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汉的外戚与宦官
由于王莽极其艰难的特殊历史遭遇,加上事先没能“活学活用孔孟思想”,只是崇尚道德的理想,缺乏对当时社会的情状、各阶层生活目标和生存需求的透彻了解,缺少对客观形势与时局等的准确判断,一心只想用道德的理想改造和重建社会,脱离实际,导致了自己的迅速败亡,同时也使中国历史的进程,彻底失去了峰回路转的机会与可能。
地皇三年(公元22年),王莽还在当皇帝,刘玄就已经称帝。一年后,刘秀脱离刘玄,自立为帝。一时间,各处皇帝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各拥重兵、血光遍地。其他趁机聚众起事,准备称帝的已难于计数。又折腾了十多年,各路“义军”精疲力竭,尸骨如山之后,天下的资源也基本耗尽。王莽若赶上大家乱战已疲惫无力时当皇帝,或许可守住政权。
王莽失败了,也给中国的历史带来了惨痛的深远影响。刘秀却用世俗大众“充分理解”和“完全接受”的家天下方式,用武力的泥石流,将中国历史重新压回到家天下的浑浊状态中去,淹没了贤人政治的理想。时间就此原地打转,不再向前,就像冬天北方小孩抽打的冰尜(陀螺)一样。人们又像西汉一样,一如既往地重新过上一点新意没有,一点希望不存的生活。照样生儿育女、出作入息,为统治者生产足够的被统治对象,提供足够的用来保障与维护统治的物质财富。不管是谁,只要有人统治就行,他要是刘氏——正统的后人,那就更好了。
【图题:汉世祖光武皇帝刘秀(公元前6年-公元57年),字文叔,南阳郡蔡阳人,东汉开国皇帝,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
汉光武帝刘秀,把握住了天下大乱的时机,形势判断准确,借助自己刘氏后人的天然优势,善于用人,借力打力,超拔群雄,不断壮大,最终用武力平定了各种武装力量,夺取了政治统治权。他自称是“夺回”了汉家的天下,大家也跟着认同这样的理念,说是他重新“夺回”了汉家的江山。江山只能是刘氏的,只有他家主宰天下,才是合理的“正统”。姓氏天下的理念,更加甚嚣尘上,从此不可动摇了。
皇权的改造,既然已经无望,丞相形式上的治理权力也基本被削夺。那么,家天下格局下的行政“治”权如何继续行驶?社会最基本的公平正义靠什么来保障?当普通老百姓们最简单的生存权益,受到无端侵害和强暴剥夺时,谁来替他们申诉,还有没有人给他们主持一点最起码的公道?汉代的士大夫——当时中国人中的优秀分子们,又将以怎样的资格和身份,来参与历史的进程?他们在其中,还有没有发挥正面作用的机缘和可能性?
汉代家天下的统治者们,将丞相等政务官员看作外廷。内政委任外戚,虽经王莽变故,但仍不改初衷。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在掌握政权的统治者看来,外戚是他们自己的家人,至少是最近的亲人。而丞相和其他政务官员,最多也只是他们的佣人,且是他们并不信任的佣人。
光武再传至章帝,章帝时,窦后的势力开始增长。公元88年,章帝死,和帝继位,刚满十岁。和帝是章帝窦皇后的养子,窦皇后的兄长窦宪,官拜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窦氏父子、兄弟,骄横跋扈,权倾朝野。公元92年,和帝与宦官郑众密谋,诛杀窦宪,清除窦氏势力。这是东汉依靠宦官势力,排击外戚成功的开始。这一成功,给后来的君王们留下了“宝贵”的经验。
公元105年12月,和帝死,殇帝继位。不到一年就死了,安帝继位。公元125年3月,安帝死,少帝继位,不到一年又死了。同年11月,顺帝继位。顺帝的继位,得利于宦官孙程等的拥立,从此宦官权势日甚一日。公元144年,顺帝死,冲帝立,不到一年也死了。公元145年正月,外戚大将军梁冀,拥立8岁的质帝,从此掌控朝政。第二年,因为质帝说梁冀是“跋扈将军”,梁冀鸩杀质帝,拥立桓帝。梁冀还诬杀了前太尉李固和杜乔等,君臣惧怕他的威势,敢怒不敢言。公元159年,桓帝密诏宦官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等,定计诛杀梁冀,太尉、司空、司徒等一大批重要官员,都被以阿附梁冀的罪名免官罢职。桓帝赏功,封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为县侯。宦官势力日渐膨胀,从此愈加骄横。宦官亲族横霸乡里,欺压良善,引起社会普遍公愤。
汉代的知识分子,虽然经历王莽的挫折和丞相不断被杀的遭遇,依然没有停止对人间美好政治目标的追求。当此宦官横行不轨,天下怨声载道的东汉晚期,他们奋起抗争,诛杀并严惩不法的宦官子弟、亲族,以此维护社会的公正和纯洁,为生民伸张正义。这是东汉晚期一股新的知识力量,他们又以另外一种方式,为中国社会政治生活的正常化和正当化,做了一次果敢而有力的努力。
延熹二年(公元159年)十二月,也就是诛杀大将军梁冀之后不久,汉桓帝从容问侍中爰延说:“朕何如主也?”爰延回答说:“陛下为汉中主。”桓帝问爰延为什么作这样的评价,爰延说:“尚书令陈蕃任事则治,中常侍黄门与政则乱。是以知陛下可与为善,可与为非。”(《资治通鉴》卷四十六)桓帝希望得到大臣们的嘉赞,爰延却不失时机地揭穿并告诫他,想要获得历史上的美名,就要信用贤才,要是一切任由宦官,那就只有祸乱天下,留下千古的恶名。
二、知识精英出场
爰延这里提到的陈蕃,是东汉晚期的重臣,身居太尉之职,是当时天下的士望所系,是地方知识分子的朝中代表,也可以说是天下士人的精神领袖和朝中保护伞。
【图题:陈蕃(?-168年),字仲举。汝南平舆(今河南平舆北)人。东汉时期名臣,与窦武、刘淑合称"三君"。少年时便有大志,师从于胡广。】
汉桓帝诛杀梁冀以后,一度以大司农黄琼为太尉、光禄大夫祝恬为司徒、大鸿胪盛允为司空。新三公均是善类,而且小有作为。当时天下士人以为诛除梁冀,希望会有崭新的政治局面出现。黄琼位居三公之首,上任之后,立即弹劾州郡中贪赃枉法的官吏,正法并贬迁了十多位,一时人心称快。
但桓帝的亲政权力,是依靠宦官杀死梁冀而得来的,于是他在心理上感激宦官,纵容宦官。借助桓帝的宠幸,宦官们一方面在朝中兴风作浪,同时还纵容亲族在地方为非作歹,抢占百姓田产甚至房屋,横行无忌。
尚书朱穆痛恨宦官骄横放肆,上疏桓帝说:自光武帝以后,一切政事都委重宦官,安帝以后的情况更加严重,朝廷政务,几乎都要经过宦官之手。致使宦官“权倾海内,宠贵无极”,而他们的“子弟亲戚,并荷荣任。放滥骄溢,莫能禁御,穷破天下,空竭小民。”朱穆希望桓帝罢黜宦官,选用天下清白士人:“愚臣以为可悉罢省”,“更选海内清淳之士明达国体者,以补其处,即兆庶黎萌,蒙被圣化矣!”桓帝未予理睬。
后来朱穆又借见驾之机,当面对桓帝进谏说:“自和熹太后以女主称制,不接公卿,乃以阉人为常侍,小黄门通命两宫。自此以来,权倾人主,穷困天下,宜皆罢遣,博选耆儒宿德,与参政事。”帝怒,不应。穆伏不肯起,左右传“出!”良久,乃趋而去。自此中官数因事称诏诋毁之。穆素刚,不得意,居无几,愤懑发疽卒。
朱穆就这样被活活气死了。这是延熹六年,也就是公元163年11月的事情,载在《资治通鉴》卷五十四。这里说的“和熹太后”,是东汉第四个皇帝汉和帝刘肇的皇后,姓邓氏,是邓禹孙女。邓禹是东汉初的名臣,被刘秀当成自己的“萧何”看待。汉和帝死了以后,和熹太后,也就是这位邓皇后,临朝称制了十六年之久(105-121)。
宦官们不仅祸乱朝政,为害乡里,甚至插手“国家公务员考试”,给汉代选用人才的制度,增添了更大的阴影。
东汉的察举征辟,起初确实为国家提供了一些优秀人才,但也不断被扭曲。由于主持察举的官员徇私枉法,加上身居上位的权贵,还有宦官等的介入,这种征召人才的制度越来越烂,鱼目混珠、滥竽充数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到了桓帝之时,情况更加糟糕,于是民间流传出有力的讽刺谣谚:“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贫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所有的贪官污吏,都要想尽办法混个出身,好像有了文凭和职称,就能说明学识和涵养一样。这样的局面,虽然使清流知识分子深感伤怀,但却没有使他们灰心丧气,他们并未因此而随波逐流,反而激荡起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意识,奋身投入到“清扫社会政治垃圾”的行列中。
当宦官横行之时,主政郡县的知识分子,不顾个人安危,以澄清天下为己任,惩治宦官及其家属中的为非作歹之徒,做出了很多惊动天下的举动,同时也招来了宦官们的集体愤怒。
于是宦官们纷纷上奏,说是受到了欺凌,并且诬告这些知识分子“养太学游士,共为部党,谤讪朝政,疑乱风俗。”桓帝下令收系李膺,并令郡县“大捕党人”。一时间,太仆杜密、陈寔、范滂等二百余人,全被下狱。这个案件的最后结论,按照规程需要三府联合签名,方能奏效。三府的长官是太尉、司徒、司空。当时身任太尉的陈蕃拒绝签署,并上疏极谏,“数言李膺、冯绲、刘祐之枉,请加原宥,升之爵任,言及反覆,诚辞恳切,以至流涕;帝不听。”(《资治通鉴》卷五十五)陈蕃被免官。这就是东汉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党锢之祸”的开始。
陈蕃一向倾心善类,重视知识精英,早在他身任尚书令的时候,就曾上疏举荐五位在野的知识分子,当时称为处士。其中第一位就是豫章的徐稚。桓帝准奏,但是五人拒不应征,表现了知识分子不为利益所动,不受权力诱惑的高尚节操。
知识分子的节操,很重要的一点,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不是给官就做。不像后世有些号称知识分子的人,脑袋削出尖来,拼命往上钻,人家给个县令,甚至乡长,就能高兴得一夜睡不着觉,兴奋得几乎要得脑血栓。
刚才说陈蕃推荐五位处士,其中第一位叫徐稚,字孺子。徐稚从小家境贫寒,经常自己耕种,自食其力,不接受无义和无缘由的馈赠。其人恭敬、节俭,胸怀正义,又善于谦让,远亲近邻,无不被其真正的德行所感动。他不止一次谢辞官府的征辟,不为官位和俸禄所打动。陈蕃久闻其名,身任豫章太守的时候,曾以隆重之礼,聘请徐孺子入府为官。徐稚因为知道陈蕃是大贤,所以只得入府还礼,但还是没有出来做官。不过,他却因此和陈蕃成了好朋友。陈蕃为人端正,性格严峻,平常绝少接待宾客,只有徐稚来的时候,特别为他准备了一张床铺,留他在府中住宿。等到徐稚一走,就把这张床悬起来,以示不给别人使用。
【图题:徐稚(公元97-168年),字孺子,豫章南昌人(今丰城白土乡隐溪村),东汉隐士。少学今文经学,兼通天文,历算。】
这是一段有名的历史故事。被唐代王勃写进《腾王阁序》里:“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腾王阁序》,是中国骈体文中最优美的篇章之一,朋友闲时可以记诵下来。记诵它有什么用?没用,不要一切都要讲究有用没用,太功利了,社会就会变成腐臭的泥潭,人也会变得越来越俗不可耐。
东汉党祸前后,清流知识分子确实做出了很多胆大壮举。
山阳太守翟超,任命张俭为东部督邮,查抄了宦官侯览的家,搜出侯览剽掠百姓的大量财富,上奏朝廷的结局,是桓帝未与理睬。
东海相黄浮,诛杀宦官徐璜的哥哥徐宣。徐宣暴虐下邳百姓,民众恨之入骨。黄浮先抓了徐宣一家,好心人劝黄浮不要惹祸,黄浮声言:“徐宣国贼,今日杀之,明日坐死,足以瞑目。”宦官们又联合起来,一同向桓帝诉冤。桓帝大怒,将翟超和黄浮一起下狱。太尉陈蕃和司空刘茂,联合进谏,桓帝不听。陈蕃又独自上疏称:
“今寇贼在外,四支之疾;内政不理,心腹之患。臣寝不能寐,食不能饱,实忧左右日亲,忠言日疏,内患渐积,外难方深。陛下超从列侯,继承天位,小家畜产百万之资,子孙尚耻愧失其先业,况乃产兼天下,受之先帝,而欲懈怠以自轻忽乎!诚不爱己,不当念先帝得之勤苦邪!前梁氏五侯,毒遍海内,天启圣意,收而戮之。天下之议,冀当小平;明鉴未远,覆车如昨,而近习之权,复相扇结。小黄门赵津、大猾张泛等,肆行贪虐,奸媚左右。前太原太守刘瓆、南阳太守成瑨纠而戮之,虽言赦后不当诛杀,原其诚心,在乎去恶,至于陛下,有何悁悁!而小人道长,营惑圣听,遂使天威为之发怒,必加刑谪,已为过甚,况乃重罚令伏欧刀乎!又,前山阳太守翟超、东海相黄浮,奉公不桡,疾恶如仇,超没侯览财物,浮诛徐宣之罪,并蒙刑坐,不逢赦恕。览之从横,没财已幸;宣犯衅过,死有馀辜。
昔丞相申屠嘉召责邓通,洛阳令董宣折辱公主,而文帝从而请之,光武加以重赏,未闻二臣有专命之诛。而今左右群竖,恶伤党类,妄相交构,致此刑谴,闻臣是言,当复啼诉。陛下深宜割塞近习与政之源,引纳尚书朝省之士,简练清高,斥黜佞邪。如是天和于上,地洽于下,休祯符瑞,岂远乎哉!”(《资治通鉴》卷五十五)
我把陈蕃的这封上疏,择取这么长一段,就是让大家了解当时的实际情况。通常的历史教科书,往往是把历史学家或者历史学者过滤筛选后的东西讲给大家,大家又没有时间去看历史原典,所以,不容易对历史有真实的感觉,而且还容易导致懒惰的习惯。加上古典的文字不易读,所以想要了解历史,就只能去看别人怎么讲,尤其是看历史教科书怎么讲。这样做,一方面容易将历史简单化、浮泛化,同时也会导致隔靴搔痒,挠不着痛处的偏失和徒劳。历史教科书,只是教给大家一点常识性的知识,要想深入了解历史,就得到历史的典籍中去。
陈蕃历数宦官之恶,指出山阳太守翟超、东海相黄浮,都是天下的精英,奉公行法,尽职尽责,惩治宦官侯览和徐宣,若按宦官实际所犯罪恶而论,已经算是从轻处罚了。朝廷不给两位计功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把他们都抓进监牢,还用尽毒刑拷打呢?
陈蕃心系天下,所谓“寝不能寐,食不能饱”,绝不是他的自美之辞,只是他真实的自我描述。桓帝越看奏章越生气,不仅没有采纳陈蕃的谏议,还免去了他的太尉官职,司空刘茂也被罢免了。
公元166年6月,桓帝窦皇后的父亲城门校尉窦武,也上书援救李膺等,说他们都“建忠抗节,志经王室”,都是国家真正的栋梁之才。李膺等也乘势使用计谋,指认宦官们与自己有联系。宦官们怕自己受到牵连,于是请求桓帝宽赦“党人”。至此,被打成“党人”的二百余位贤士大夫才走出牢笼,被放归田里。桓帝虽然不得已放了他们,但却下诏:“书名三府,禁锢终身”。就是彻底开除公职,永不复用的意思。
就在这一年十二月,桓帝死了,没留下儿子。窦太后临朝听政,迎立了一个藩王继位,这位就是汉灵帝。窦武当了大将军、太尉陈蕃改官太傅,王畅为司空。一时间朝廷又仿佛掌握在善类手中了一样。
向各位说明一点情况,汉初三公是指大司马、丞相、御史大夫,到了汉哀帝时,以丞相为司徒,顺势把丞相改为司徒,后来又把御史大夫改称司空,大司马改为太尉。所以三公就变成了太尉、司徒和司空了。
汉末“三公”之外,又加内戚,担任大将军,比三公还重要,或者直接进入三公之中,成为三公的首脑人物。东汉末年,与吕布合谋诛杀董卓的王允,官居司徒,其实就是丞相。而当时身任太尉的袁隗,就是袁绍的叔叔,其实就是汉初的大司马。
初,窦太后之立也,陈蕃有力焉。及临朝,政无大小,皆委于蕃。蕃与窦武同心戮力,以奖王室,征天下名贤李膺、杜密、尹勋、刘瑜等,皆列于朝廷,与共参政事。于是天下之士,莫不延颈想望太平。(《资治通鉴》卷五十六)
桓帝的皇后窦氏,是在165年10月被立为皇后的。当时陈蕃有推戴之功,所以颇受太后信重。灵帝不是桓帝的儿子,从外藩中征选继位,当皇帝时,只有十二岁。窦太后临朝听政。陈蕃借着这个大好时机,上奏为“党人”鸣冤。太后准奏,党禁解除了,李膺等又回到朝廷,情势一时看好,仿佛一个清明的时代突然降临了。
三、窦武、陈蕃诛杀宦官
汉灵帝的奶妈刚到朝廷,想要站稳脚跟,很快就跟宦官曹节、王甫等勾结在一起。他们整天围在窦太后的身边,逗乐演小品,谄媚献殷勤,很快就都成了太后身边的红人。太后高兴,连下了好几道诏书,分别给他们加官进爵。
陈蕃和窦武心里痛恨宦官,感觉这样下去,朝廷又会像桓帝时一样了。于是两人约定见面,共商大事。
蕃私谓武曰:“曹节、王甫等,自先帝时操弄国权,浊乱海内,今不诛之,后必难图。”武深然之。蕃大喜,以手椎席而起。武于是引同志尚书令尹勋等共定计策。会有日食之变,蕃谓武曰:“昔萧望之困一石显,况今石显数十辈乎!蕃以八十之年,欲为将军除害,今可因日食斥罢宦官,以塞天变。”(《资治通鉴》卷五十六)
窦武心中大喜,感觉有陈蕃为首的天下清流士大夫的帮助,除掉宦官,重新以内戚身份掌握大权的机会来了,于是成竹在胸一样,赶着去找太后女儿,向她汇报说:按照常规,黄门官和皇宫里的这些宦官们,只是负责管理皇家的财务,最多也就是帮助传递个消息之类,可是现在却把国家的政事都交给他们做了,还给了他们很大的权力。这些人就此猖狂起来,他们的子弟也都布列在官府里,为非作歹。贪赃枉法不说,还残害天下生灵,败坏朝廷声誉,闹得天下汹汹,不得安宁,连太阳都隐没了(日食之变)。这是上天在警告我们,我们必须赶紧把这些宦官该杀的杀,该罢免的罢免,好给上天和士民们一个交待。
太后女儿指示说:从打汉元帝的时候开始,哪个时期没有宦官?要杀也只能杀个别有罪的,怎么能把他们全都罢免了呢!(“岂可尽废耶!”)
窦武和陈蕃这次利用“日食”的自然现象,去吓唬窦太后。这种将自然界的变化,与人类社会生活联系起来进行判断的学说,在汉代叫“天人感应”。这种学说的发起人,是西汉武帝时代的大儒家董仲舒。董仲舒不敢直接批评汉武帝,就采取了这种迂回的方式,一方面承认汉武帝当皇帝符合天意,同时暗地里捎带兜售一点“如果统治不好,上天也会责罚”的“私货”。后世的很多知识分子和朝廷大臣们,都喜欢借用这种并不巧妙的说法,来劝谏皇帝实行仁爱的政治,以减轻对天下民众和社会生活的残害。
【图题:董仲舒(公元前179年-前104年),西汉广川(河北景县广川镇大董故庄村)人,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唯心主义哲学家和今文经学大师。】
窦武回去之后,先把宦官里头较有才能和谋略的管霸和苏康抓起来杀了。然后又去找太后女儿,想把宫中的宦官全部杀掉,太后女儿坚决不同意,窦武也只能等待。
过了一段时间,太后还不同意。窦武着急,陈蕃更着急,赶紧上疏给太后:
今京师嚣嚣,道路喧哗,言侯览、曹节、公乘昕、王甫、郑飒等,与赵夫人、诸尚书并乱天下,附从者升进,忤逆者中伤,一朝群臣如河中木耳,泛泛东西,耽禄畏害。陛下今不急诛此曹,必生变乱,倾危社稷,其祸难量。愿出臣章宣示左右,并令天下诸奸知臣疾之。(《资治通鉴》卷五十六)
说是京城里人心惶惶,都说侯览和曹节等宦官,还有灵帝的奶妈,以及她身边的女仆们(都被窦太后封为“尚书”了),沆瀣一气,祸乱天下。附会他们就能升官,违逆他们就会遭受中伤。满朝文武都跟水面上的木头一样,随波逐流,贪恋爵禄,畏惧权贵。现在不诛灭这些宦官,将来必成国家大患,江山社稷都会毁在他们手上。
这回要动真格了!要尽杀全部宦官,怎么可能?都杀没了,以后皇帝和太后靠谁服侍?太后怎么会采纳这样的建议!
陈蕃和窦武地位极高,权力极大,他们想诛杀宦官,在后世人看来,好像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其实,这是一种极大的错觉。如果真那么容易,窦武也就不必非要请求太后同意了。窦武是窦太后的父亲,他为国家着想,窦太后都不赞成,可见宦官对于皇帝和太后的重要性和亲密关系。那么这件事情的最终结局怎么样呢?
汉灵帝建宁元年,也就是公元168年的9月,窦武和陈蕃都被宦官杀死了。
因为陈蕃和窦武要杀宦官的谋划太不机密,宦官早就知道了。于是就先行诬告窦武想要废掉皇帝。灵帝听信,赶紧躲到别殿,并下令收捕窦武。窦武一看要完蛋,拒绝奉诏,带领千余人与宦官对战。陈蕃也领着80余名太学生前来助战,结果当场被抓。小宦官对陈蕃连踢带打,洋洋得意地说:“你个老不死的,看你还能阻止我们不?”当日就把陈蕃杀了。窦武本来未必输给宦官,但是一位叫做张奂的将军,刚从前线赶回京城,不了解详细情况,误信宦官的说法,真以为窦武要谋反,率兵前来帮助宦官,窦武兵败被杀。皇太后窦氏也被幽禁起来,虽然不久被释放,但心情抑郁,半年后又因母亲过世的刺激,死了。
窦武和陈蕃完了,这一下连同李膺、范滂等清流知识分子全部被抓、被杀,清流派士大夫和知识分子被彻底一网打尽。自立奋进、积极进取、寄望澄清天下的良好社会风气,也瞬间化为乌有。这次失败,对于社会的正义力量来说,损失真是太惨重了,几乎无法挽回。
【作者简介】
【图题:王立新教授】
思想史学者、深圳大学教授、中国哲学博士导师。黑龙江省青冈县人,出生于科尔沁东草原上的吉林省通榆县。
长期从事中国古典哲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学与研究,著有《胡宏》《开创时期的湖湘学派》《王立新讲论语》《天地大儒王船山》《理学开山周敦颐》《从胡文定到王船山——湖南地域儒学的奠立与开展》《大宋真天子》等著作,发表各类文章近千篇。
先后于湖南教育电视台、湖南人民广播电台、凤凰国学网、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台湾教育广播电台、衡阳石鼓书院大讲堂等媒体,北京大学、台湾佛光大学等两岸数十所大专院校,以及全国各省、市、县图书馆,书店,新竹鹅湖书院、台中元亨书院、南岳衡书房等民间机构,讲说中国哲学、历史、文化数百场。
*原标题:清流何以不敌宦竖,汉末党锢之祸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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