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蒙蒙,远山含烟。你坐在檐下阶前,静听天地间冷翠的声响。你甚至忘了,雨水还是一个古老的节气,或是一段时间的命名。
一滴雨水,无异于一滴江南的早春。正如仲秋是一滴草木之露,深秋是一层板桥之霜,而冬天是一线远山之雪一样。一滴水的不同样子,轻轻化为一串时间的珠链。
水与时间的缠绵,从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大江东去的荡涤,滴水穿石的雕刻,更深露重的细数……
时间的喻象里充满着水的柔和与坚定。
水流在大地之上,亦流在时间深处。就像雨,落入世间万里山川,亦落入你的半亩心田。
水是时间的写意。就像雨,是心事的布景。
天与人,总是神奇地化作生命的整体。
半月前,时间已然进入春天的地界。然而,那些青色的力量依然在远处踟蹰。
大地像一个沉睡日久的巨人,从东风呼唤里醒来,从宿根的悸动里醒来,从种子的胎音里醒来,从啼转的鸟语里醒来。此刻,春之血脉、骨骼与筋络,如同旌旗一样在风里啪啪作响。
就在春天颤动的角音里,在料峭的风中,一个湿漉漉的音节正传遍无数山南水北,它叫雨水。
等待一场春雨,就像是等待一场天意,等待一场无远弗届的恩典。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云:“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
你说,还有怎样一种加持会胜过春天的雨水?
沙沙,沙沙,沙沙。人世间最柔和的声音,莫过如此吧?是的,那么弱的芽,那么细的叶,那么小的花,倘若不是出乎浩大的慈悲,怎么会如此轻言细语,又如此柔情深种?
天空,总是这样深深地懂得大地。
唯有霏霏细雨,才是春天对万物的爱意。在漫天垂怜的目光里,摇篮里那些嗷嗷待哺的稚花嫩叶,不可能承受住“白雨跳珠乱入船”的鞭打啊。
在一切幼小的生命面前,守望与呵护、期待和成全,原是至高无上的天意。明乎此,现代人又有什么理由在教育的辞典里写入那么多功利、急躁与粗暴?
孟子说:“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无论教育的言说如何姹紫嫣红,哪一种言说会像“春风化雨”四个字这样“极广大而尽精微”?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杜甫之后,似乎难以找到更美的春雨吟咏吧。那是公元七六一年的春天,五十岁的杜甫终于停下漂泊的脚步,在成都郊外筑起草堂。在那个泛着杏黄光亮的雨夜,诗人老瘦的皱纹里纵然布满了离乱与沧桑,他的心头却柔软得如同少年。
一夜喜雨,数点江山,万千造化。诗情与春雨,就那样密密地斜织着。仿佛是诗意迷蒙在春雨里,又像是春雨飘落在诗句中。
千丝万缕的雨水,牵起苍茫天地,亦牵起世道与人心。可以说,“雨”这个汉字意象里,生长着五千年不绝的诗情。
没有哪一句诗里的“雨”会完全相同。
杏花雨在早春,梧桐雨在晚秋;“山雨欲来风满楼”里有黑云压阵,“寒雨连江夜入吴”里有楚山孤零;“渭城朝雨”里有清新,“新朋旧雨”里有友情;“天街小雨润如酥”里有甜美,“多少楼台烟雨中”里有苍茫;“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有春天的伤逝,更有生命的悲悯……
即使不在诗里,又有哪一段人生不与风雨同行?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去归去”。风雨是变幻的自然,何尝又不是起伏的人生?
雨为时间命名,时间亦在定义雨声。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也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在老屋的石阶前,在雨打泡桐的清晨,在飞驰的列车窗下,不知多少次想起这些句子。
每一次想起,就像是一场岁月的重温。
青春,像一座歌楼;中年,像一条客舟;晚岁,像一间僧庐。
莫非,勃发、飘零与归隐竟是一场人生的宿命?
雨是天地的对话,也是心语的弹奏。不同的雨,响起不同的弦外之音。
于是,听雨,就是听天地,听内心,听一切梦想与祈祷的声音。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是陆游晚年的诗句吧?与李商隐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一样,那么复杂的人生况味,只能交给淅淅沥沥的雨水去代言吧。
听雨,从来就是一种充满禅意的静与慧。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西南联大,每遇南国雨季,那些临时搭建的铁皮教室溅起啪啪啪的回声。当雨声盖过了教授的话语,先生便会在黑板上写下:静坐听雨。然后,师生便一起在雨里静穆。那是怎样一些宁静致远的博大心灵啊。
怎样长长的人生,终归都是一蓑烟雨。未来与过往,故乡与远方,家国与江山全在那雨的声响里。
余光中先生说:“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 在他的文字里,雨是古老的中国节奏,是黑色灰色的琴键,是同根同源的岛屿和大陆,是天各一方的痛与伤。
雨是耕夫的欢喜,却可能是诗人的忧伤。
上世纪二十年代,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江南《雨巷》,他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那姑娘,可能叫爱情,也可能叫理想,抑或叫生命的光亮。
这个叫戴望舒的年轻人,第一次将心中的寂寥和忧伤诉诸响亮的韵脚,写下这些充满象征的诗行。从此,雨巷的青石板上永远听得见孤独的清响。
文化与文学赋予了雨水的气质和性格。然而,节气里的雨水,原本没有这么多平平仄仄的宛转,也没有这么多曲曲折折的寄托。
雨水就是雨水,就是天空对降水的号令。
“心事浩茫连广宇。”这时候,你最好坐到窗前看雨雾氤氲。
雨有雨的美,晴有晴的美,雨过天晴更是另一番滋味。正如苏轼笔下的西湖:“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雨后往往充满着生命的惊喜。从日日经过的小园里走过,忽而就遇见了一树盛开的山茶。那么饱满,那么丰沛,那么圆润。浓绿与淡绿,深红和浅红,那留在花瓣里的晶莹雨珠里,仿佛闪烁着整个世间的从容与素雅。
其实,雨水远不只是落在诗人里,它公平地落在众生心里,从无“分别心”。
雨水落在江河,游鱼听见水暖的消息;雨水洗过天空,南方的鸿雁听到归来的召唤;雨水落在山间田野,草木萌发出春天的初心。
先民们从雨水里听见了所有生命的感应,他们将“獭祭鱼”“鸿雁来”“草木萌动”视为雨水“三候”。
“獭祭鱼”是雨水之候,“豺乃祭兽”是霜降之候,“鹰乃祭鸟”是处暑之候。你看,水中之鱼、山中之豺,空中之鹰,它们与人间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的仪式,那就是“祭”。
或许,“祭”就是那贯通世俗与神明的精神超越,亦是万物归仁的价值纽带吧。禽兽尚且如此秉持天意,何况乎万物之灵?
节气与节气之间是一种轮回。有去,就有回;有死,就有生。
你看,霜降里说“草木黄落”,到了雨水则是“草木萌动”。雨水降临后的人间,山川草木都因“萌动”而吐露风华。
白露里说“鸿雁来”,到了雨水又重申“鸿雁来”。白露时的大雁飞向南方;雨水时的大雁,则离开南方。
二十四节气的征候,永远都离不开花鸟虫鱼,而最被偏爱的却是雁。在古老的文化里,大雁集“仁、爱、礼、智、信”于一身,它是愿力与信仰的象征。由是,佛教存放经书之楼,名之曰大雁塔。有情人之间的文字往来,谓之鸿雁传书。
江河,是时间的流逝;而雨水,是时间的样子。草木枯荣,大雁南北,燕子来去,它们都是时间的牵挂。
雨水是如此催生万物,而人类又如此背影匆匆。我不知道,花谢花飞之间,究竟又有多少背影会赢得历史的追问与垂询?
【作者简介】
黄耀红教授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教育学博士,硕士生导师。凤凰网专栏作者,著有《天地有节:二十四节气的生命智慧》《百年中小学文学教育史论》《底蕴与格局:语文教师专业发展论》《吾土吾湘》《话里有话》《湖湘语文:地域文化下的语文课程建设》《不一样的语文课》《给教育一个远镜头》等。
*本文为凤凰网国学黄耀红专栏“草木时光”系列之“雨水”节气。未经授权,请勿擅自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