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亚萍谈创业压力,“晚上经常睡不着,创业,能剩下来就是胜利”

对话 邓亚萍

以下为采访摘要

从乒坛霸主跌落到清华最差学生

邓亚萍,当代奥林匹克史绕不开的名字,人送称号“乒坛初代大魔王”。

邓亚萍:不管我赢了多少次,永远会有人跟我讲输给小山智丽的那场比赛。我的进攻是非常犀利的,基本上女队员扛不过我三板。打球最怕的是失去节奏,但是那天真的打疯了,她把我最大的得分手段给控制了。比赛之前,确实没有对她进行很好地研究。

田川:那你会耿耿于怀吗?要用很长时间走出失败的阴影。

邓亚萍:我觉得没什么,有输有赢很正常。我不会一直沉浸在失败中,否定自己,我会面对它,今天到底输哪了?只要打过的对手,能赢我的机会恐怕只有第一次,没有第二次,哪怕事隔几天都不可能了。

从拿世界冠军以后,我就开始被所有运动员研究。对他们来说,我的技战术都是公开的。但为什么我能连续8年排名世界第一,成功的秘笈就是每次大赛前,我都要求自己有新的技术突破。

田川:你怎么保持稳定的心态?

邓亚萍:拿得起放得下。不管上一场赢还是输,都已经结束了,马上打住。从领奖台走下来,一切从零开始。

田川:再得冠军时还会有兴奋和快乐的感觉吗?

邓亚萍:越到后期,站在领奖台上越容易哭,因为经历和承受的太多了。反过头来看,第一次站在领奖上的时候笑得特别开心。

与世界第一的成绩形成对比的,是邓亚萍的小个子,5岁开始练乒乓球,身高仅1.55米的她,曾几度被国乒拒之门外。

邓亚萍:在我之前和之后,都没有像我这样身高的世界冠军。因为身高,我在成长过程中遇到了很多质疑。即使证明了我能行,拿了河南省冠军,去省队集训时,还是被退出来不让进省队。后来13岁拿了全国冠军,赢了成年组的世界冠军,按理说可以进国家队,还是进不了。整个乒乓球界一边倒认为我是蒙的,质疑我的打法,觉得我的打法非常独特,非常怪。其实我跟别人走不一样的路,还是因为身高问题。所有人都知道要给我打短球,让我跑。对我来说,台子那么大,速度那么快,对手那么高,我怎么护得住球台?那我就补,负重跑步,一张台子不够就再加一张去训练,要大于别人多少倍地去练,才能像别人一样护住球台。要抢得比别人凶,打得比别人凶。后来发现个矮也有好处,看球都是高的,对我来说个个都是机会,那我为什么不进攻。

田川:萨马兰奇先生也特别欣赏你,他说你是一个自身条件并不好的女孩,却能长久称霸女子乒坛,他在你身上看到了奥林匹克精神。

邓亚萍:奥林匹克精神其实就是超越自我,超越人类的极限。

1988年,15岁的邓亚萍打破常规与偏见,正式进入国家队,开启了乒坛“邓亚萍时代”,之后的近十年,邓亚萍拿下几乎所有世界大赛的金牌,成为世界女子乒乓球历史上第一位大满贯得主,连续8年世界排名第一的成绩,至今仍无人超越。1997年,在获得亚特兰大奥运会两枚金牌后的第二年,邓亚萍宣布退役。

△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 邓亚萍获得女单、女双两枚金牌

田川:参加完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后你决定退役。

邓亚萍:24岁,现在看确实太年轻了。但因为我出道早,16岁就拿世界冠军了。但是退役以后我做什么?我的教练张指导,他也是世界冠军,退役后开始做教练,从二十多岁干到五十多岁。看到他以后我就想,30年后我可能也是这样。

田川:人生很明白地摆在了自己面前。

邓亚萍:恐惧这样没有变化,没有挑战,没有新奇的生活。永远在乒乓球馆,永远在乒乓球这个项目里。我不想这样,我想更多的看看世界。作为运动员,我觉得很幸运的是我们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活出两辈子的事。

退役后就开始了全新的人生。虽然有很多光环,但光环也是枷锁。其实我就是一个普通人,离开乒乓球台我不如你们,但大家从来不会以平视的角度看你。我从小就在运动场上,就是要得冠军,第二都是失败。但是读书,面对浩瀚书海,我们是要打败自己。

退役之后的邓亚萍,又是另外一个奇迹。她选择去清华大学读英语,但一开始,她连26个英文字母都写不全。一路从乒坛霸主跌落到清华最差学生。

田川:你说自己一开始连26个字母都不认识,这一路是怎么熬过来的?觉得难吗?

邓亚萍:很难。我当时虽然在清华读书,但已经被中国奥委会推荐,由萨马兰奇主席任命为国际奥委会运动员委员会的委员。第一次去国际奥委会开会的时候,就我是带着翻译去的。听也听不懂,别人议论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作为代表中国的运动员,我得说说话。憋了半天又害怕。

田川:没找到说话的时间点。

邓亚萍:对,带着翻译总是会慢一点,当时感觉特别不好,受刺激了。第一次开完会回来我觉得不行,赛场上,我敢藐视所有对手,但在那个场合,我好像被所有人藐视了,挫败感很大。

田川:好胜的劲儿又来了。

邓亚萍:对,我就说硬着头皮来吧。老师跟我说你既然耳朵好,那就多听,然后再查字典或者问人,很快就能抓到关键词。然后我只要听大概,知道那么三四个词儿,我就把话拽出去,也不管语态对不对,反正他听得懂。

后来去葡萄牙里斯本开国际奥委会的时候,他们希望我发言,给我准备了一篇纸的内容。我就挨个查词,还专门请了一个私教,让他帮我念一遍,我录下来天天听,鹦鹉学舌一样地去学。几分钟的发言,我学了一个月。后来开会的时候,老萨主持,让我发言,他原以为我会讲中文,结果我开口就是标准的剑桥音。听完老萨说,我们应该祝贺她,她才学了三个月的英文,祝贺她。然后所有人给我鼓掌,那个感觉真好。

田川:比拿冠军还爽吗?

邓亚萍:就是感觉很好,通过这样的努力找回了一点小小的我。后来清华送我到英国学语言,正好赶上剑桥的毕业典礼。看着那么多学生穿着礼服,盛装出席,那种自豪、灿烂的笑容。那一刻让我联想到我们走上领奖台的状态,当时我就跟自己说,我什么时候能在剑桥读书就好了。但还有另一个声音告诉我,不可能了,下辈子吧。硕士读完以后,我又想起那个场景,就想去试试。征求了家人、朋友、教练、老师的意见,没有一个人说行,觉得风险太大。

田川:有什么风险?

邓亚萍:因为名气太大,如果读不下来那不是很丢脸嘛。大家觉得太难了,算了吧。但我坚定的点是,我觉得如果这辈子能做的,我就这辈子做,不要等下辈子。

创业 能剩下来就是胜利

邓亚萍是第一位在国际奥委会工作的中国运动员,她用实际行动改写了运动员赛场之外的人生可能性,完成了乒坛大魔王到清华学霸、奥运官员的华丽转身。但邓亚萍不止于此。

邓亚萍:因为我曾经是运动员,我在别人搭好的舞台上成就了自己。但是谁搭的台?怎么搭的?为什么这么多人,这么多国家要申办奥运?我们看到的奥林匹克是光鲜亮丽的,但五环背后是一只什么样的无形的手在推动着?怎么样把五环最软的,精神层面上的内容,变成最硬的部分?这些对我的吸引力很大。

2003年,邓亚萍完成英国诺丁汉大学硕士学位,又开始在剑桥大学攻读经济学博士,再一次不走寻常路。很多人好奇,26个英文字母都写不全的邓亚萍,凭什么能读到剑桥大学的博士?又为什么要读经济学?

邓亚萍:2008年北京奥运会,但其实我们启动市场开发是在2001年,一共经历了七年的筹备期。当时很多外国人质疑我们市场化程度不高,国际奥委会也不看好我们,对中国做体育市场开发不报太大期望。

当时的中国企业并不了解体育营销,更多的企业认为赞助就是钱给你,像捐掉一样,就当社会责任来做。但是很多的国外品牌,比如可口可乐,从奥运会一开始就参与了赞助,立马铺开全球营销的策略,在饮料行业当中得以称霸。中国企业如何在全球范围内搭上这个平台?怎么让更多的人了解中国品牌?越在国际奥委会工作,越发觉这才是我们需要去学习的。

2001年北京申奥成功后,邓亚萍开始参与北京奥运会的市场开发工作,帮助中国奥委会拉赞助,这让邓亚萍想要深入研究奥林匹克品牌的商业价值,她找到了剑桥著名经济学家彼得·诺兰(Peter Nolan)。

邓亚萍:我研究的方向其实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就是体育经济,研究奥林匹克竞赛下的商业模式,以及它的品牌价值。于是我找到了彼得,他跟我说以你过往经历来看,可以做这个研究。但是他也跟我讲推荐信很重要,我就问他觉得谁的推荐信有含金量,他说萨马兰奇。所以我就去找老萨了,我说我想在剑桥读博士,他说为什么。

田川:应该很支持啊。

邓亚萍:没有,他不这么认为。他说你为什么要读博士,赶紧回国工作。

田川:他希望你更快更早地服务于体育行业。

邓亚萍:对,他说你读完硕士了,够用了,你现在应该立刻回国,为老百姓工作。然后我就一再地跟他讲,我真的特别想去,剑桥是我另一个梦想。他看我特别真诚就说那好吧,就写了推荐信,之后我如愿去了剑桥。

那个时候也蛮难的,有读书的压力,还有工作的压力。第一年剑桥博士候选人就刷掉百分之六七十。我因为工作,博士候选报告也是压到了最后才开始弄,因为再不发过去就晚了。所以当时就请假,订了100个速冻饺子,把家里所有电话都拔掉,关门开始写报告。

田川:好像又回到了奥运备战的状态。

邓亚萍:对。写完发出去后,紧接着就坐飞机去意大利开会。开完会再坐飞机回来的时候,背就不能动了,整个背部痉挛,硬的像一块铁板。到北医三院以后,医生一碰,我就哭了,他就说看来你真疼了。疼得不行,一般的止疼药都不管用了,直接上吗啡。之前我伤多重都没住过院,那次住了10天院。还没完全好,又要开中西论坛了,就赶紧出来去开会。

田川:在这种极强的压力下,你当时心里面的目标是什么?你对于体育经济的野心和对体育竞技的野心一样吗?还是更大了?

邓亚萍:可能是骨子里的一种习惯,一种性格。既然读了博士,再苦再累我都得读完。好在我的工作和我研究的事情很相似,甚至可以利用我的工作,积累更多一手数据。然后用这些数据告诉更多国内的企业,可以通过赞助体育赛事,迅速让大家知道你的品牌,甚至能够让产品出海。其实这些是我更有动力去研究的内容。

邓亚萍用5年的时间完成博士论文:《全球竞争中的奥林匹克品牌: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案例分析》,也在这5年的时间里,她铭记萨马兰奇的那句“服务于你的人民”,积极投身于北京奥组委的工作。2008年8月7日,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前一天,邓亚萍收到博士毕业答辩通过的消息。冠军得了,博士拿了,邓亚萍下一个人生目标会是什么?

邓亚萍:1993年,我是代表中国运动员参加2000年奥运会的申办,特别遗憾输给了悉尼。当时悉尼打出的牌是,将会在一个垃圾填埋场上建奥运村,它其实讲的就是环保。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什么环保的概念,这一点其实深深刺激着我。

像我们现在待的这个场馆,它其实是热力场旁边放煤的仓库,我当初看到以后立马想起悉尼奥运会。人家在那个时候可以拿一个垃圾填埋场建奥运村,我相信中国也到了这样的阶段,我要做这件事情,让煤库重新焕发青春,让它服务于我们周边百姓。我们提倡全民健身,我还在房顶设计了橄榄枝灯带,它代表运动员的荣誉和荣耀,普通老百姓也可以享受殿堂级的运动场地。

△由储煤仓库改建的体育场馆

不仅这一个场馆,邓亚萍的全民健身理想,还辐射到了她的老家河南。邓亚萍成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体育产业投资基金,希望通过自己的专业和经历,探索出一条全民健身的运营模式。

邓亚萍:在河南洛阳,从小区到社区到片区,在家附近十分钟的路程,就能找到一个社区健身中心。它很便宜,一天一块钱,会帮着大家组织活动或者是赛事。有比赛就有竞争,带劲了,就能激发人们更大的兴趣参与到运动当中。整个洛阳城现在已经有30多个社区健身中心,以及152个社区的体育公园。

田川:现在有在盈利吗?

邓亚萍:目前整体情况还不错, 2022年底洛阳被授予第一批全民健身示范城市。

田川:我真的觉得今天好像在跟两个人讲话,前半段完全是体育人生,当然后半段也没有脱离体育,但是是以一个投资的思维在看待体育。

邓亚萍:很多事情其实我一开始也从不懂,在学习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问题、挑战、质疑,也会不断进行自我纠错。确实需要很强大的内心,因为有时候不知道前方是什么。越是打头,有时候自己都打鼓,但是又不可以表现出来。毕竟现在团队人数也不少,每个人都有家庭,所以我经常晚上睡不着觉,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

田川:最近一次失眠是为了什么事情?

邓亚萍:其实失眠是经常的,运营的压力、消费降级,这些对于我们来讲是非常残酷的。因为体育不是刚需,我们更能感受到人们对于花钱的谨慎。甚至对于孩子的教育,已经明显能感受到家长出手没有那么果断了。不光是我们,我相信很多行业都在面临这样的挑战。这种情况下,就一定要让自己剩下来,不是战胜谁,是剩。

田川:剩下来就等于胜利了。

邓亚萍:对,不用去赢,剩下来不被淘汰,不要在路上就死掉,坚持下去。

田川:现在不追求赢了,是因为你的广度变大了吗?还是觉得在这个现实的社会当中赢太难了?

邓亚萍:我觉得赢这个词对我而言更加广义了。原来我们赢,可能就是一场比赛,但现在的赢,我认为更多是共赢。大家都好,会更好。我是一个从运动员长出来的体育人,从体育本身我受了益,我希望我们现在的工作能让更多的人因此受益。就像蔡元培先生说的,完全人格首在体育。

制作人:张燕

编导:李晗

编辑:解子林、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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