么就敢这么信口雌黄?文章里没有提出任何证据,凭什么出此谤言?“修行”是个很大的范畴,自古至今有很多人在做,也有很多方法(法门),所以当然也就有真有假、有难有易、水平有高有低,我当然承认这里面有很多是假的、简单的、水平低的,但是笼统地说“修行是因为知识思想资源匮乏”,那当然是瞎扯!众多宗教的祖师都是大修行者,这些人知识思想资源匮乏啊?不要搞笑了!那些祖师是我们知识思想资源的来源!
△
作家卫慧是九十年代所谓“身体写作”的代表人物,而最近钟情灵修的一段视频,则又让她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
澎湃新闻:有人说,王菲的形象有两面性,一方面是热衷于扫货、对名贵服饰有巨大欲念的天后,一方面又是素面朝天吃斋礼佛的佛教徒,你怎么看这样的两面性?您认为这种两面性普遍吗?
杨德睿:我不认识王菲,所以不谈她这个人。至于你说两面性这个问题,我倒是可以说两句。一般普通人也都有很多面,互相矛盾的情况很多,极端一点时叫做双重人格、人格分裂,有很多人就是为了这类的苦恼而去修行的。但是,修行就能够让人的人格变得圆融一体吗?其实也不见得。
修行会增强我们某些心智能力和性格倾向、弱化甚至消灭另外一些能力和倾向,但是真要做到圆融一体、“吾道一以贯之”,实在很难,大禅师赵州和尚“四十年不杂用心,方才打成一片”,我们凡夫俗子要多少年才能做到?而且,我觉得始终如一也不见得就是修行的目标,那只是对于世俗的好人的一项要求而已(而且恐怕不是个多重要的要求),真正修行得很好的人,也会看情况而露出“怒目金刚”或“低眉菩萨”的法相,而不是永远都一个样子的。
庄子在《应帝王》里还说过一个列子的师父壶子见季咸的故事,壶子对季咸显露出各种不同的相,把季咸彻底吓跑了。所以我认为不管有没有修行,多面性(不止两面)都很普遍,修行好的人应该面更多,所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神龙见首不见尾”讲的就是高人的面太多而且变化神速,所以我建议没有修行的人,别想用这个简单而且无效的标准去衡量别人有没有修行、修行的水平如何。
△
歌手王菲
02
文艺女青年爱灵修
这有什么错?
澎湃新闻:网上有一些传播很广的说法,专门“黑”文艺女青年,说她们的终极归宿是孤寡、拉拉、出家或后妈。文艺女青年经常和修行联系在一起被嘲笑,以您游走台湾和大陆两地的经验来看,台湾是不是也有女文青因所谓的灵修被“黑”的状况?
杨德睿:我印象中,台湾文艺女青年因为搞灵修而被“黑”的情况比大陆这边要少得多,可以说相反的例子更多,女文青涉足灵修这个领域而获得更多追捧、肯定的情况,我觉得很普遍,别忘了台湾的佛教很盛行,出家众里面大多数是比丘尼,其中有不少曾经是所谓的“文青”。更重要的一点是:我觉得台湾中年以下的,也就是60后以下的人,绝大多数不排斥不婚、出家、女同。所以在台湾,就算你说出“文艺女青年的终极归宿是孤寡、拉拉、出家、后妈”这样的话来,大家恐怕也不觉得你是在“黑”这些人,而是一种无聊的八卦而已。两岸这方面的价值观差距真的很大。
△
位于以色列的巴哈伊公园是巴哈伊教圣地。巴哈伊教是十九世纪新独立的宗教,宗旨是实现人类大同。目前巴哈伊教信徒分布在全世界两百多个国家和地区,潘石屹夫妇据说也是巴哈伊教信徒。
03
人都会心灵空虚
与贫富无关
澎湃新闻:富豪的灵修似乎和普罗大众或民间的那种拜佛还不同,有的人信的是新兴的宗教,比如潘石屹夫妇信巴哈伊教,有评论认为这是在通过信教建立某种阶级区隔,你怎么看?
杨德睿:这是一种极其陈腐的阶级决定论的帝国主义!怎么说?阶级决定论不安分地待在政治经济学领域,硬要入侵到宗教世界里来指手画脚,其实根本不懂宗教世界里的情况,只会傲慢地用自己想当然的逻辑生搬硬套!信巴哈伊教的人都是富豪吗?世界上多的是财富地位很普通的巴哈伊信徒!
世俗的阶级确实会很有力地影响到宗教,使宗教表现出阶级的色彩,就好像唐宋时代皇家的道教当然跟老百姓的道教风格不同,但是宗教本身不是为划分阶级而服务的。我不否认在某些时代、某些地方会有一些人根本不信教,只是拿宗教身份来作为划分阶级的标识,但是这种粗糙的“诛心之论”我觉得只能适用于很少部分的案例。
△
泰国华侨白龙王(左二),原名周钦南,原本是家电维修师,后来成为备受港台明星尊奉的大师。
澎湃新闻:有许多人认为,像有钱人、富豪们信教、修行,是想洗刷财富的罪恶或对于财富的不安全感,你怎么看在富人中间兴起的灵修热?
杨德睿:富人信教、灵修的原因很多,和穷人信教修行的原因一样五花八门。我的意思是不要老是想着阶级还原论,那东西拿来解释宗教是没用的。确实有些富人拜佛、建庙、搞放生什么的是为了你说的那些因素,我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但我觉得这样的人还算是少数吧?我也不确定,没统计过。
反正我见过更多的富人信教、灵修的原因是他们有钱了好多年,早就没有物质匮乏的问题了,想用钱来让自己快乐的方法早就玩遍了、玩厌了,这才深刻了悟到钱带不来幸福,钱买不到很多最重要的东西,比如健康、家庭和睦、良好的人际关系……此外也有一些富人本来就是好学深思的人,过去为了拼命工作挣钱,把对文学、艺术、哲学的兴趣硬是压抑掉了,如今钱挣够了,人也老了,想再回头的时候已经弄不动了,但是他们还是想要得到精神上的滋润、提升、启迪呀,这当中就有相当大的一群走向了宗教、灵修、读书会、艺术品收藏、玩音乐、戏曲等等。
△
台湾女星阿雅(柳翰雅)的丈夫,被指是西藏转世竹庆本乐仁波切
澎湃新闻:还有一种说法是,富人其实是心灵空虚,所以去灵修,您怎么看?
杨德睿:哈哈哈!你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能理解为穷人心灵很丰富、不需要灵修啊?把这逻辑说白了,相信你听了也想笑吧?我再说一遍:不要老是想着阶级!凡是人都有心灵空虚的时候,跟贫富无关。人当然是因为心灵空虚所以要信教、要修行,这就像肚子饿了要吃饭一样,很正常。说自己从没感觉到什么心灵空虚的人,我真的想对他说你实在太幸运了,要么是你得天独厚,心灵一向充实、对人生的意义感充沛得毫无缝隙;要么就是你脑子简单质朴到不知道心灵是什么东西,不管你是哪一种情况,你都太幸运了!
可惜这世上大概找不到几个这么幸运的人,我们凡夫俗子,大概都有三观动摇甚至全毁的时候,而且大多数人在三观毁了以后没有能力靠自己的心力去把它重建起来,需要靠外力帮忙,比如读书、皈依宗教、灵修等等,这时候富人的优势就显出来了,因为他们有钱有闲,可以去寻求那些外力帮助,没钱没闲的穷人的心灵问题就只好摆着了,就像身体上有病没钱治一样的。
△
2015年演员张铁林在香港会展中心的“坐床大典”
澎湃新闻:富人的灵修和传统意义上大众的那种念佛,区别在哪里?
杨德睿:我刚才讲过,任何一种修行的圈子里都有真假、难易、高低的分别。说实在的,如今中国富人在灵修这个市场里绝大多数都是被“宰”的冤大头,花那么多钱,结果学到的绝大多数是假的、简化的、低级的修行法,正是因为他们有钱,所以吸引来了一大群江湖骗子,专精于用花里胡哨的包装瞎糊弄人,白让这些有钱的“学员”折腾半天,结果大多数连修行的门都没看到。我替他们不值,但是同时也很幸灾乐祸,为什么呢?因为明明有很便宜甚至不要钱的真功夫、真道行、真师父摆在那儿,奇怪了他们就是不把它当回事,甚至还瞧不起,好像就是要被江湖骗子骗了才高兴似的。我不是富人,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是真正的灵修,基本上至少得教你如何在这一世中“得道”,或者至少是教你如何找到安身立命之所,渐渐越活越平静、健康、开朗、充实。这和佛教净土宗的念佛非常不同,净土的念佛法门追求的是死了以后往生西方极乐净土,希望到了那里以后再修成佛,而不是在现世中得道证果。灵修通常会要求学员读书、思考、反省、设法扩大感知的范围和灵敏度,最后还要放开、强化自己的想象力,也就是说除了身体的各种锻炼外,灵修通常要求心智活动在平静之后转得比以前更快、更灵敏,而且转的方向要跟以前不一样。
从这点来看,净土宗的念佛和灵修几乎是彻底相反,它主张的是专心致志,集中一切心力在念佛上,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有任何杂念都要抛开,什么感知、想象之类的心智活动,统统都得关闭掉。
△
2013年,演员张静初在四川放生47万条泥鳅,被指破坏生态环境
04
放生在佛理上根本说不通
澎湃新闻:你专门研究过放生的现象,明星里也有些人喜欢放生,比如女星张静初有一次放生了47万条泥鳅,但被网友批破坏生态,然后她道歉说自己智慧不够。你怎么看?放生为什么变成一种如此普遍的修行方式?
杨德睿:放生是中国人所创造出来的最直截了当、模式简单清楚、好操作,而且可以计算数量当做成绩的一种修行方法,非常符合我们中国人一贯喜欢把问题归结为计算数量、算分数的癖好,真的!不然你怎么知道张静初放生了47万条泥鳅?谁去算的?你又为什么对这“47万”记得这么清楚?我们都是中国人嘛,可以理解。
第二个原因就是放生的整个过程很有戏剧感,那些动物被放出来逃命的那一刻的情景,真的是很激动人心、很煽情的,它很容易让放生的施主明确感受到自己做了件善事,添了一点功德,这比做扶贫之类的功德要简单明了得多,各种成本也都要小得多,所以很多人乐此不疲。
其实这件事放在佛理上讲根本说不通,所以印度佛教、南传佛教和藏传佛教以前都没有搞放生,近年来是被中国佛教徒影响了才开始有人跟着搞,事实上中国的正统佛教对这件事也不是很鼓励,历来有不少佛教的高僧大德劝过大家别再搞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说创造的功德恐怕还没有造的业多,可是没有用,言者谆谆听者藐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