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政府总资助占比行将不升反降，为实现“对的地方、对的时间、找对的人”，中国香港的公营医疗体系将重切医疗补助蛋糕，通过减少浪费尽可能保障更多危重疾患者切实需求，改革将如何落地？
文｜《财经》特派香港记者 焦建
编辑｜苏琦
在大量争议乃至反对声中，素来以相对免费的公立医疗系统著称的中国香港特区，将从2026年1月1日起，对当地将近30个项目的医疗服务进行价格上调。
这意味着，在仍不需要每月或每年缴纳医保情况下，市民到当地公营医疗体系求医问药的自付费用宏观占比，将从目前的2.4%在五年内提升至10%左右。这是3月25日中国香港特区政府医务卫生局（下称“医卫局”）公布的公营医疗收费改革涉及的核心内容之一。
在此之前，因调整屡屡引发巨大争议，当地原本应每两年检讨一次的公营医疗体系收费机制，已有八年时间未曾经历调整，这使得特区政府公帑对公立医疗的整体资助率高达97.6%，成为该体系往往被标签化认为是“免费医疗体系”的基础。
随着当地人口老化加剧带来医疗需求及设备更新成本上升，加之中国香港特区政府接连数年以千亿元（港元，下同）计算的财政赤字，不改革则会导致整个公立医疗系统崩溃，则成为此次改革最终“迎难而上”的大背景。
“香港医疗系统面临很大挑战，人口老化令医疗需求不断上升，医学进步、诊治能力提升及先进新药械和治疗方法，也使得医疗成本上升。”医卫局长卢宠茂在解释此次改革的初衷时指出，“收费改革大原则是能者共付、轻症共付。调整收费带来的额外收入，会全数投放到医疗范畴，帮助更多贫、急、重、危的病人。香港特区政府承担并无改变。”
相关政策的制定经一年多时间酝酿，最初由呼吁增加急诊室收费起步，在2024年特区政府的《施政报告》则提出“深化医疗体系改革”，直至近日公布整体方案。也因如此，此次医疗新政推出，虽名为收费改革，实际上涉及资助原则、费用调整、保障范围等多个方面，覆盖面较为完整，且尽量考虑患者接受度。
在中国香港特区政府总资助占比将逐年下降前提下，当地公营医疗体系将对相对缩小的医疗蛋糕重新切割，通过减少浪费尽可能保障更多的危重疾患者的切实医疗需求，方为此次改革的核心议题。
整体而言，此次改革或可归纳以下几项特点：
首先，与大多数发达经济体的公营医疗补贴率相比，改革后的中国香港特区医疗卫生体系仍会处于高补贴状态。按照目前情况来看，因中国香港特区实行简单低税率政策，没有全民医保体系，市民不需要每月或者每年缴纳医保供款的情况下，可以不足3%的超低共付率（即自费率）使用公营医疗服务，特区政府资助占比达97.6%。而扫描及磁力共振等检查项目则免费，意味着补贴率为100%，被称为“绝无仅有”。
与之相比，大多数发达经济体的相关占比一般不超过九成。部分有强制医保的国家或地区，其补贴率则只有八成左右，例如新加坡等地。
在高补贴占比等因素影响下，过去十年间，港府的公共医疗开支增加了近一倍左右。随着人口老化持续加剧及财政收入减少，香港的公营医疗体系正面临难以为继的困局。根据最近公布的香港《财政预算案》显示：医卫局在2025-2026年度开支预算达1048亿元，占政府总预算16.6%，属第二大支出部门。最大的则是社会福利署，开支预算1252亿元。
从2026年初实施改革后，中国香港特区的相关占比，将在一年内从97.6%降低至94%，五年内则降低至90%。这也意味着未来数年内当地还将有两次收费检讨，亦或提价。
其次，不一刀切而是尽量减少错配，是此次改革的方法论。为此，香港将按不同公营医疗服务厘定政府资助水平和共付比例。例如，从医疗收费调整所涉及的面来看，急诊室、住院、专科门诊、家庭医学门诊，以及各种检验服务等，其相关收费的增加并非以简单的百分比进行调整。
在这一过程中，“轻症共付、能者共付、按项共付”等作为考虑原则，旨在扭转当地小病少花钱、大病多花钱的窘境。细究当地医疗资源错配现象的根源，则是小病获得更高资助额度，大病却因资助额度不足造成要自费。改革后，保障急症、重症病人因此成为需要加强的方面。
这一过程依然在引发大量争议，例如门诊收费即从原有的50元大幅度提升至150元。改革旨在分流门诊服务对象，使得那些无力支付私人医疗系统高昂价格的市民尽量降低对急诊室的依赖，而一般市民则将转移至所谓的慢病共治系统。
简言之，通过收费的提升将不同的病人进行分流，减少症状较轻市民对公营医疗系统的依赖。不至于“伤风感冒也要看急诊取药”。以当地医管局年报披露的数据为例：目前使用急诊室、专科门诊及住院服务的资助比率分别为91%、95%及98%。
2023-2024年间，当地急症室有超过214万人次求诊，以每症2070元成本估算，如六成为非急症，即128万人已花费超过26亿元医疗费用。但在市民真正患上大病后，目前则有约5万名重症病人需自费买药，甚至有病人需一年承担近100万的医疗开支。
其次，通过收费提升增加收入，在当地医疗体系公帑资助占比下降仍能维系运作的同时，对贫困、危重病人的保障，则将会成为存量资源的重点关注。究其核心，则是尽量不让当地市民出现“因病致穷”“因病返贫”等现象。
为求改革落地，此次改革亦有清晰的框架制度安排。主要包括放宽减免机制的申请资格、增设全年一万元的收费上限（即多出的费用申请免付），以及加速引入更多有效创新的药物及器械、同时放宽资助申请资格等。
按照医卫局估计，相关改革后当地每年会约有30亿元收入，将全数用于公营医疗服务开支。而按照当地现行的公营医疗费用减免机制，领取综援和年满75岁长津的受惠人可豁免收费，其他有经济困难者亦可申请减免。
在此基础上，香港的此次改革将在三个方面进行加强保障，包括放宽收费减免机制的收入及资产限额等，如此测算下来，当地符合减免资格的受惠人数，将由目前的30万增至超过百万人，约为当地总人口的七分之一。
为保障前述特定人群，相关政策在落地时亦会采取较为细致的安排。例如在急诊室收费方面，虽将由180元增至400元，但第一类（危殆）及第二类（危急）病人仍可获得豁免。此外，基础项目诸如一般X光检查、肝功能检查等维持免费，进阶项目则要收费，高端项目磁力共振每次收费500元。
“这是为了尽量避免目前有病无病都要照一照、初诊复诊也要照一照的现象。在不花钱或者少花钱的情况下，其实很难区分哪些应当哪些不应当。通过收费，可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过度医疗、过度检查。”一位当地医疗体系的研究人士分析指出，“尽管看似低成本乃至免费，但当地在CT、超声波扫描、磁力共振（MRI）等获得高额补贴的服务方面，非急症病人的轮候时间，其实也动辄超过两年。”
最后，因当地整体医疗体系的构成较为复杂，此次中国香港特区的医疗收费改革成效仍有待观察。一方面，目前的改革旨在对重症等患者倾斜，尽量减少急诊室的使用，但后者仍是大多数市民日常所可能频密接触的。如何减少相关患者的顾虑，避免延误医治，被认为仍需要进一步明确改革措施。
另一方面，例如市民的医疗开支是否出现不合理加重，以及私营医疗体系是否会趁机加价带来进一步的“医疗通胀”等。所谓医疗通胀，目前主要存在于当地的私营医疗体系当中。因该系统的收费服务被普遍认为缺乏透明度，对此测算的增长在近三年一直维持在每年8%的高水平。事实上，部分私营服务的提供者，还会根据病人是否购买医保来决定是否收取更高的费用。
对此，中国香港特区立法会卫生事务委员会副主席陈沛良近日指出：公营医疗收费调整，会影响私营市场。当局有必要同时提高私营医疗机构收费的透明度，令有经济能力的市民安心选择私营医疗体系，长远来看也能分担公营医疗系统的压力。
“公营医疗收费改革是本港医疗体系持续发展的必经之路。特区政府宜把握是次契机，以精准资助调节需求，以基层扩容疏导压力，双轨并进构建可持续医疗体系。”团结香港基金医疗及社会创新主管周嘉俊也在近日撰文指出，“毕竟再完美的收费架构措施，若缺乏足够基层医疗服务承接，终将沦为空中楼阁。只有让市民懂得在‘对的地方、对的时间、找对的人’，才是此次医疗收费改革的最终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