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神宗万历十九年(1591年)底,明廷截获日本关白丰臣秀吉将在次年入侵朝鲜、进而“假道伐明”的情报。
两广总督刘继文上疏,提议动员澳门的葡萄牙人为天朝效力,令其直捣倭寇巢穴,擒斩丰臣秀吉,永绝后患。
葡萄牙人在东南沿海跟明军交过手,闽粤官员素知其船坚炮利、蛮勇狡诈。但让“澳夷”去跟倭寇火并,大明坐享其成,这脑洞开的太大,朝廷上下无人当真,最后不了了之。
但明末天下大乱,北方烽火遍地,客居南海一隅的“佛郎机黑番”终究还是没能置身事外。
萨尔浒之痛
万历朝鲜战争结束后整整二十年,后金起兵征明,一时间攻无不克,萨尔浒一战更是在旦夕间全歼大明举天下之力拼凑的野战精锐。
本以为就是长白山一东北豪酋
没想到大明蓟辽边防已是如此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辽东明军虽普遍装备火器。然金军临阵,每以楯车掩护重甲步兵突击。明军火器库里的老三样——佛郎机铳、鸟铳和三眼铳受限于射程、射速和火力密度,杀伤力还不如八旗兵的弓箭。火铳击发一次的时间,弓箭手可以射出五到六箭。铳炮手来不及二次填装就被楯车后的强弓射得七零八落。
《车铳图》中记载的佛郎机炮车▼
这种武器也并非大明所独有,日本也有建造技术
同理,后金也可通过掳走的汉人仿造
(图片:wikipedia)▼
明军这边纵使有火器,一旦火力不济,在外围窥伺的八旗铁骑旋即发起冲锋,电光火石间已杀到跟前。何况明军往往久疏战阵,后勤漏洞众多,火器的有效比例颇为堪忧。这种落差和尴尬,就成了明军升级装备、改良战术的最大动机。
况且无论明军准不准备,升不升级
女真人都已经瞅准了沈阳辽阳,就等着西进了
(底图:NASA)▼
朝廷中倾心西方科技的徐光启此时在京城练兵,对明军的弊病知根知底。他尖锐地指出,以明军眼下的装备和战斗力,以火器凭城据守,尚可支撑;但与金军列阵对攻、糊涂浪战,无异于自杀。
科学家讲究一个实事求是
武器和战争都是非常客观的东西
不行就是不行,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图片:wikipedia@Kircher, Athanasius, 1602-1680)▼
他开出的药方也是简单直接——引进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红夷大炮,依附西洋棱堡式的敌台,城堡之间互为犄角,“建奴”来犯,只管“大炮开兮”便是。八旗兵再能打,横不能飞上城来。
只管大炮开兮轰他娘就可以了
(图片:wikipedia)▼
红夷大炮是对当时从欧洲传入的重型前装滑膛炮的统称。万历中叶,东南沿海居民在荷兰战船上见识到这种巨炮“动裂石城、声震十里”的恐怖威力,而明代称荷兰为“红夷”或“红毛夷”,故将同类型制的西洋大炮统称为“红夷炮”。
16世纪航行于日本长崎海域的葡萄牙卡拉克帆船▼
萨尔浒战后次年,受徐光启委托,同为西学信徒的李之藻派遣门生张焘、孙学诗以私人身份赴澳门采买大炮。
为向明朝官方示好,在澳门教会的运作下,葡萄牙商人集资购买了4门大炮,算是对大明皇帝的赞助。张焘还聘请了葡籍炮手4人、侍从及翻译6人,许以丰厚报酬,准备一道解运大炮回京。
如果顺利赴京,被徐光启正式任命为炮营教习,这些葡兵就将成为大明王朝二百年来首支欧洲雇佣军。
1598的澳门,由于与明朝政府的相对友好关系
葡萄牙人在中国的贸易地位持久且稳固
在政府关系方面的投入自然不遗余力
(图片来自:wikipedia@Theodor de Bry )▼
然而天朝恩威难测。泰昌元年(1620年)十月,一行人从澳门抵达广州。由于没有正式官方手续,广州当局禁止外籍炮师入城。这支踌躇满志的小部队连第一个月工资都没领到,就被遣返回村。
当时的澳门还没有人为造陆
比现在要小得多,完全就是个村(贸易站)
(底图:shutterstock@Aquatic Images)▼
但由于京内人事变动,徐光启因病去职,这几门大炮运到北京有可能面对无人接收的局面。这时张孙二人刚刚押运大炮走到江西广信府(上饶),一时进退失据,只好把大炮先寄存在广信。
就在张孙二人耽搁广信彷徨无计的时候,努尔哈赤的兵锋已经逼近沈阳城下。
红夷大将军
天启元年(1620年)三月,后金连破沈阳、辽阳,辽河以东全部沦丧。流落广信的四门大炮直到当年12月才辗转运抵北京,其中一门随即被发往山海关。
后金的实力如今已经很明显了
绝非一般的蛮夷酋寇,至少在山海关前是不会止步的
(底图:NASA)▼
见到红夷大炮真容后,在天启皇帝的干预下,“购西铳、募炮师”进程得以加快。同时,朝廷终于想起来,广东地方官员上一年从海康县、阳江县近海的欧洲沉船上打捞起了数十门英国产红夷大炮,稍事修整即可使用如常。
于是,张、孙再度奉命南下,将这批大炮接回,同时招募葡籍炮师。
17世纪英格兰海军对于东亚文明来说
仍然在可以模仿学习的范围内
等再过一两百年,差距越来越大,就直接碾压了
(画家:Willem van de Velde the Younger 1633–1707)▼
澳门此时正在应对荷兰人的威胁,如果能解大明的燃眉之急,也有助于说服广东当局放宽对澳门扩充军备的限制,将来也可以籍此为葡商在澳门争取更多权利。这是一个双赢的机会。
因此,尽管兵力捉襟见肘,葡萄牙人仍然抽调了军官、炮师以及随从共24人供明庭驱驰(当然,明庭给出的报酬也足够诱人)。
天启三年4月,24名葡兵和26门大炮一并抵京。兵部在京营内挑选健卒,向葡兵学习炮术,学成之后被分派至边关各据点,分别组建炮营。
且不说野战,至少让辽西走廊的城池普遍配备炮兵
后金又没有意大利炮,很难硬啃下炮兵坚城
(图片:PaolaV1 / Shutterstock)▼
但葡萄牙人的运气依然欠佳。
八月,葡籍炮师组织炮营进行了三次演习,展示教学成果。在第三次试炮时不幸发生炸膛,一名教官和一名京营士兵当场身亡。
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炸膛本是常见事故。但这给了朝中反对外籍军人进京的保守人士以口实,一时间谤议四起。最终朝廷以北方气候干燥、葡人水土不服为由,下令将葡兵全部“赐归”澳门。
教官团解散了,炮营学员提前毕业,按原计划分驻北方各边关。其中有十门大炮被发往刚刚筑成的宁远城,加上率先出关的那一门,宁远城总共配备了十一门红夷大炮,辅以其他数以千计的大小火器,负责辽西守备的宁前道袁崇焕有了“凭坚城、用大炮”的资本。
后金虽然也在持续攻略蒙古方面
但通向京师的关键通道仍然是辽西走廊
宁远失则山海关不保,山海关失则京师不保▼
在天启六年正月的宁远之战中,在红夷大炮的昼夜轰击之下,后金的楯车重甲被无情碾压。努尔哈赤连攻三天不克,铩羽而归。宁远之战却终结了努尔哈赤起兵以来战无不胜的神话,在后世的著述中,甚至努尔哈赤之死也被附会为在此战中被炮击致伤,郁郁而终。
大明这边更是举国欢喜,对于有功之臣,朝廷自然也不吝封赏,连杀敌最多的那门红夷大炮,也被封为“安国全军平辽靖虏大将军”,一时风头无两。
然而后金如同天命加身
厉害就厉害在雄主一个接一个的出
大明的袁崇焕则是杀一个少一个
(努尔哈赤与皇太极)▼
登州惊变
一年后,明军在宁锦之战中凭坚城大炮再度大破金军。袁崇焕打造的宁锦防线牢不可破,后金再不敢正面缨其锋。
受两次大捷鼓舞,崇祯皇帝继位后延续了向澳门购炮募兵的做法。
崇祯元年(1628年)10月,澳门军官公沙·的西劳率领32人携带大炮10门以及其他火铳若干启程赴京。随队的还有年届七旬的葡籍传教士陆若汉。不过,这支队伍中满打满算只有7名葡萄牙人,其他人则来自印度、非洲的葡萄牙殖民领地。
一行人跋山涉水走了一年方才走到山东济宁,正好赶上皇太极率军取道科尔沁蒙古,破喜峰口而入关,包围京师。公沙部队闻询后昼夜疾驱,差点在京师西南的良乡县一头撞上金军。
由于后金可以绕道蒙古南下,长城开始被多次突破
除京城外的整个河北地区惨遭蹂躏
以至京城周边经济凋敝,更加彻底依赖南方补给
(底图:NASA)▼
双方一时均不明虚实,葡兵后撤至涿州,在城头上开炮震慑金军。听到红夷大炮熟悉的“炸裂”声,金军不敢恋战,向北退走。公沙部队困守涿州一个多月,直到京城解围之后才抵京赴命。
这次吓退金军也成了葡兵炫耀的资本,陆若汉甚至打算完成一个更庞大的计划:招募数百葡兵自成一军,作为先锋出关收复辽土。
这个计划有点疯狂。明末朝政积弊如山,不是几百个人几十门炮可以解决的。但既然葡人有心报效,成本也尚能接受,崇祯帝也乐见其成。
和前两次一样,募兵过程异常顺利。崇祯三年九月,一支四百余人的大兵团就已经登船从澳门出发。
但是,明廷内部如跗骨之蛆的党争让这个规模空前的海外募兵计划中途夭折。
陆若汉率队到达南昌时,朝廷翻然变计,下旨停召葡兵来京,队伍就地解散,已经发下去的工资……不要了。
从徐光启第一次购炮募兵开始,反对葡兵进京的声音就从来没有中断过。除了“夷心叵测”之类的陈词滥调外,还夹杂着广东地方官员的利益纠葛。澳门事务向由广东全权处理,葡人与北京建立直接联系,广东当局就有可能失去这一垄断地位,自然也少了侵渔中饱的机会。因此,广东籍京官攻击徐光启犹为卖力。
崇祯帝刚愎而多疑,议论交织之下,半途而废成了常态。
陆若汉返京后,与公沙部队驻防登州(蓬莱)。期间,公沙随明军水师参加了皮岛海战,大胜而归。
明廷虽将葡兵作为技术人才引进,但葡兵日常工作主要是操演炮术、训练炮手,几乎不曾投入战阵,而他们唯一一次奋力死战,对手却是自己一手调教出的明军。
崇祯四年九月,登莱巡抚孙元化麾下的辽人将领孔有德在吴桥发动叛乱,肆虐鲁西北后回师进攻登州。登州城内外的辽兵纷纷倒戈,公沙率部力战不退,战死12人,重伤15人。陆老神父在生死关头率领残余葡兵跳城墙逃脱,才让这支部队不至于全军覆没。
明军用了十八个月才勉强击败孔有德叛军。孔有德走投无路,渡海投降后金,带走二十多门红夷大炮和一队接受过葡式训练的炮兵,让后金在火器装备上意外实现弯道超车。而明军则丧失了对后金仅有的一点优势,“辽事”至此糜烂不可为。
半年以后,徐光启含恨病逝。海外募兵一事,从此人亡政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