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人完全蹲下,双臂与大腿固定住卫生巾,用嘴一点点撕开外包装,背面粘在手臂上,往内裤里怼。卫生巾后部没粘紧,提起裤子的瞬间皱成一团,得脱下调整,反复两次,无手女孩许方燕完成了一次卫生巾的使用。
约半个月前,许方燕发布了上述视频。没什么好顾虑的,有美术学院的学生想设计无障碍卫生巾,发来私信来询问,为了清晰直观地向对方展示,她拍了这段视频,又想让更多有类似课题的学生能有所参考,她把视频发到社交账号上。
引起的关注却出乎她的意料,与主页里只有几百个点赞的其他视频相比,这则视频的点赞量达到1.5万,相关话题登上微博热搜。很多人夸她“勇敢”,一些卫生巾品牌方找到许方燕,请她提意见,许多媒体因此向她发出采访邀请。
4月22日,许方燕接受采访时已经是晚上9时许,上完一天的班,又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通勤,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听起来仍然精力充沛。她是个喜欢表达的女生,持续近4小时的采访里,她始终真诚坦率,讲述视频背后的故事,也回忆过往的人生。
事故发生在她7岁。由于贪玩爬高压变电器,她失去了双手,以前轻松掌握的事情重新困难起来,朋友的排斥和旁人异样的眼光让她变得敏感易怒,从吃饭、洗脸、穿衣,到跳舞、滑板、骑马,她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艰难时期,而更换卫生巾,只是她需要面对的其中一件再常规不过的事。
许方燕。 图/受访者提供
以下是许方燕的讲述。
【1】换卫生巾有时需10多分钟
因为手臂短,生理期换卫生巾的时候,我的动作比较大,趴下来要比别人趴得更多,两只手臂固定住卫生巾外包装,用嘴把它一点点撕开。卫生巾背面有粘性,我把它贴在一只手臂上。最抓狂的是粘内裤得粘半天,以前我很容易粘歪,粘不紧的话还会皱成一坨,裤子提起来,感觉很不舒服。
有时候卫生巾不小心又粘到手上,我的一只手臂没有抓握能力,扯又扯不掉,经血一直在流,卫生巾已经脏了,血还弄到了手上,我又需要重新去拿一片。
夏天,我喜欢穿宽松的衣服,为了不弄脏,换的过程中要咬着衣服下摆。厕所里面又热、又闷、又有蚊子,我很容易狂冒汗。冬天,我得先把外套脱掉再进去,里面估计穿着毛衣或者贴身的衣服,如果要够着裤子,必须把衣服往上撩。厕所里没有暖气,冷就硬扛。
我现在换卫生巾花的时间,5分钟都算快的,有时候需要10多分钟,觉得麻烦的时候,我会减少更换频次。有时候我很忙,没办法更换,量多的时候会侧漏到裤子上,很尴尬。
残疾人的情况多种多样,只是针对手臂残疾都分很多类型,除了像我这种,还有单臂的,完全没有手臂的,有部分手臂、但是不像我这么长的,每个女性的困境又不一样。
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叫大脚罗凤枝的博主,她完全没有手臂,更换卫生巾需要坐下来用脚换,所以蹲厕完全没办法。这种情况的话,生理期她就只能待在家里。
我身边手部残疾的朋友大都是单臂,她们更换的最大困扰是不太方便支撑内裤,一只手臂不好掌握平衡,卫生巾容易贴歪。所以她们大部分会使用安睡裤,但白天更换不方便,而且会很闷。
视频关注度高了之后,我向残疾女性公开征集换卫生巾时最抓狂和最尴尬的瞬间,但很少有人愿意透露这些过程。月经羞耻现象确实普遍。从小,长辈会跟我说,来月经不能去寺庙,不能上坟。现在在公司,还是会有同事偷偷摸摸地把卫生巾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到包里带去厕所更换,有一天我把卫生巾放在桌上,一个女同事过来问,“你怎么把卫生巾放在这儿?快收下去。”
其实女性的需求大家都知道,我不觉得有什么羞耻的,如果实在觉得难以启齿也没有关系,但我还是希望很多人不要把这个想成是污秽。
【2】无助的时刻
我人生中其实有很多无助的时刻。
初中的一个冬天,姐姐在我穿羽绒服时帮我把拉链拉上了。在学校上厕所的时候,衣服太厚了,我挽起来之后,手就够不着裤子。当时我已经在蹲便池边上,只差把裤子脱下去,但是无论如何都脱不了,我甚至把鞋子、袜子都脱了,想用脚把裤子给拉下去,还是不行,我就尿裤子了。
当时我直接从学校厕所冲回家里面,发狂地撕咬我的羽绒服,撕烂脱掉之后,把裤子给脱了。我很崩溃,非常羞耻,但是又无能为力。从那次开始,冬天无论多冷,我穿羽绒服都不会拉拉链。
我当时还比较自卑,不太愿意让别人看到我上厕所的方式,因为我上厕所擦屁股是用脚擦的,我担心他们嘲笑我,等打了上课预备铃,我才会去卫生间。如果脱不了裤子,我就坚持在学校一天不上厕所。
因为头发不好打理,我从小就是短发,小学同学都笑话我“不男不女”。初三,我申请住校,玩得好的朋友都抢着帮我扎头发。但时间久了,会碰上很着急的时候,已经打铃了,大家怕迟到被骂,都慌慌忙忙顾自己,没人能管我。结果,所有人的头发都扎得漂漂亮亮的,只有我顶着鸡窝头,很丢脸。
自己做不到,但是又不好去要求别人来帮我,长发就成了我的执念。大学遇到男朋友,他说他来帮我扎,所以我们谈了多久,我就留了多久。
这些时刻导致我现在也有点古怪,尽量不求人。我身边没有一个很长期的朋友。跟我玩得比较好的朋友,会无意识要承担更多的事情。别人会自然而然地觉得我身边的那个人就该帮我,“你帮她提一下”“你帮她弄一下”,和别人抢单的时候,两个二维码摆在面前,大部分收银员都会刷别人的,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压力,对对方也不太公平,我不知道怎么样去面对这样的情况,处理方式就是渐渐疏远。
去年9月,我剃掉留了6年的及腰长发。那段日子,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光着脑袋的,不用到处在床上和地上捡头发,不用担心睡觉的时候头发被压住,也不用每天担心头发油了要洗,早上洗脸的时候拿帕子往脑袋上一擦就可以了,真的很爽。
体验过长发了,觉得也没有什么,长发可能会有更多的造型,会更好看一点。但我现在其实也不需要专门用长发来加持我的美丽。
【3】家人的爱
因为手受伤,家里把大部分的爱都给了我。
我家是个重组家庭,妈妈在我4岁的时候去世,我还有个比我大2岁的亲姐姐。为了治疗我,家里借了很多钱,爸爸在老家经营一个板厂,每天早出晚归,跟我最亲近的就是姐姐。
小学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期,我变得暴躁、易怒,每天都打她、骂她,但是她一如既往地帮我梳头、洗脸、刷牙、喂饭、穿衣服,我们在同一个学校,我要上厕所就去找她,她的空余时间都在照顾我。
我姐很护犊子。有些同学说我坏话,我跟她告状,她第二天就会去学校帮我打架。有一次,有个小女生说我是“怪物”,我姐跑去揪她耳朵,人家家长找来学校,她护在我前面硬刚,还让那个女生“小心点”。我觉得,她就像“妈妈”的角色,很有安全感。
对姐姐来说,爸爸很严厉,我的手受伤之后,他会给姐姐灌输一些概念,“妹妹现在手不方便,你要照顾和保护她。”我跟爸爸的相处模式更像朋友,我都不叫“爸爸”,叫“老许”,他就叫我“小许”。我有什么想法都会跟爸爸说,我给他的微信备注是“超级英雄”。
手受伤住院那三个月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爸都给我买,他每天在病床前逗我开心,我根本想象不到他当时是怎么克服那些难受,还要给我筹医药费。
许方燕与爸爸的合照。图/受访者提供
爸爸在外面工作筹钱时,大部分时间是妈妈(继母)在医院里照顾我,因为我一直躺在病床上,她每天都会给我擦拭身体,帮我按摩、翻身,我的身上插了很多仪器,不方便上厕所,都是她帮我解决。
爸爸只要在家,就会督促我、夸我。比如我看到姐姐正在扫地,就会去拿簸箕,我爸会很激动,“太厉害了!你可以拿起来!是你自己拿起来的!”这种夸赞方式让我很受用,有时候我提个什么东西勒得手疼,一旦我爸或者我姐在边上夸我,我就觉得还能再顶一会儿。
在这样的鼓励下,我慢慢开始练习掌握一些方法和技能。后来我学会了写字,我爸把我送到学校里面,老师不愿意收我,他又给老师下跪,让我能顺利上学。
相比之下,妈妈对我的训练会更严厉一些,有时候我想偷懒,她会很严肃地要求我做事,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心疼我。很多年之后,有记者来采访,她说起当年对我的要求,讲着讲着就哭了,我才知道,她其实很担心我的自理能力。
上了高中,学校离家很远,我一学期只回去一次。高考前两天,妈妈从老家赶来陪我,每天从外面打包吃的给我。考试之前,她一直跟我说“不要担心”“不要紧张”,尽管她看起来比我还紧张。
工作以后,我做自媒体挣钱,橱窗里全部的几百块钱收益都是我姐买出来的。一个视频,我可能在多个社交平台发,我姐会专门去下载APP,挨个平台给我点赞。我周末通宵摆摊的时候直播,我姐就守在直播间里跟我聊,有时候我凌晨1点多才开始,她会盯着手机睡着。
2021年,爸爸被家用电击伤,失去了生命。我常常想起他的一些幽默,一些搞笑,有时候我遇到事情了,会想如果我爸在,他会跟我说什么,他存在我的整个生命里。
爸爸去世之后,我和姐姐的关系比之前更好了,我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我要干什么。她是老师,寒暑假会来成都看我,她会自然地帮我挽袖子,她知道以怎么样的方式挽、挽到什么程度,我是舒服的。我突然开始回想我们俩是什么时候这么默契的,然后我意识到,从小到大她都是这么照顾着我。
【4】我是闪闪发光的
人生中的高光时刻是我进入大学舞蹈社团的一场演出,我站在c位,被闪光灯照耀,下面有很多观众,我是闪闪发光的。
我喜欢舞蹈,但从小到大都没有正式学过。当时学姐学长都夸我,说我的律动很强,节奏很好,他们尽心地帮我扒动作,一直都在鼓励我做喜欢的事情。
滑滑板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有一次,我在学校看到好多人在玩滑板,有点感兴趣,有个人来问我,“你想试一下吗?”后来他成了我的师父。
我玩的是长板,主要就是在板上跳舞。为了学这个,我摔过很多次,摔的时候没有办法用手撑地,所以伤得会比别人更严重。有一次,膝盖完全摔破了,能看到里面骨头的白色组织在翻涌,冒着血珠。现在,我膝盖上还有一条很大的疤痕。
但师父没有因为这样就不让我玩,他会尽量给我讲清楚我为什么摔,告诉我下一次该怎么控制。他说摔很正常,每个玩滑板的人都会摔的。
2023年,我参加一场马术比赛,在初级中最低级的初三路线,我得了冠军,那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在计时赛场上拿到奖状,并且能够站在领奖台上。
第一次体验上马的时候,我吓惨了,马的情绪很激动,在那打圈圈,那个时候还没有给我做特制缰绳,我的手空落落的,根本没有支撑,马匹又很高,我感觉已经眩晕了,很害怕,下来的时候腿在打颤,踩到地上都是飘着的。后来骑了很多次,消除了这种恐惧,我渐渐喜欢上了这个运动。
许方燕骑马 图/受访者提供
有时间的时候,我会尝试化妆,最难的是戴美瞳和贴假睫毛。状态不好的时候,贴三四个小时都贴不上。戴美瞳更恼火,其他人的手指指纹可以摩擦,用两根手指一夹就能把它夹出来,但是我必须要借用小夹子,是个很精细的活,要克服夹子伸到眼睛里的恐惧,要控制手的力度,还要稳住夹子,非常需要技术和耐心。
我喜欢欧美风的妆容,那种很有御姐范儿的,看起来很拽的感觉。网友都以为我很酷,嗓音很粗,身高有一米六七,实际上我只有1米53,后来我开直播,他们说,没想到我还是个甜妹儿。
我觉得自己太幼稚了,成熟的大人应该是运筹帷幄的,跟我在女权小说里面看到的女主一样。她们的结局都很好,中间会经历一些过程,但大部分都很顺利。她们遇事冷静,有自己的想法,很明确的目标,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以前不太接受自己,觉得自己是怪物,想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想过很多自杀的方法。我有很多特别想要证明自己的时刻,尤其是听到别人说你这个不行,你那个不行。小时候家里吃完饭收盘子,我想帮忙端,姑姑就会很夸张地过来,“你快放下,一会儿摔坏了”,我就觉得凭什么他们都可以,我就不行,越不让我做,我就越想做。
但是上了大学之后,大家都很喜欢我,我完全找回了手受伤之前的自信,甚至会觉得我是很优秀的。
【5】有一群健全人开始为我们考虑
没想到,换卫生巾的视频发出之后几乎都是支持的声音。
拍摄的时候,我内心毫无压力,只想着能不能把这些难点更清楚地展示出来。但我有点担心男朋友的家人刷到,毕竟还是存在比较传统的思想,我担心他的家人给他施加压力,所以提前给他打了声招呼。
我讲的时候,他说“你发到网上不会被禁吗?”他觉得别人从来都没有发过这种视频,我为什么要去做,他担心我被网暴。我说我啥都没暴露,我甚至还穿了袜子,连脚板心都没露出来。
其实当时我觉得这个视频可能会引起很大争议,因为网络环境多种多样,人性也复杂,有些人可能会觉得我是在博流量、哗众取宠。我刚做自媒体的时候,因为发了一些跳舞、化妆的视频,有人会对着我开黄腔。但我现在的心态放开了,我觉得100个人里哪怕有50个人能看到残疾人的困难,就已经很好了。
视频受到关注之后,有很多品牌方来找我,请我体验他们的产品,也让我提意见。
有品牌方请许方燕提意见。 图/受访者社交平台
我得知市面上有种叫“月经裤”的东西,相当于在内裤里面嵌入了可以吸收经血的材质,而且很透气,量少的情况下,一天不用更换,一条裤子反复清洗,可以使用1到2年。
但是它的单价很高,一条最低都是80块钱起,这还是我所了解的最便宜的。对大部分残疾女性来说,即使比较方便,她们也可能不会选择。
还有一个更好的产品,跟月经裤的概念一样,无论量大量少,它都能完全承载,而且瞬干,一条能维持2到3年。但它要699元一盒(4条),这个价格是我们完全不能承受的。
关于单臂的残疾人,我目前有了一点点思路,在卫生巾背面和内裤里嵌入柔性磁条,用磁吸取代粘贴,穿上也不太有异物感。外包装方面,我考虑的是那种按了之后自动弹出来的形式,相当于抽纸。
这只是一个很不成熟的想法,因为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对于实际操作更方便的,可能会有其他隐藏问题,比如卫生条件、成本,还有厂家愿不愿意为我们单独开一条生产线。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先把我目前能够做到的事情做了。
征集意见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女孩给我发的邮件,但她并不是为她自己,是为她的妈妈,她妈妈是单臂。女儿在外面读书回来,突然有一天看到妈妈在更换卫生巾的时候,需要用牙齿辅助拆开包装,贴的过程中可能会更换很多次。
她无数次给我表达了感谢,无数次说她作为女儿有多不称职。她希望如果我们要做这种产品的改进,一定要考虑到她妈妈的情况。她说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解决这个问题,但是看到会很难受。我突然觉得有些感动,因为有一群健全人开始为我们考虑了。
九派新闻记者 彭茸雯
编辑 万璇 吴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