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民众举行集会支持被拘留的国际学生。
文丨亦凡
编辑丨漆菲
美国总统特朗普与该国高等教育体系的战争愈演愈烈。
自上任以来,他祭出重拳——威胁削减拨款、打压推行“多元化、公平和包容(DEI)”政策的学校、下令解散联邦教育部……这些举措在美国教育界搅起巨大波澜,许多高校在资金压力下暂停招聘,并采取紧缩措施。越来越多焦虑学术自由不再的学者,如今正考虑离开美国。
国际学生也成为被驱逐的对象。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多所美国高校表示,最近几天,一些国际学生的签证在没有收到事先通知的情况下被撤销,这在校园里引发了混乱和恐慌。美国国际教育者协会(NAFSA)通过汇编美国高校报告发现,近期至少有500起国际学生签证被撤销的案例。
在昆山杜克大学常务副校长、美方校长约翰·奎尔奇(John Quelch)博士看来,特朗普政府的做法一方面影响了年轻学者和美国的创新之路,另一方面也给美国高校敲响警钟以适应挑战。
昆山杜克大学2013年9月获得中国教育部正式批准设立,位于江苏昆山,由美国杜克大学与中国武汉大学联合创办,并于2014年迎来首批学生。
奎尔奇在高等教育和人文交流问题上很有发言权。来华赴任前,奎尔奇在哈佛大学商学院任教三十多年,其个人经历也颇为丰富——他出生于英国,在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和中国都曾长期生活。从1981年首次来华算起,过去四十多年来,奎尔奇与中国多个部门保持密切沟通。
近来接受《凤凰周刊》专访时,奎尔奇不仅谈论了美国高校当下面临的危机,也以昆山杜克大学为例,讨论了中美人文交流的价值所在。他提出,一所高校想要避免被两国双边关系所影响,需要敞开大门,面向全世界的学术人才和学生。
削减经费最先冲击年轻人
《凤凰周刊》:特朗普上任后要求解散联邦教育部。虽然此举要面临不少法律挑战,通过的可能性不大,但依然引发担忧。这会如何影响美国的高等教育?
奎尔奇:如果法院最终裁定解散教育部是合法的,高等教育当然会受到一些影响。但我想提醒一句,美国教育部在做许多的重要工作,而且这些事情仍然需要有人来完成——要么是州政府的教育部门,要么是地方市镇的教育部门。你可以在联邦层面上解散教育部,但你无法终止这个部门所承担的活动、职能、目标和责任。因此,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情况是,在联邦层面,像解散任何一个部门那样,联邦政府可以节约一些成本,但其中许多开支将不得不由州和地方政府承担,而且效率可能会降低。
《凤凰周刊》:由于资金冻结,很多美国高校被迫冻结招聘,面临财务危机。据你所知情况如何?
奎尔奇:美国所有高校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这取决于它们从政府获得的资助水平,尤其是来自国立卫生研究院(NIH)和国家科学基金会(NSF)的科研经费。因此,没有哪所大学能完全幸免,除非它完全不接受政府资助或科研补贴。政府在这个阶段实施如此严厉的削减措施,这非常不幸。在我看来,经费缩减主要会影响两个方面。
第一是创新。它是美国经济的生命线,而许多创新都发生在大学。大学的研发尤其是基础研究对知识进步至关重要,这不仅对美国学者如此,对全球学者也是如此。
第二,当政府要求进行这样一系列大幅削减时,通常受影响的是年轻人,比如一些博士生可能因此无法完成学业和追求的目标;一些刚刚完成学业、在大学实验室担任初级职位的博士后也可能面临失业风险;还有一些尚未获得终身教职保护的年轻助理教授。这些人是最容易受到波及的群体。
如果为了应对预算削减而进行裁员,这些年轻人首当其冲,而他们恰恰是未来发展的中坚力量。这对大学来说是一个非常艰难的时期。
《凤凰周刊》:中美教育合作项目是否被波及,昆山杜克大学的情况如何?
奎尔奇:昆山杜克大学为美中双方提供了很有价值的服务,因为我们是杜克大学与武汉大学联合创办的中外合作大学。今年我们将新生名额增加到了550人,每一个名额平均有22位申请者竞争。随着中国家长越来越了解我们所提供的这种独特而特别的教育方式——相比于中国优秀的公立大学体系——中国申请者的数量大幅增加。此外,今年美国申请者的数量也有了大幅上升,我们增加了对美国学生的录取数量,希望今年8月的新生中,美国学生能占到一个可观的比例,预计会达到全部学生总数的15%。
◆昆山杜克大学学生来自全球70个国家。
当然,550人的15%仍是一个相对小的数字,但这些学生有可能成为未来的领袖。如果他们能在中国度过四年,无论是学习、旅行还是实习,长远来看,他们对中美关系的潜在贡献仍然非常巨大。我们挑选的是这样一群有潜力成为未来领袖的年轻人。
在当前困难重重的背景下,我们相信自己正在做出重要的贡献。而且,美国年轻人并不像许多年长者那样,对中国持有负面态度。正如中国领导人所强调的,我们最应该关注的是年轻人之间的人文交流。
《凤凰周刊》:现在昆山杜克大学总共有多少美国学生?他们会倾向于就读哪些专业?
奎尔奇:过去一年,我们招收并录取了500名学生,其中有56名美国学生。因此,去年8月入学的新生中约有11%来自美国。这些美国学生和中国学生一样,分布在各个专业。数据科学和经济学非常受欢迎。但由于我们是一所文理学院,所以也有美国学生学习政治经济学、哲学、数学等专业。总体来说,他们的专业选择与整个学生群体的分布基本一致。
◆昆山杜克大学由杜克大学和武汉大学合办。
高校需要被敲响这个警钟
《凤凰周刊》:去年受访时,你曾提到“政治已经渗透到高等教育领域,我们不得不忍受其中一些制约因素”。这个问题在当下显得更加严峻,你认为高校应当如何保持其独立性,比如杜克大学是怎么做的?
奎尔奇:去年,杜克大学迎来了百年校庆。但在美国排名前十的顶尖大学中,杜克算是“相对年轻”的一所。杜克大学在许多领域都有卓越表现,尤其在医学、健康和环境科学等领域,专注于这些具有全球意义的议题,比如气候变化、公共卫生——是全球关注的重点;还有像癌症和痴呆症的治疗——全世界都在寻求突破。
我们所关注和参与的问题,远远超出任何一届政府能处理的议题范畴,没人会说:“请停止研究癌症或痴呆症的治疗方法。”因此,我有信心我们可以挺过当前的困难时期。当然,每一个机构都应该在某个时刻接受挑战,否则就会陷入自满,止步不前。这次挑战确实严峻,但我们必须应对它。
最终,希望我们能带着那些引导大学发展数百年的核心原则和价值观走出来——不仅在美国,在全世界亦是如此,那就是:追求真理和言论自由。言论自由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是允许大家基于证据表达观点。
《凤凰周刊》:部分共和党人似乎很厌恶高等教育,副总统万斯甚至说过,“大学是敌人”。在你看来,这是一种为了吸引选民的政治姿态,还是在试图做些实质性变革?
◆毕业于耶鲁大学的副总统万斯曾称“大学是敌人”。
奎尔奇:我不打算评论共和党政府的动机,但我想讲一个自己的故事。1978年,我有幸从哈佛大学获得硕士学位,那是一个为期一年的项目。我在当年支付了全部学费——4000美元,如今这个学位的学费已经涨到65000美元。如果我们按照通胀指数,将1978年的4000美元换算成今天的价值,约是33000美元。换句话说,如今的学费是以前的两倍。
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美国人,年收入约70000美元,我的儿子或女儿想要申请一所顶尖大学,而那里的学费高达67000美元,这还不包括生活成本。我完全可以理解人们对高等教育的批评。
那应该怎么办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不是专家。我每天的职责是努力为学生和家长提供卓越的教育服务。我相信,昆山杜克大学收取的学费是非常合理的,尤其是对中国学生而言,他们有机会获得杜克大学和昆山杜克大学的学位证书。一个学生在我们学校就读,毕业时可以拿到两张学士学位证书,一张来自美国,一张来自中国,还有比这更有价值的教育机会吗?
《凤凰周刊》:考虑到特朗普的任期只有四年,也许他的教育政策之后会被逆转。但对高校来说,这些影响能否被逆转?
奎尔奇:这对所有美国高校来说无疑是一个警钟。由于美国公众面临学费大幅上涨的问题,高校确实需要被敲响这个警钟。现在的挑战在于,如何应对当前局势。我认为,大多数高校管理层正在积极应对,不仅是为了适应变革,也是努力与政府沟通合作,使其更好理解高等教育所带来的附加价值。
当然,某些方面确实存在可以削减成本、提升效率的空间。但当前所提出的削减方案过于严厉,其产生的威胁可能会对美国的创新进程产生破坏性影响,也会阻碍我们应对当今世界的一些最重要的问题。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遭到反犹指控,特朗普政府威胁冻结上千万美元联邦拨款。
不要因少数人的提案而焦虑
《凤凰周刊》:特朗普政府被曝出已经吊销了数百名国际学生的签证,这让很多中国留学生感到恐慌。中国留学生应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
奎尔奇:尽管当前国际局势复杂,我建议大家不要因此放弃对全球化教育的追求。因为在当今这个时代,跨文化理解、多语言能力和灵活的思维和适应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尽管短期内会面临一些挑战,国际交流与学术合作的长期价值依然不容忽视。
我建议已经在美就读的国际学生保持良好的学业表现,严格遵守签证相关规定;确认自己的签证状态无误,及时更新相关材料,并与所在学校的国际学生事务办公室保持定期联系。同时,他们也应当了解自己所在学校能够提供的法律咨询、心理健康支持以及针对突发情况的应对措施,在必要时主动寻求帮助。
的确,特朗普政府当前推行的限制政策,会影响到部分国际学生往返美国的便利程度。最近有消息称,政府正在考虑对43个国家的公民实施签证限制,并根据限制程度不同分为三个等级——中国不在这个名单上。
◆特朗普签署行政令要求解散教育部。
这是因为,美国高等教育界非常重视中国学生在美国校园多样性方面所做出的持续贡献。中国学生一直是非常勤奋的学习者,他们认真完成课程、按时毕业,而且很多情况下,还会继续攻读博士学位,甚至成为美国顶尖大学的教授。无论是作为留学生、教职员工还是引领科研,中国人的贡献都让美国受益良多。
尽管美中两国在经贸问题上可能持有不同立场,但我们必须正视美中在人文交流领域所创造的巨大教育价值。需要强调的是,在这方面,中国对美国高等教育体系的贡献远远超过美国对中国的贡献。
《凤凰周刊》:我们也注意到部分共和党众议员最近提出了一项法案,他们想要推动立法,禁止中国公民获得学生签证。类似消息会否让很多中国学生不敢去美国留学?
奎尔奇:首先,你提到的只是一个“提案”,它由少数人提出,目前还没有在众议院获得多数支持,更不用说在参议院了。如果这个提案获得通过,我会非常震惊。问题在于这只是一个提案,当你来问我,也在无意间助推了一种焦虑情绪。
这反而正中那些人的下怀,他们就是想要借此削弱中美人文交流。他们不需要真的让这项法案通过,只要抛出这个提案就能在中国社交媒体上引起轰动,人们接着变得紧张不安,转而考虑把孩子送去澳大利亚、加拿大或英国。
我不认为这种反应是理智的。美国的高等教育体系仍然位居世界前列,无论是整体水平还是顶尖大学的数量,都比其他国家超出一筹。我们不能让少数人的提案(左右舆论),他们的动机不是出于促进中美关系良好发展,也不是为了向中国等国家提供优质的教育服务。而在目前这个阶段,我认为没有必要因此感到焦虑。
我每天都会对我的同事们说,请不要被新闻上看到的信息干扰。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履行我们的责任,为那些信任我们可以提供优质教育的学生服务。只要我们还有能力继续做好这件事,就要一直坚持下去,仅此而已。对所有把孩子托付给我们的父母,我想说,我们会一如既往地陪伴在这里,守护属于你们孩子的最大利益。
《凤凰周刊》:在你看来,如何才能让两国的人文交流免于被政治关系所影响?
奎尔奇:拿昆山杜克大学为例,有一点非常重要,它正在逐渐发展成为一所真正的全球化大学,而不再只是一个中美合办的项目。我们的学生来自世界各地——实际上,目前的学生来自全球70个国家。这是一所真正的国际化院校,我们关注的是整个国际学生群体,而不仅仅是中美两国的学生。
◆中国长期以来是美国最大留学生来源国,但已于去年被印度取代。
在中美人文交流受限的背景下,在我看来,这是应对它的最佳方式之一。我们提供的是一个国际熔炉,立足中国、面向世界——这也是我们的核心理念。中美之间的人文交流应被置于全球范围的国际学生与学术交流的大背景下去理解和推进。中国学生应该了解除美国以外的国家,美国学生也应该了解除中国以外的世界。(实习生徐岑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