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年国企人遭遇竞争上岗

当中年国企人遭遇竞争上岗

文丨张倍嘉

编辑丨杜雯雯

当中年国企人遭遇竞争上岗

过去,国企之内的人,把市场的大环境称作为“外面”;相应地,国企就是“里面”,仿佛一道坚固的围墙把内外隔离开。当围墙逐渐松动,国企内部竞争上岗应运而生,稳定不再是它的象征。

所有人都得重新落座。下车的人,需要和年轻人同步起跑找工作,重新开始;而被留下的,则需要应对降本后激增的工作和未知的调岗。

为了争夺座位,车上的乘客开始勾心斗角,原本坚固的人情友谊也因此松解。站在竞聘的人生分叉点,临近退休的国企中年人惊觉,30年的工作经验在此刻归零,努力跟上变化已是不易。

当中年国企人遭遇竞争上岗

为了一张“车票”

竞聘的消息传到“女人花”群里时,大家并没有太惊讶。

“女人花”群如其名,三个女人都是四五十岁,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年龄最大的简安是大姐做派,性情温和谨慎,在公司负责合同;易晓霞管后勤,平常默默无闻,但对公司环境有敏锐感知;楚飞扬年纪最小,性格也最为鲜明,负责招投标材料。

那会儿是2022年底。楚飞扬听到这个八卦时,还有些听不懂,拿起手机搜索,竞聘是什么?随后又在群里问,什么操作?简安解释,字面意思,竞争上岗呗。

竞聘的信号并非毫无预兆。先是当年5月,主要的高层领导大换水,一周之内全都被调走。

进入夏天之后,她们所在的这家位于南方某省的环保类国企到了“轻装简行、降本增效”的节点。凭借平时观察、搜集到的各种信息,女人们敏锐察觉到:要变天了。

近两年的经营困境是重要原因——作为公司立身之本的特许经营权,因政策性因素被收回,那张标注着公司经营范围的地图,一年一年缩减。更宏观的政策背景是,2022年是自2020年开始的“国企改革三年行动”的收官之年。无论是开会还是谈话,“现在要向市场化转型”总被领导们反复提起。

易晓霞也从手机新闻里看到,截至2022年6月底,民营企业倒闭了46万家,这个数字让她印象深刻。其他民营企业开始搞竞聘,国企有这个动作也不奇怪。连她身边做生意的朋友也感叹,“赶不上以前了”。

2023年8月,四川泸州,兴泸水务集团开展旗下企业中层管理岗位公开竞聘

2023年8月,四川泸州,兴泸水务集团开展旗下企业中层管理岗位公开竞聘

消息流传开后,底层员工一开始还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见面都说,“大不了拿n+1”走人,又或者是相信国企会给出一个满意的竞聘方案。简安知道,这都是他们为自己找的台阶,害怕自己失败之后丢脸,但实际上,大家都想要留下来。

流言开始精确到人数时,不同团体之间的“信息中转站”也纷纷建立起来。

简安率先成为其中一个“中转站站长”攻击的目标,对方可能会和她竞争一个岗位,于是便先下手为强,放出消息“我更适合”,无形之中给她增加了压力。

简安隔壁的同事开始隔着门偷听领导的谈话,走在公司,到处都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交头接耳,“xxx应该会被内定,xxx会被调往xx部门”这种猜测满天飞,平时并不联系的同事也突然打来电话问候,“如果真的要竞聘,你想去哪个岗位?”“你知道你们部门会留多少个人吗?”

“女人花”群里也免不了讨论:肯定有人已经开始搞东搞西、各显神通,手段无非是送礼、请客吃饭等。

楚飞扬根据小道消息中的比例计算,自己要在部门里排到前6名才能留下。她评估了一下自己平时的表现,有点悬。

哪怕是工龄最长、年纪最大,坚信自己专业能力过硬的简安也开始不安起来——她的孩子都到了可以参加竞聘的年纪,她居然还要搞竞争上岗。焦虑之下,她给以前的领导打电话,想找找关系,结果发现对方也并不情愿,只能硬着头皮“上战场”。

2023年4月,竞聘正式通知下来的时候,简安松了口气。她能投递的岗位,部门内符合要求并且有高级职称的只有她一人,结局已经清晰。

但楚飞扬的处境不容乐观,借调部门没有一个要求她符合,原有岗位虽然可以报,但之前的领导并不喜欢她,回去是不可能的。她随便填了一个。

正式发言那天,楚飞扬的心情意外地放松。她没有提前准备文字,也没有开场白,破罐子破摔的独白之后,她从办公室走出来,有种“好吧,过场走完了”的如释重负。

从风声、公布再到竞聘结束,“女人花”经历了慌乱的四个月,短暂到她们没有时间去预知,迟来的阵痛会有那么长。

当中年国企人遭遇竞争上岗

下车的人

三人之中,只有易晓霞早在公布竞聘流程前,就为自己想好了退路。

以她的工作能力,留在主公司多半是没戏。她的孩子刚好高中住读,每周才回家一次,再加上外在的经济环境,她想着,还是留下来好,选离家最近的分公司,挑一个最符合心意的岗位。

但实际情况还是和预想的有很大差别。易晓霞的上班时间从原本的开车十分钟,变成一个半小时——这意味着,除了早上六点半就得起床,每天光是高速过路费都要花20元。她的同事里,还有一些靠关系进来的年轻人,即使拿着不够养家糊口的工资,也不敢离开,总是说着“等垮了再说”来面对这一切。

另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是,当意外降临到国企女性的身上,她们都得优先考虑家庭,似乎自然而然地被寄托了更多的照护责任——用她们自己的话说,毕竟过去身上的标签是工作稳定、闲暇时间多、保障好。

三个女人谈起伴侣对竞聘的态度。老公们都说,大不了不干了,回家也养得起。但她们都只觉得虚伪,因为在内心深处,没有谁觉得老公真的靠得住。

而“女人花”的男同事们在这次竞聘中,更多只需考虑机会和个人抱负。比如简安的“上班搭子”方宏,在主动选择到子公司后,意识到工作内容和他想象的也不一样,和领导的磨合也不顺利,恰好朋友适时抛出了外部工作机会的橄榄枝,他没有犹豫。

方宏用电视剧《亮剑》里的台词,来解释他离开的原因:“传统是一种性格,是一种气质,是由这支部队组建时,首任军事首长的性格和气质决定的。他给这支部队注入了灵魂,从此,不管岁月流失,人员更迭,这支部队灵魂永在。”现任军事首长和他的理念不合,所以他选择离开这个部队。

楚飞扬也要跳出来。朋友们劝她谨慎别冲动,一个关系特别好的领导还直接骂了她,“你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不应该出来。”但孩子初三马上中考,需要每天接送,老公也在外地上班,楚飞扬没得选。

找好下家之后,她投入了争夺赔偿的战斗。和她一同决定离开的有六七个人,都被分到待岗中心,她是其中年纪最大且最有法律经验的一个,于是她成为了和公司博弈的代表,顶着“刺头”的评价,拿到了N的赔偿。

但短短两个月后,因为新工作的意外变动,她再次陷入失业。楚飞扬对那段时间唯一的印象是,“那是种特别黑暗的心情”。

两年前,她也有更好的去外地发展的工作机会,但想到孩子,她放弃了。她的野心没有实现的空间和条件。

2024年5月,新疆八一钢铁公司党校教室里,八钢资深高级主管、高级主管序列的13名候选人正在笔试

2024年5月,新疆八一钢铁公司党校教室里,八钢资深高级主管、高级主管序列的13名候选人正在笔试

2017年,她选择跳槽到目前这家公司时,已超35岁,但仍有猎头联系,这也是她当时决定离开的底气,况且还有建造师和招标师的证书,算还不错的资历。但离开后,尽管她没事就在网上投简历,可还是“一个泡儿都没有”,朋友劝她没必要执着于国企了。

2023年8月,她入职一家民营企业做法务,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不安:一个同事和老板起了争执,老板直接叫她走人。她所在的法务部门,只有她一个人,大大小小的裁员招聘合同都要经过她的手,办公室的面孔来了又走,极度频繁的人事调动让她感到恐惧。

她决定去参加法考,再次进入国企或者律所,痛苦的中年备考从八月开始,至2024年10月结束,历时14个月。

年龄大了记忆力不好,楚飞扬只能把听课的重要内容在手机备忘写下来,没事拿出来看一眼。有时因为工作或者孩子的事耽误了,当天进度完成不了,焦虑、失眠,这样的恶性循环持续了三个月,她需要靠安眠药入睡。

即使是周末,她也会七点起床坐在桌子前看书听课,洗脸、开车路上、跑步、洗衣服拖地等的时候都是见缝插针学习的机会——比正在快中考的儿子学习还要紧张。

客观题查分那天晚上,楚飞扬像点开购物网站一样点开自己的成绩,第一科88分,再看第二科110分,过了几秒钟她猛地反应过来,过了。她冲到儿子房间大叫,“妈妈过了!”

当晚,她又因为兴奋失眠了。

当中年国企人遭遇竞争上岗

悲喜自渡

作为留在国企的那个人,简安的座位坐得并不舒适。愉快是很短暂的事,随之而来的是让她焦头烂额的琐事:原有的三个岗位合并为一个,她的工作量大增,要一个人完成公司招采和合同管理的体系建设,还得指导具体实务,以及也同样面临与新领导合不来的情况。

改革后的岗位不再是"铁交椅”,有绩效考核,有末位淘汰,更多的是各种追责,让人烦不胜烦。这两年里,她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加班,如果遇到项目检查,还需要干到晚上11点。节假日时,领导也会突然打来电话,即使她自认为工作态度好,追求完美,也还是会被领导骂,“像青蛙一样,戳一下跳一下,没有主观能动性”。

简安有睡觉前梳理工作的习惯,但一梳理出来,就更睡不着了,睁开眼闭上眼都是excel表格的加红字体在跳动。早上去上班也要做思想建设,马上要退休了,再忍忍,给小孩留点“余粮”。

在国企工作,曾经是很值得简安骄傲的一件事,她以为自己已经“上岸”。不会轻易“垮掉”的保障、五险二金、补充医疗保险、疫情期间仍然照发的工资等——这是国企曾经给她的安全感,也是性格谨慎的她一直追求的。

但洪水涌来的时候,她赖以生存的温房也风雨飘摇。简安原本就神经衰弱,再加上更年期,失眠、肩周炎、记忆力衰退、脊椎压迫导致的头晕统统找上门。医生建议去游泳,她花了两千块办了健身卡,游泳刚学会,健身房又跑路了,手也练废了,更加抬不起来了。生活都无法自理,偏偏打字不受影响,竟然还能加班,这让她不由得苦笑。

有时她也会羡慕体制内的丈夫,每天规律上班,还有时间去锻炼,一三五游泳,二四六跑步,遇到脾气不合的领导,也能硬着头皮顶两句,甚至还能调个岗位。丈夫的退休工资比自己也高出一大截——简安觉得,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丈夫似乎要“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现在,她只能通过不停地说来排解自己的情绪,“变成怨妇了”,每天下班之后在车上说、睡觉前也说,和老公说,和朋友说。她经常打电话给易晓霞抱怨,一打就是两个小时。在接到电话的某些时刻,作为曾经的好朋友的易晓霞偶尔也会有“心态略平衡了”的感受——原来大家都不开心。

《理想之城》剧照

《理想之城》剧照

在国企共同相处的那段时期,“女人花”的三人,如同好姐妹一样,每天中午一起散步聊天,群聊里也总是跳动着共同话题:孩子又叛逆了、领导脑子有泡儿,还有中午去哪吃饭。随着竞聘结束,“女人花”原本紧密的小团体也随之解散。

楚飞扬的离开则有些落寞。从单位离职的最后一天,她特意一个人到食堂选了靠窗位置吃了一顿饭,然后收拾东西离开工作了近七年的地方。没人一个人送她,昔日的“女人花”好姐妹也都没来。

简安对此一直很后悔。那天她在办公室加班,当她如往常时间一样去找楚飞扬时,才知道楚飞扬早就离开了,“她应该很难过。”

再后来,晓霞和简安很默契地没有去打扰楚飞扬,想给她个人空间,而楚飞扬则觉得自己混得差,猜想昔日朋友已经不想再和自己有交集,“女人花”就此消沉,进入了一段中年人常见的“悲喜自渡”的时光。

当中年国企人遭遇竞争上岗

二次危机

“女人花”群聊重新活络起来,是因为楚飞扬法考通过了,她跳槽重回国企。她觉得自己放下了对竞聘的心结,也可以和之前的姐妹们联系了。那些她曾经以为天大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波澜了,“轻舟已过万重山。”

所以当易晓霞在2025年的春天提出,要不出来聚一聚的时候,她很爽快地同意了。三个人聚在茶楼一起围炉煮茶,一年多没见,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聊了整整四个小时。简安形容,“感觉比看心理医生还有用。”

如今,对待国企的态度,她们仍然一致:三个女人都真切地相信过国有企业的稳定,尽管经历了竞聘的风波,可是那种相信并没有湮灭,或者说是一种“不得不”——大环境不好,相比起民营企业,国有企业仍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女人们的判断是,如果把时间往回拉,如今这一切,不过是时代车轮碾过的重现。出生于70年代的简安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

从英语专业毕业时,她正好赶上国家分配向双向选择的改革,就业模式从计划经济时期的统一分配转向市场化配置。当时的就业环境下,除了国企、体制内就是工厂,考公制度也刚刚建立,民营企业很少,更何况是外企。

“双选”看重家庭背景,简安的同学大部分都通过各种关系进了企业,但也有去卖洗发香波的。简安出身农村,人脉资源有限,像无头苍蝇处处碰壁,“找到工作都求爷爷告奶奶的。”

她好不容易去了一家据说会引进意大利生产线的国企,需要高精尖人才做翻译。进去之后才发现,所谓的交易市场就是买个东西加五十块钱卖出去,像二道贩子,每天呆坐着看大屏滚动,但真要卖东西是卖不出去的,抽烟喝酒那些她干不来。

工作了大半年,生产线没有引入,却赶上了“抓大放小”建立现代企业体制的改革。所谓“抓大”指的是组建实力雄厚、竞争力强的大型企业和企业集团,宜于实行股份制的,改为股份制企业;“放小”指的是允许中小国企破产、重组及非国有化。

这是“铁饭碗被打破”的一年,1997–1999年之间,每年国有部门的下岗职工人数约700万人。自国企改革伊始到结束的10年时间之内(1993–2003年),国企下岗职工总数约为3000万人,占当时全部劳动力的38%,超过1/5的城镇家庭受到此次改革的直接影响。

那时,和简安同进公司的五个大学生,都属于计划经济的产物。彼时市场经济刚起步,就连企业也处于一种摸索的心态,在改革背景下选择了给他们停薪留职。

费了这么大力气找到一份工作,干了半年就没了,简安只觉得霉透了。她意识到,光靠语言找一份工作是行不通的,于是她又参加了各种会计、法律培训,拿到了会计上岗证。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了一家外企的临时办公室,给一个法国人做翻译,同时又处理部分合同。这段工作经历还算愉悦,领导很有同理心,经常怕她接小孩迟到让她提前下班。随着她步入中年,逐渐意识到,如果没有新的项目,饭碗随时不保。

“倦鸟思归”的想法出现后,她进入了后来被竞聘的国企,也享受了几年工作清闲、离家近、按时下班、薪资在行业内还算中上水平的生活。

对“女人花”这一代人来说,时代红利曾真实存在。她们的同龄人,有的在中专毕业后就被分配进体制内,到现在一直在稳定工作,也有进入民企,通过炒股、创业实现财富自由的。在简安工作的几十年内,也陆续有猎头提出要提供北京、深圳的工作机会。

相比起现在才毕业的年轻人,她们的确是坐上过“时代的快车”,但是这辆车却突然把她们抛下了。

《突围》剧照。相比起现在才毕业的年轻人,她们的确是坐上过“时代的快车”,但是这辆车却突然把她们抛下了

《突围》剧照。相比起现在才毕业的年轻人,她们的确是坐上过“时代的快车”,但是这辆车却突然把她们抛下了

回忆起自己的工作生涯从企业改革开始,又以企业改革结束,事业上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她感觉这30多年来的工作就是一个零,中间那一段可以忽略不计。有点像“天选之子”,什么都赶上了,但也没有办法,“这只是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小插曲”。简安刻意地遗忘了很多记忆,她觉得老是去翻旧账和对比的话,日子就没法过了,“不要回头看,也不要对比。”

马上就要退休了,这原本是简安为数不多能宽慰自己的事之一。她每天都在忍,掰着手指算,离退休的日子还有多久,本以为熬到头了,但听闻延迟退休的噩耗,简安气极反笑,“是在熬鹰吗?”

2025年春天之后,等待简安的,是即将到来的第二次竞聘。这一次是公司为了响应深化改革的号召,对公司进行重整组合,“瘦身健体”,同省已有五家企业开展。

二次竞聘的通知没有一点温情,有的只是赛马精神。“女人花”的态度则不尽相同:易晓霞倒觉得无所谓,还能差到哪里去?楚飞扬则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想看看昔日那些对她不好的领导这次会是什么结果。唯独简安,感觉自己就像一匹马,伯乐是几乎不存在的,不参与失去权利,参与又觉得被迫营业。

这一次,简安觉得,最好的结果是拿赔偿走人,这是她的真心话。

(简安、易晓霞、楚飞扬、方宏为化名)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