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这场在美留学生签证被撤销的风波中，中国学生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们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

文│《财经》记者 鲁伟 研究员 樊朔

编辑│朱弢

“我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回事，真是莫名其妙！”4月12日，在向《财经》回忆得知自己的美国签证被撤销时，中国留学生张恬表示：“很离谱，很冤枉，很不公平。”

美国时间4月8日，张恬突然接到正在就读的得克萨斯大学达拉斯分校校方打来的电话，她被告知：由于签证被撤销，她的SEVIS资格被“终止”，其在美合法身份已失效。SEVIS由美国国土安全部管理，全称是学生和交流访问者信息系统，该系统负责储存并报告F、J、M三类非移民签证的信息。所有赴美学习交流者都必须通过SEVIS提出申请，并获得签发的资格。

张恬的遭遇并非个案。几乎在同一时间，毕业于美国东南部田纳西卫斯理大学的郭洛苒也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她被告知，自己的签证已被撤销。“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郭洛苒告诉《财经》，她决定先观望一下再做决定，有可能换一个国家生活或者干脆回国。

原本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本科毕业的黄佳，也在近日收到了签证被撤销的通知，她对《财经》坚称，自己“无罪”，打算通过法律途径积极解决问题。

3月下旬以来，美国移民与海关执法局（Immigration and Customs Enforcement，下称“ICE”）在SEVIS中直接终止了一些留学生的F-1（全日制学术类课程）签证，进入4月上旬，受签证影响的学生越来越多。

4月9日，中国教育部发布的2025年第1号留学预警指出，近日，美国俄亥俄州通过有关高等教育法案，其中包含涉华消极条款，对中美高校教育交流合作施加限制。教育部提醒广大留学人员，近期选择赴美有关州学习时做好安全风险评估，增强防范意识。

根据美国《高等教育内幕》（Inside Higher Ed）汇编的全美高校数据库，截至4月12日，已有965名学生的签证被撤销，涉及高校达188所，包括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等顶尖学府。其中，有不少是中国留学生。但目前究竟有多少中国留学生受到波及，尚未有确切的数据披露。

此前的3月27日，美国国务卿马尔科•卢比奥表示，为加强打击美国校园反以色列活动，已有300多人的签证被撤销。

事实上，目前已知在美留学生被撤销签证的原因，并不局限于参与校园抗议活动或发表争议性言论。《财经》从多名留学生及律师处了解到，有不少留学生是因为曾经的轻微犯罪记录被撤销签证。即使有些案件已被驳回或终止，但仍可能成为签证被撤销的理由，其中涉及酒驾、超速、吵架被报警等“陈年旧事”。

“我们现在在积极应对，大家都很团结，正在进行集体诉讼。”一位签证被撤销的中国留学生表示，有信心打赢官司。

好消息是，目前已有通过法律途径成功“自救”的案例。

4月9日，美国新罕布什尔州联邦法院法官萨曼莎•埃利奥特签发了一项临时禁止令（TRO），暂时恢复了达特茅斯学院博士生刘晓天（音译）的F-1签证，允许刘晓天在美国继续学业。

德恒律师事务所在一份《为留学生F-1签证身份起诉美国政府的通知与捐款倡议书》（下称《倡议书》）中称，最近一个多月里，美国政府正在大规模撤销国际留学生的SEVIS登记，这等同于取消了持有F-1签证的留学生在美国的合法身份。撤销之后，留学生原则上应该立即离境，但将来再申请新的签证可能面临巨大的拒签风险。“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受影响的部分留学生有过被逮捕拘留的记录，但最终没有被法庭定罪；部分留学生拿过交通罚单；还有部分学生没有任何负面记录。”

《倡议书》声称，仅仅凭逮捕拘留记录，或者一些无足轻重的交通罚单就取消学生签证身份是不合理的。

目前，德恒律师事务所硅谷办公室已代表四位中国留学生在加州联邦地区法院发起了诉讼。

起诉书显示，四名中国留学生分别来自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卡内基梅隆大学、辛辛那提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起诉书指出，联邦政府的做法违背了美国宪法和其他法律，并要求联邦政府中止其违规做法，并立即恢复所有受影响学生的身份。

德恒律师事务所硅谷办公室负责人朱可亮对《财经》表示，最初只接触到几个签证被撤销的案例，但后来掌握到越来越的学生受到影响。根据估算，这轮应该有上千名包括中国学生在内的留学生签证被撤销。

朱可亮表示，以前从未发生过这些事情。ICE此前仅会撤销单个学生的签证。以前撤销签证通常有两个原因：一是学生持有学生签证却没有在学校上足够多的课程；二是留学生被法院定罪了，而且是比较严重的罪名。但这次，ICE的行为像是随机的，看不出任何规律。

朱可亮介绍，被撤销签证的学生一旦从美国离境，如果想再次申请新签证，因为有了被撤销的记录，他们被拒签的可能性非常大，“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境遇”。

朱可亮称，他们起诉的目的是为了所有受影响的留学生，而不仅仅是充当原告的几位。他所在的律所计划在4月14日去法院申请临时禁止令。一般来说，法官会在几天之内做出裁决。“如果法官同意我们的申请，那么有可能所有受影响的留学生的学生签证身份都可以得到恢复。”

在此轮签证被撤销的风波中，中国留学生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们会如何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以下是三位亲历者的讲述。

张恬：“莫名其妙，我本来明年就毕业了”

我被撤销签证是因为，2024年3月我和前男友有过一次争执，当时我动手了，他报警叫来了警察。警察询问之后认为我“攻击”了前男友，给了我一张Citation（一种轻微违法行为的书面通知），是最轻微的一类违法行为。这之后，前男友写信向法院澄清是一个误会，我也找了律师帮我，2024年10月，法院终止了案件。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4月8日，我突然接到学校电话，随后我收到了学校发来的正式邮件，说我的签证被撤销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回事，真是莫名其妙！这真的很离谱。我是2018年来的美国，在美国读了四年高中，现在得克萨斯大学达拉斯分校读书，本来明年就本科毕业了。我在美国留学这些年，成绩一直很好，没有迟交过学费（每年5万美元-7万美元），除了和前男友的那次争执，没有任何其他不良记录。

（张恬就读学校发给她关于签证被撤销的邮件，受访者供图）

4月8日，我收到学校邮件的同一天，学校有19个同学的签证被撤销。当天有新闻报道称，在得克萨斯有75个留学生的签证被撤销，且人数还在持续增加。

我打听后得知，我们学校还有一个同学和我的遭遇一模一样，也是因为此前和男友吵架被报警，留下了不良记录。

我不懂，为什么我明明是清白、无辜的，还是撤销了我的签证。律师告诉我，美国的司法和移民系统是联通的，在司法系统我的案子是被终止了，但在移民系统里面，仍存有我的不良记录。

我和前男友是有冲突，但我应该属于自我保护。他之前就打过我两次，2024年3月那是第三次了。前男友叫来警察的时候，我当时懵了，不知道怎么和警察解释。前男友是当地西班牙裔美国人，知道如何与警察沟通。我当时没有提前男友打我的历史，警察根据当时的现场描述，认为是我的问题，所以给了我Citation。我和他交往了一年半左右的时间，这件事情发生后不久我们就分手了。

我问了很多和我一样被撤销签证的留学生，他们很多人在打官司，我想观望一下再决定。律师现在给我的建议是，先不要从美国出境。从学校发给我的邮件来看，这个不存在所谓的缓冲期。律师告诉我，从我的合法身份被终止当天算起，如果滞留超过180天，将在未来的3年或10年内被禁止进入美国；滞留期限超过1年的话，将永久不得进入美国。

现在学校方面是支持我们去补办签证的，不过律师认为，撤销签证和补办签证是同一批人，现在去补办风险很大，可能耗时也长。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再等等看。

郭洛苒：“我想要什么？美国意味着什么？”

我是因为之前有过酒驾，所以这次也被撤销签证了。酒驾是2020年发生的事情，这之后，我没有其他不良记录。酒驾的事情其实早就处理完了，法院撤销了我的案子。

我猜测，美国这次应该是搞了一个排查系统，只要之前有过不良记录，包括酒驾、超速、不当言论等，不管时间过去多久，签证都会受影响。

4月9日，我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问我是否知道我的签证被撤销了。我当时被震惊到了。这个事情（签证被撤销）之前一直只是听说，没想到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来美国都10年了。

我之前是在美国东南部的田纳西卫斯理大学读研，2024年毕业后通过OPT（专业实习）继续留在了美国，目前从事的工作是建筑设计。

我在得知签证被撤销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刚开始觉得很可笑，不理解美国到底要做什么，后面得到了很多朋友以及公司的支持，让我觉得发生的这一切也没有那么可怕。在这种情况下身边还有愿意支持我的人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我也通过之前冥想的技巧观察我内心情绪的变化，恐惧和未知是所有人都惧怕的东西，所以现在的慌张是可以理解的。

我咨询了律师，可能暂时不会单独去起诉，想先看看情况再做决定，我现在供职的公司可能也会帮我去起诉。现在已经有律师在帮我们进行免费的集体诉讼了，如果法院支持我们，我们的签证可能就都没问题了。这个事情应该会有好的变化。

我现在也在思考，是不是还要继续留在美国，也可能换个国家或者回国。

现在正好借这个机会去审视一下过去和现在，也问问自己：我到底是谁？我想要什么？美国意味着什么？在美国的我意味着什么呢？

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希望大家都能度过这个困难时期。

黄佳：“我可能上不完学就得离开美国了”

有些事情可能你一辈子也不会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现在正在经历的是我两三年前完全没预料到的。我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本科毕业了，但在4月9日，我收到学校发来的邮件，我的SEVIS被终止了。这意味着，我可能上不完学就得离开美国了。

我所在的学校不方便透露，学校所在地是在蓝州。我的学习成绩非常好，已经拿到了美国排名前十学校的研究生录取通知。我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唯一的不良历史是在2024年和前男友发生争执时，对方报了警，我被带到了警局。

在警车上，我一直在哭，我不理解为什么在没有肢体冲突的情况下，只是吵架就会被抓。和我一起拘留在警局里面的人，情况都比我严重得多，他们穿着橙色的囚服，只有我穿着自己的T恤。我在警局待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被释放。

这之后，我收到法院的一张传单，涉及的罪名是家暴。我这时候才意识到，在美国，一次普通的吵架，也可能会被逮捕。

虽然我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但我还是找到当地最有名的律师帮我解决问题，花费了不菲的价格。最终，在法院开庭之前，案子被撤销了。

案子撤销之后，我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又开始了正常的生活和学习，我去旅游，会因为考得好而开心，也会因为觉得即将离开本科学校而伤感。直到收到学校的邮件，一切都被打乱了。

事情发生后，有人建议我设法去恢复签证，至少把相关程序走了，这样就不是非法滞留了，但我咨询了律师，律师的意思是，目前试图恢复签证，相当于“认罪请求原谅”，而我并没有罪，所以我打算直接起诉。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恬、郭洛苒、黄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