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德尔(中)和选择党的其他领导人。
文丨胡毓堃
编辑丨漆菲
当地时间2月16日,距离德国联邦议院选举仅剩一周之际,德国民众首次目睹了四大政党的总理候选人同台电视辩论,其中包括德国选择党(下称“选择党”)的候选人爱丽丝·魏德尔。面对三位对手的猛烈抨击,魏德尔不以为然地回击说,“你们是在辱骂数百万选民”。
自一个月前被提名为总理候选人以来,魏德尔和选择党可谓春风得意。除了与世界首富马斯克连线,她最近还访问了匈牙利,并在慕尼黑安全会议期间会见了美国副总统万斯。随着极右翼在大西洋两岸声浪大涨,选择党已然冲破“防火墙”(Brandmauer),在德国政坛占有一席之地。
◆2024年12月18日,魏德尔接受彭博社专访。
时值特朗普“MAGA飓风”猛烈冲击欧洲,乌克兰危机再生变数;德国经济停滞,连续多起致命袭击令移民问题持续发酵,政治极化与碎片化愈演愈烈……诸多因素共同推动选择党迈向政坛主流。欧盟第一大经济体的政局出现标志性变化,再次印证极右浪潮正在德国乃至欧洲掀起二战后未有之变局。
选择党的“天选之人”
“今晚你们可以在这里随意辱骂我。你们在辱骂数百万选民……这丝毫影响不了我。我代表这些选民。”2月16日的电视辩论会上,面对另外三位总理候选人——基民盟主席默茨、社民党籍总理朔尔茨、绿党籍副总理哈贝克——的抨击,魏德尔的回击直截了当。
◆2月16日,朔尔茨、哈贝克、默茨、魏德尔等四名总理候选人参加电视辩论。
当下的五位总理候选人(还包括激进左翼政党“瓦盟”的莎拉·瓦根克内希特)中,魏德尔既非职权最高者,也非最有可能胜选之人,但她绝对是眼下热度最高的德国政治人物之一。
今年1月9日,马斯克在社交平台X上与她视频连线、公开力挺;2月12日,匈牙利极右翼总理欧尔班邀请她访问并在总理府接见;2月14日,美国副总统万斯在慕安会上以民主为名猛烈抨击欧洲后,旋即会见了魏德尔,而无视总理朔尔茨,招致后者回应“不接受外人干涉我们的民主、我们的选举和民主形成的观点”。
◆马斯克与魏德尔的直播连线海报。
魏德尔自2022年起担任选择党联合党主席,是该党成立12年来首次推出的总理候选人。她扬言“要带领德国再次前进,让我们再次处于世界之巅”,并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我们是全国民调中的第二大力量,这就是我们主张组建政府的缘由。”
此前的三次大选,选择党一直处于“陪跑”的状态,这一次则认真考虑成为执政者、实现其政治主张的可能性。值得一提的是,魏德尔本在选择党内属于“异类”,她嘴上拒不承认自己是极右,如今却成为党内的“天选之人”。
刚满46岁的魏德尔来自前西德地区,生长于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学生时代在教会机构接受过教育,后进入拜罗伊特大学主修经济学和工商管理,于2004年以优异成绩毕业。本科毕业后,她在位于法兰克福的高盛资产管理公司担任分析师,开始了商业管理咨询的职业生涯。
2000年代后期,魏德尔进入中国银行工作,并在中国生活了6年。按照德国《明镜》周刊的说法,在华工作是她从政前在同一机构供职最长的经历。在华期间,她学了一些普通话,还合作完成了一篇关于中国未来养老金制度的博士论文。
◆魏德尔关于中国养老金制度改革的博士论文。
在与基民盟关系密切的康拉德·阿登纳基金会的支持下,魏德尔于2011年以优等成绩获得国际发展博士学位。此后她返回德国,先后在安联全球投资公司、火箭网(互联网风险投资公司)、Foodora(外卖订餐平台)等机构工作,2014年至2015年还做过自由商业顾问。
其间她于2013年10月加入选择党,成为该党“元老”,开始涉足政治。而她加入选择党的理由恰好跟其经济学和商业背景相关:时值欧债危机爆发,魏德尔强烈反对欧元和欧元区,与该党的创始成员“志同道合”。
入党不到两年,魏德尔于2015年6月当选该党联邦执委会委员,2017年成为选择党联邦议院党团联合领导人。2022年6月,她正式成为该党联合党主席,与彼时任职近三年的提诺·克鲁帕拉共同领导选择党。
除了国际化商业背景、“自由至上”经济理念、与中国的交集外,“纳粹背景”是魏德尔身上的新标签:德国《星期日世界报》调阅大量档案后披露,魏德尔的祖父汉斯·魏德尔在魏玛时期曾加入纳粹党,是纳粹德国颇有分量的军队首席专职法官,由希特勒于1944年10月直接任命,专门负责审判纳粹德国的“反对分子”。
◆魏德尔祖父的档案引发外界热议。
魏德尔通过发言人解释说,1985年去世的祖父和自己并无联系。不过她的祖母同样是纳粹党员。魏德尔鲜少提及自己的家族史,与她经常谈论德国历史形成了鲜明对比,自然引起媒体的好奇。美国新闻网站“政客”(Politico)评论:“她如何面对祖父在纳粹政权中的重要角色,将影响到选民如何看待选择党跨越过去的承诺。”
竞选期间,主要对手少不了用“纳粹牌”来攻击魏德尔。选择党联合创始人、荣誉主席亚历山大·高兰曾称,德国有着千年的光辉历史,希特勒和纳粹“不过是其中的一粒鸟屎”,引发舆论哗然。当朔尔茨在电视辩论中重提此言时,魏德尔拒绝予以谴责或划清界限。
在以疑欧、右翼民粹、反移民、反同性恋而著称的选择党内部,魏德尔属于相对温和的“另类选择中心”(Alternative Mitte)派系。她来自西德,是一名女同性恋,与原籍斯里兰卡的伴侣、电影制片人莎拉·博萨德常住瑞士,还领养了两个孩子——几乎各方面都与选择党宣扬的价值观格格不入。
上述多重元素交织的另类背景,让魏德尔成为选择党走向主流的绝佳代言人:身份“多元”(选择党第一位女同性恋领导人)、年龄适当、商界精英生涯、国际化背景、政见相对“温和”(自称崇尚自由意志主义和保守主义,不承认自己是极右势力)……
魏德尔视撒切尔夫人为榜样,可想要在德国复制后者的成功,显然有着难以跨越的距离。
德国卡塞尔大学政治学教授沃夫冈·施罗德认为,相比于欧洲其他极右翼女性领导人,魏德尔“在斗争经验上更为欠缺”:当法国的勒庞、意大利的梅洛尼逐渐走向主流、且都与选择党保持距离时,魏德尔还在做“反对派中的反对派”,这个定位意味着她难以走进权力中央。
由于和选择党内主流价值观不兼容,为了争取党内支持,魏德尔不时需要做出让步,比如放弃批评比约恩·霍克这种公开为纳粹“洗地”的同党政客,还把后者视为选择党组阁成员。身为同性恋的她也从不参与德国性少数群体的平权运动,支持连勒庞都看不下去的“再移民”(remigration,即大规模强制遣返移民)计划。
《德国选择党简史》一书作者埃娃·金霍尔茨将魏德尔描述为“一只政坛变色龙”。金霍尔茨称,在德国和欧洲传统建制派政党眼中,魏德尔和选择党的底色从未改变,所谓的“温和”元素都是为了竞选服务的伪装,一旦她如愿上台,就会“原形毕露”。
2月16日的电视辩论中,默茨和朔尔茨分别代表两大党重申了选后不与选择党合作、捍卫“防火墙”的立场。作为当下呼声最高的总理候选人,默茨对跟社民党或绿党联合组阁持开放态度。虽然魏德尔难以立刻进入总理府,但不能忽视她对德国乃至欧洲的影响力。
◆基民盟主席默茨是下任德国总理最大热门人选。
天时地利,迈向主流
魏德尔的底气和人气,在于选择党已获得全德国五分之一选民的支持,过去一年半以来支持率反超执政党社民党、仅次于老牌大党联盟党(基民盟和基社盟的政党联盟)。如无意外,2月23日大选后,这个极右翼政党将会彻底打破二战之后联盟党与社民党两家独大的政治格局。
在此期间,传统政党越是抨击选择党,后者的声势就越旺。尽管它至今仍被德国情报部门认定为“疑似极端组织”,长年处于联邦宪法保卫局和情报部门的监视和调查范围内,但德国当前的内外环境表明,该党正成为德国政坛的一股主流力量。
首先,德国传统政党不与极右翼乃至所有极端势力合作的所谓“防火墙”共识,已经遭到史无前例的突破。这本身就是“主流”内涵更新的一个先兆。
联盟党为了实现其收紧移民政策的计划,一周内两度与选择党合作。1月29日,德国联邦议院以微弱多数通过了由联盟党提交的一项关于收紧移民政策的动议。若没有选择党举全员之力投下赞成票,这份提案无法获得通过。魏德尔当时形容这是“民主伟大的一天”,她还呼吁联盟党考虑一下“是否还要继续坚持在我们看来并不民主的防火墙”。
1月31日,由联盟党提出的移民法案(实施永久性边界管制并遣返难民)获得选择党、自民党、瓦盟议员的支持票。尽管该法案最终被传统中间派政党联手绞杀(338票赞成、350票反对),默茨也重申无意与选择党合作,可联盟党的做法仍被不少人视为“开启了潘多拉魔盒”。
前总理默克尔率先打破沉默,斥责默茨出尔反尔、做法“错误”。默茨则不点名地反击说:“如果我们(基民盟)当年做得更好,选择党就不会在2017年和2021年进入联邦议院。”
纵观选择党发展历程中的关键节点,离不开德国和地区重大事件的“助力”:
2013年欧债危机仍未结束,出于对欧元区和援助所谓“欧猪五国”的财政政策不满,选择党在经济民粹主义的旗号下应运而生,在当年大选中以4.7%的得票率差一点进入联邦议院,并在2014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成功斩获7席。
2015年叙利亚内战发酵、欧洲难民危机爆发,选择党的右翼民粹从经济扩展至民族领域,利用公众对难民危机的担忧,占据了反移民话语权和生态位,并在2017年实现了战后极右翼政党首次进入德国议会。
进入后默克尔时代,新冠疫情、乌克兰危机及经济停滞、通货膨胀等连带后果,加剧了选民对政府和老牌政党执政能力的怀疑,在经济发展路径、移民、援助乌克兰议题、气候与能源等领域的争议被不断放大,促成选择党扩大版图、直逼主流的良机……
自去年5月底以来,德国曼海姆、索林根、马格德堡、阿沙芬堡、慕尼黑先后出现恶性持刀或汽车袭击事件,不仅造成死亡悲剧,袭击者无一例外具有移民背景。尤其是进入竞选周期后连续发生的后三起袭击,客观上为突出强调“再移民”的选择党加分。
◆2月13日发生的慕尼黑汽车冲撞人群事件已导致39人受伤。
继去年9月在东部三州图林根、萨克森、勃兰登堡选举连战连捷后,选择党的最新全国支持率已经达到21%,对社民党的领先优势从2%扩大至5%。英国广播公司(BBC)指出,除了传统的东部地区和中老年男性选民,该党也吸引到越来越多年轻人,原因并非只有经济、移民、(核)能源、乌克兰等老问题。
综合美国皮尤研究中心的调查和德国出口民调发现,2024年,26%的德国男性对选择党持正面观感,女性中只有11%的人持相同态度,性别分野明显。英国牛津大学欧洲政治研究学者塔里克·阿布-沙迪(Tarik Abou-Chadi)分析说,基于对“性别意识形态”的不满,选择党的支持者同样反感“性别角色倒转”。
德国代际研究所针对首次拥有投票权的年轻选民的一项调查发现,最认可“LGBTQ+势头被过分夸大”的群体,和准备支持选择党的群体高度重叠。BBC记者在与萨克森州的年轻人交流时发现,有年轻男性表达了对传统性别分工和“传统妻子”角色的向往。
围绕选择党及其支持者的“极端”与“正常”、“非主流”与“主流”边界也被全方位打破。随着纳粹历史的远去,支持选择党的年轻一代德国人并不认为该党提倡的政治运动是危险之举,而是一种真正的、剧烈的变革。与魏德尔一样,他们不承认“极右翼”标签,而自称“保守主义”、“自由至上主义”。
◆截至2月17日,德国大选各政党民调支持率。图源:Politico
这样的成效,离不开选择党在社交媒体特别是TikTok等平台上遥遥领先的影响力。选择党联邦议院党团在TikTok的关注者数量几乎是社民党党团的四倍。
据英国智库战略对话研究所(ISD)德国分部公共事务主管毛里蒂乌斯·多恩分析,除了官方账号,选择党还有10个以个人名义设立的网红账号,负责传播其政纲和理念。这些人平日分享的内容或是热搜议题,或是日常生活片段,同时夹杂着支持选择党的内容。
Celina Brychcy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她在TikTok上的粉丝近17万(76%为18至35岁年轻人)。她运营账号的目的是宣传选择党,秉持了该党在边境安全、传统女性角色问题上的观点,但又表示不排斥文化多元主义,只是认为异域文化群体应该“融入”德国社会。
◆支持选择党的TikTok网红Celina Brychcy。
除了国内小气候的加持,国际大气候也变得有利于选择党。美国总统特朗普重返白宫后,其团队以各种方式为该党“助选”:马斯克也多次喊话“只有选择党能拯救德国”;万斯在慕安会演讲时猛批德国建制派的移民政策与“防火墙”;震惊欧洲的美俄会谈乃至旨在解决乌克兰危机的“和平计划”,恰好契合选择党的外交政策……
观念上不少人不视之为异端,影响力更是屹立于主要政党前列,选择党在右翼光谱中占据主流,或许不再是将来时。
“极右外交”改变欧洲?
“一旦更多主流政党放弃‘防火墙’,极右翼将拆分、重塑右翼势力……极有可能的是,在很多乃至绝大多数欧洲国家,极右翼政党将是右翼阵营的主要政党——或者已经是了。”阿布-沙迪直言,从长远看还有更加“地震级”的改变,而且不只在德国。
德国是欧洲第一大经济体,被视为欧盟的引擎和压舱石,因此选择党的崛起导致的变数关乎整个欧洲。选择党以疑欧主义起家,今年的竞选纲领同样包括退出欧元区,并建立“欧洲经济与利益共同体”和单一市场组织代替欧盟。至于地区安全,该党主张德国暂时留在北约内,但对乌克兰的定位是北约和欧盟之外的中立国家。
当然,基于选择党被老牌政党孤立、排斥于权力中枢之外的事实,尚不至于从根本上扭转德国现行的外交与安全政策。目前来看,选择党正在用更为间接的方式影响德国内外政策。考虑到该党主导反移民议题话语权的威胁,最有希望选后执政的联盟党在国家安全和移民问题上转向愈发强硬的立场,并承诺实施更严格的边境管制。
另一方面,虽然无法利用本国官方渠道施加影响,但选择党在基于政治光谱的“极右外交”方面进展迅速。如果说马斯克的视频连线和助选尚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外交活动,欧尔班和万斯在距离德国大选不到两周时亲自下场支持,意味着选择党在外交层面的重大突破。
出访匈牙利期间,魏德尔利用与欧尔班的联合记者见面会传递了选择党的外交理念,表示德国近年来不仅与匈牙利为首的邻居关系恶化,还与美国、中国这样的传统伙伴和大国关系恶化,而她的首要目标是要“明确改善这些关系”。几天后的电视辩论中,她重申支持与中、美、俄发展良好关系,“在东方和西方都有朋友”。
◆欧尔班(左)与魏德尔在布达佩斯举行会谈。
万斯的来访则直接强调了跨大西洋极右翼的团结一致,他通过强烈攻击欧洲传统政党,给选择党等极右翼政党打了“强心剂”。他以民主为名强调“防火墙没有一席之地”、抨击对移民门户大开的政策,与魏德尔会谈30分钟、讨论乌克兰危机、德国内政和“言论自由”话题……外加近来特朗普与普京通话、美俄迅速安排在沙特举行会谈,白宫就差直接宣布自己是选择党的“铁杆盟友”。
◆美国副总统万斯在慕安会的演讲震惊欧洲。
看起来大西洋两岸的“极右旋风”合流,欧洲各国极右翼政党气势如虹,不过选择党与其极右外交的理想愿景仍有距离。
欧尔班邀请魏德尔访问的同时,拒绝承诺会与选择党建立战略合作关系,毕竟作为欧盟内部不受待见的“异类”领导人,他承认自己不想“烧毁与欧洲其他领导人的桥梁”。
此外,欧洲极右翼阵营内部也非铁板一块。欧洲议会最大的极右翼党团“欧洲爱国者”汇聚了13个国家的16个极右翼政党,包括勒庞领导的法国国民联盟、欧尔班领导的匈牙利青民盟、意大利联盟党,但选择党不在其中。
◆2月8日,“欧洲爱国者”党团在西班牙马德里举行领导人峰会,选择党不在其中。
事实上,正是勒庞力主不与选择党共组党团,原因是后者的欧洲议员马克西米利安·克拉被指控“通俄”且为纳粹党卫队辩护,以致于让同为极右翼的她担心玷污了自身的公共形象。当国民联盟现任主席巴尔代拉伸出与选择党在欧洲议会合作的橄榄枝时,外界认为此举不过表明其担心美国只关注选择党、而忽视了自己。这意味着,欧洲大国的主要极右翼政党想要形成“大联合”,并不容易。
选择党一再创造历史,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抛开政党自身的起落兴衰,如果其观念能影响到政坛的主要力量,以至于进入决策者的考量之中,才是极右翼力量真正凸显的时刻。(作者系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