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祝越

实习生 焦梦洋 燕子昂

编辑 | 向由

2025年2月10日，一名农姓女士在各社交平台发布信息，实名举报广西百色市祈福高级中学教师唐某某，称该教师在2017年至2020年间性侵未成年学生，导致该学生患上重度抑郁症，于2025年1月自杀身亡。

举报材料所公开的信息显示，受害人小月原本成绩优异，曾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祈福高级中学。但在她的日记中，她写下自己高中时曾被班主任唐某某性侵，并因此长期饱受内心折磨。

举报信息一经发出便受到诸多关注。2月10日当晚，百色教育局发布情况通报称，已组成联合工作组开展调查，并对唐某某予以停职处理。2月11日晚，广西百色市联合工作组发布情况通报称，经调查核实，唐某某严重违反教师职业道德，百色市有关单位依法依纪给予唐某某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处分。经公安机关立案侦查，现已对唐某某采取刑事强制措施，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

2月11日广西百色市教育局发布的情况通报

众人惋惜一个聪明、美好的少女的陨落，事件背后，校园性侵害防范的漏洞也再次给社会敲响警钟。

遗物中浮现的性侵

根据农女士公布的举报材料，这起性侵案件，是从表妹小月的遗物中发现的。

2025年1月，小月在广西南宁的出租屋中轻生。据华商报报道，最先发现小月轻生的是和她同住的母亲梁女士。1月17日下午，小月在房间里睡觉，梁女士则外出工作。晚上8时，梁女士回家敲门时，女儿没有应答，“以前经常是这样的”。直到1月18日凌晨2时，梁女士再次回到家，才发现女儿已经轻生。

在整理小月遗物的过程中，家人发现了她高中时被班主任唐某某性侵的线索。根据农女士公开的举报材料，小月在日记里写下了自己高中被唐某某性侵的经历，而在她与唐某某的聊天记录截图中，唐某某也对小月有过多次言语骚扰。

举报材料显示，小月于2017年升学进入广西百色市祈福高级中学，而唐某某是她的班主任。

公开信息显示，百色祈福高中是市公办重点高中，同时也是当地三所重点高中之一。而唐某某曾是2017级年级主任，中学物理一级教师，多次被评为“优秀指导教师”。因工作突出，他还获得百色市教育局2021年度“嘉奖”荣誉称号。

唐某某

2025年2月11日至12日，南风窗记者联系上唐某某过去的多名学生，他们大多对此事感到难以置信。

何丽告诉南风窗，班里的同学对唐某某的评价有些“两极分化”。何丽就读于2017级重点班，她记得，唐某某身兼班主任和年级主任两个职位，“班级管理确实不够上心”，一些同学能够理解，部分同学则因此感到“不乐意”，也“不待见”。

在何丽看来，那时的唐某某还算一个值得敬重的老师。“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和我的同学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很恍惚，感到不可置信……”何丽说。

让另一名学生杨飞印象深刻的是，当时担任年级主任的唐某某“普通话不标准”。很多学生笑他，他也不在意。杨飞没有想到唐某某是这样的人。一名2013级的学生则告诉南风窗，记忆里的唐某某比较幽默、说话温柔。

在值得敬重、幽默、温柔的假面之下，唐某某却在私下里给自己的学生小月多次发出“我真的爱你”等骚扰信息。根据举报材料中的聊天记录截图，唐某某还曾说过“你得听我的”“不听我的话，结果你懂的”等近乎威胁的信息。

唐某某与小月的聊天记录截图

2025年2月11日晚，广西百色市联合工作组发布情况通报称，经公安机关立案侦查，现已对唐某某采取刑事强制措施，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

按照农女士在举报材料中的说法，唐某某在晚自习后对小月实施性侵，此次性侵发生于2017年，即小月15岁时。而仅依据举报材料中作为证明的自述日记，首次性侵发生的具体年份与时间并不明确，材料中公开的自述日记并未写明时间，只是模糊地提及“即将高考的高三学生”等时间信息。

性侵发生时小月的年龄，与案件的侦办过程密切相关。湖北赋兮律师事务所律师周禹含告诉南风窗，按照现行法律，如果小月已满14周岁未满16周岁，唐某某作为其班主任，在对小月负有教育职责的情况下与其发生性关系，不论小月本人是否愿意，唐某某都构成“负有照护职责人员性侵罪”。

但是，周禹含、北京千千律师事务所全职公益律师逯玉都提到，“负有照护职责人员性侵罪”是于刑法修正案十一中增加的，而该修正案的正式施行日期为2021年3月1日。按照举报材料中所述，性侵发生于2017年至2020年，由于刑法从旧从轻的原则，该案件无法适用这一新修订的法律。

“很美好”的女孩

2025年2月11日，南风窗记者陆续联系到受害者小月的多名同学、朋友。在他们的描述中，小月温柔、聪明、很好相处。

在刘雨的印象中，小月是一个很聪明、很厉害的姐姐，人也很温柔。她们相识于课外兴趣班。刘雨推测，那时小月刚刚上高中，寒暑假的时候，两人偶尔会约好一起出去玩、写作业，小月还会教她做数学题。

小月的高中生活一度充满快乐。根据社交平台账号ID与其中发布的个人照片等信息，南风窗记者留意到两个疑似小月本人的社交平台账号，其中，小月记下了自己高中生活的碎片。

记录中，她常常提到自己喜欢学习，还用“美好”来形容高中生活。2019年2月，她发布了一条动态称快要开学，并在便签中写到：“其实高中生活也可以很美好呀。”同年3月，她在动态里记录自己考了全班第二，非常开心。也是在同一年的6月8日，她写下“离2020高考还有365天 好好学习”，配上一个笑脸的“颜文字”表情。

而根据农女士公开的举报材料，2019年9月，小月于百色市人民医院确诊了重度抑郁症。

小月的医疗病例

举报材料公开的日记里，小月记下了自己高中时被唐某某性侵，以及此事给自己带来的巨大压力。她认为自己是“被pua了”，但同时也提到自己曾有长时间的自责与自我怀疑，“陷入了无底涡漩”，也因此不断地进行自我折磨。

小月的日记

抑郁症给小月继续学业带来阻碍。据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高考时，小月服用抗抑郁药物后依然情绪崩溃，不得不弃考。即使如此，2021年，复读一年后的小月再次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华东师范大学。

小鲤是小月在华东师范大学的同班同学。从入学时的新生自我介绍开始，小鲤就对小月印象深刻。小鲤记得，那时小月介绍自己是一个“女巫”，她说自己喜欢占卜，还欢迎同学们找她占卜。班里的同学包括小鲤本人，都曾请她占卜过。在朋友圈里，小鲤还看到过小月的占卜相关证书。

因为占卜，小鲤还曾去过小月的宿舍，那里装饰着水晶球、塔罗牌，“就像动画或者小说里看到的女巫那种（感觉）”。

小月还喜欢“洛丽塔”风格的装扮。小鲤尤其记得，每次看到小月，她都穿着一整套“洛丽塔”服装，衣服上点缀着各式蝴蝶结和丝带，“非常地引人注目”。

小鲤曾经看到，小月手臂上有一道鱼骨形状的伤疤。她记得小月笑着向她解释说，自己是“女巫”，伤疤是女巫的符号。当时，小鲤以为那只是纹身或者纹身贴，并未深究。她并未察觉到小月的抑郁倾向，印象中，小月比较沉默，不是“典型的外向人”，但也会参与小组讨论和课后闲聊。

小月自残留下的伤疤

“在我心里，（她）真的就是一个很美好、很好相处的同学。”小鲤告诉南风窗。

大学时，抑郁症再次成为小月前行的阻碍。2021年开学不到三个月，小鲤就听说小月因病休学了，但她并不清楚小月具体的休学原因。农女士公开的举报材料显示，小月因重度抑郁症办理了休学手续，2021年10月，小月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被诊断为“伴精神病性症状的重度抑郁发作”。

小月因重度抑郁休学

在小月的社交平台账号里，学习已经成了一件令她痛苦的事。2023年12月，她在一个“辍学的00后都在做什么？”的问题下分享了自己从休学到退学的经历，几次提到自己“实在不想上学了”，甚至一想到上学“就好想死”。

但她依旧想要努力生活。在社交账号的记录里，她提到自己几次尝试打工，还分享了自己画的画，写下自己的梦想是“开一家小小的塔罗占卜店”。2024年1月的一次更新里，小月提到自己在一个网吧打工，生活“充实幸福，充满光与爱”。

2024年3月，她分享了自己用得最久的一句签名：“keep the lust for life.（保持对生活的渴望。）”

但最终，小月依旧在2025年1月轻生。

亟需落地的性侵防范

公益组织“女童保护”历年的案例分析报告显示，校园、培训机构等一直是性侵案件高发场地。据2023年性侵儿童案例统计分析报告，202起媒体报道的案例中，表明性侵发生场所的有156起，其中发生在校园、培训机构（包括宿舍等）的有50起，占比32.05%。

“女童保护”创始人，凤凰网副总编辑孙雪梅告诉南风窗，校园本身就是未成年人长时间活动的场所，因此施害者有接触受害者的便利。另一方面，师生关系不对等也为有预谋的施害者提供了可乘之机，一些教师会利用自己的权威给学生施压，或是以关爱的名义实施性侵。

依照农女士在举报材料中的说法，唐某某便是以“补课”为由要求小月单独留校，并在晚自习后对小月实施性侵。

《她和她的她》剧照

小月曾经向家人透露过唐某某的行为。据华商报2月11日报道，小月的母亲梁女士记得，小月高二时曾提起，班主任唐某某曾以补课为名对自己进行性侵，小月感觉自己没有面子，在同学中抬不起头来。梁女士称当时家人考虑过报警，但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在女儿的阻止下放弃了”。

而据中国新闻周刊2月11日报道，小月高二时，梁女士曾接到学校的通知，“说我女儿脾气不好，要不就跑丢了”。她到学校了解情况，或许出于害怕，小月并没有说明原委。后来，小月的抑郁情况反复，梁女士也问过唐某某，是不是对小月做了什么，“他没有承认，我们也以为孩子是学习压力太大”。

小月也曾尝试在班级群里公开唐某某的行为。根据农女士公开的举报材料，2023年2月，小月在名为“祈福2017级10班”的群聊里发布了唐某某和自己的聊天记录截图，而群主“老唐”发言说：“所有人，不要听这种胡言乱语的话题。”随后就解散了群聊。

“祈福2017级10班”的群聊天记录

这种努力并未得到结果。孙雪梅告诉南风窗，这也反映出目前校园内性侵害举报渠道的缺失。

在孙雪梅的观察中，近十年以来，我国在防范未成年人性侵害这一领域方面的法律和制度已经有了很多完善，但制度的落地与相关执法仍然需要快速跟上。

以“强制报告制度”为例，“女童保护”在实务中发现，一部分学校、医疗机构、校外培训机构等还对此并不了解，遇到疑似儿童被性侵情况并没有执行报告制度；同时，在实践中履行强制报告职责时的报告处置流程与机制还没有广泛地建立起来。

校内的性侵害防范教育也同样有待落实。“目前国内提倡性教育全面地纳入校园，性教育也已经写进了未成年人保护法、家庭教育促进法，但这其实是还没有完全实现的。”孙雪梅说。

（除孙雪梅、周禹含、逯玉外，文中受访者与事件当事人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