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巴尼斯在悉尼举行的工党选举之夜活动上庆祝赢得选举。
文丨冯祎(发自澳大利亚墨尔本)
编辑丨漆菲
与加拿大极其相似,澳大利亚中左翼政府在刚刚落幕的大选中成功守住执政权。
当地时间5月3日晚公布的初步计票结果显示,现任总理安东尼·阿尔巴尼斯(Anthony Albanese)领导的工党以压倒性优势——截至发稿时已经赢得89席,战胜了彼得·达顿 (Peter Dutton) 领导的由自由党和国家党结成的联盟党,并能实现单独组阁(总共150席)。阿尔巴尼斯也成为自2004年约翰·霍华德(John Howard)以来,该国首位成功连任的总理。
三年间,阿尔巴尼斯完成了从“新手司机”到“掌舵人”的蜕变,得到足够多的民心。在他的领导下,澳大利亚的通胀率下降至目标范围内、国民连续五个季度实现工资增长;他创造了比历届政府更多的就业岗位,并完成了减排方面的立法。
但迎接他的将是多重危机:在国内,物价飙升让数百万人苦不堪言,高昂的房价让年轻人只能靠租房度日,政府则面临巨大财政赤字;在外部,美国总统特朗普被认为正在“摧毁”澳大利亚的经济和安全根基。不少学者指出,当前全球局势的紧张程度堪比二战前,连任成功的阿尔巴尼斯需要高度重视战略安全问题,以便应对更为复杂的国际局势。
◆截至发稿前的大选实时数据,工党获得压倒性胜利。
选择“更正常”的领导人
无论专家、媒体,还是民众,都将此次选举看作一场残酷却缺乏激情的“比赛”。
“一打鸡蛋的价格是多少?”澳大利亚联邦大选第四场电视辩论中,当选民抛出这个问题时,阿尔巴尼斯的答案是“7澳元,如果你能找到的话”,联盟党候选人达顿则说,“大概4.2澳元”。而连锁超市Woolworths一打鸡蛋的实际售价为8.8澳元。很显然,达顿错得太离谱了。当晚辩论节目的投票环节,50%的观众选择了阿尔巴尼斯,达顿的支持者仅是他的一半。
◆4月27日,阿尔巴尼斯和达顿进行第四场也是最后一场选前辩论。
5月1日,权威民调机构YouGov通过澳联社公布的数据让联盟党汗颜:其初选支持率从上周的33%大幅下滑至31%,创下历史最低纪录。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工党的初选支持率达到33.5%,上升了0.5个百分点。
在两党制下的优选投票中,工党同样以53.5%的支持率领先于联盟党的46.5%,这一成绩甚至超越了工党在2022年大选中的得票率。首选总理的投票中,阿尔巴尼斯以50%的支持率大幅领先于达顿的35%。后者的“净满意度评分”亦从上周的-10下降至-18。
如果把统计时间扩大到半年内,会发现澳大利亚的选情与加拿大存在惊人相似。民调分析公司The Poll Bludger对各大民意调查进行汇总后发现:去年年底时,联盟党的支持率占优,但自今年3月下旬以来,情况发生逆转,新南威尔士州、维多利亚州、西澳大利亚州、南澳大利亚州的票仓都在向工党倾斜。
一夜之间,博彩业赔率暴跌,阿尔巴尼斯成为最热门人选。澳大利亚媒体直呼,对于谁将成为下一任领导人,“赌徒们似乎已经拿定主意了”。
竞选之初,身为自由党领袖的达顿本以为这是一场针对阿尔巴尼斯不满的全民公决。这一次他将以正义姿态出现,并与国家党结成更强大的联盟党。如果取得胜利,他将成为自1929年大萧条以来首位推翻仅执政一届政府的反对党领袖。
◆阿尔巴尼斯和达顿。
然而,特朗普上台后的一系列疯狂行为,让千里之外的澳大利亚大选变成一场关于价值观和风格的较量。
“特朗普可能不利于民主,但反过来看,他让选民们更理智了。”澳大利亚政治评论员布鲁斯·霍克(Bruce Hawker)直言,此次大选中,特朗普这个变因是如此“真实”,他让澳大利亚选民开始重新审视“领导力”本身的意义,“很多人出于恐惧转而投给‘更正常’的领导人”。
◆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州首府霍巴特,一处投票站外贴满了反对达顿的横幅。
舆论战中,工党会将特朗普的极端表现与达顿的保守立场做类比,从而唤起选民的“免疫反应”。
阿尔巴尼斯出身贫寒,是家族中唯一一个完成中学学业的人,被媒体评价为平易近人、理性务实、又非民粹主义者。无论是在应对阿尔弗雷德飓风(今年3月在新南威尔士州和昆士兰州等地发生的强暴雨和洪涝灾害)还是贸易冲突时,他都适时展现了领导力,为数不多的“黑料”之一是公开支持巴勒斯坦。
反观警察出身的达顿,他在担任移民及国境保护部长、内政部长、国防部长等高级职务时,让人印象最深的是对待移民时的强硬立场,以及广为流传的“种族主义”恶名。澳大利亚教育部长杰森·克莱尔(Jason Clare)等人曾将达顿称作“长期种族主义者和仇外者”。
◆5月3日,反对党领袖达顿与家人在布里斯班一所学校内的投票站拉票。
此次大选,达顿的竞选口号是“重回正轨”,为此,他承诺会实施一系列复苏计划——更强大的经济、更便宜的能源、更低的通货膨胀、更负担得起的住房,以及更优质的医疗保健和更安全的社区——但他始终未能提供可信的经济政策和可行的改革议程。
尤其面对工党一系列关于解决育儿、房贷、大学债务等现实痛点的计划时,达顿频繁更改立场。例如,他明明试图吸引公务员的选票,但又支持“禁止公务员居家办公”的政策;有关天然气储备方面的政策也解释得含糊不清,并在临近大选时推翻了原先的减免电动汽车税收的承诺;他多次提出“让澳大利亚40年后拥有核电”这样遥不可及的愿景,并且不愿透露资金来源。
达顿曾称,如果当选,未来会住在悉尼的基里比利(Kirribilli),这引得大家质疑其“关注点可能更偏向于生活享受,而非国家的治理”——基里比利是可以看到悉尼歌剧院的著名豪宅区。
◆5月3日,悉尼一处投票站。
YouGov公共数据部门主管保罗·史密斯(Paul Smith)指出,联盟党的支持率下滑,与达顿在民众中“不受待见”有着直接联系。与加拿大反对党党魁波利耶夫尔类似,达顿同样在大选中丢掉了自己在Dickson的选区。
澳大利亚社会政治市场研究与舆情公司Roy Morgan进行的选举调研结果显示:关于“谁更不值得被信任”这一问题,达顿的投票率比阿尔巴尼斯高出一倍多。这是1993年以来,反对党遭遇的最严重的信任危机——当时的联盟党领袖约翰·休森(John Hewson)在民调中领先总理保罗·基廷(Paul Keating)长达两年,最终却在选举中败给后者。
此次大选中,约300万名选民提前投票,而在1800万合法选民中,千禧一代和Z世代(1995-2010年出生的人)的人群占比高达43%,首次超过婴儿潮一代(1946年-1964年出生的人),他们被认为是这次大选的“不确定因素”。此前的调查显示,“首投族”一般对政治不热衷,更倾向于将选票投给小党或是独立议员。
◆澳大利亚采用“偏好投票制”,所有年满18岁的公民都必须参加投票。
大选被特朗普阴影笼罩
“你是否信任中国和美国领导人?”这是4月16日举行的第二场电视辩论中,对两位主要候选人的诘问。
阿尔巴尼斯对此回应称,他信任特朗普,且“没有理由不信任”中国领导人。他强调,尽管澳中两国政治体制不同,但双边贸易对澳大利亚经济至关重要;同他一同参与辩论的达顿则称,由于自己对两位领导人都“不够了解”,所以难以作出判断。
达顿早前曾称赞特朗普“精明”,但在竞选中,他刻意与特朗普拉开距离,以回应澳大利亚国内的反对声浪。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特朗普在去年的美国大选中获胜后,他在第一时间表示祝贺,还赞许道:“美国一直是世界上一股势不可挡的正义力量,当我们的亲密盟友强大且处于最佳状态时,世界也处于最佳状态。”
今年1月初,阿尔巴尼斯在西澳大利亚州首府珀斯进行访问时,政治记者Jacob Greber记录了这样一幕:一向沉稳的总理出现了目瞪口呆的表情,他当时盯着手机,反复浏览特朗普在社交媒体发表的一篇帖子——特朗普在帖子中公开辱骂加利福尼亚州州长,不满其对洛杉矶山林大火的处理方式,阿尔巴尼斯对此表示震惊。
Jacob Greber在专栏文章中写道:“特朗普混乱的贸易战、对待盟友时的反复无常不仅颠覆了全球金融市场,也颠覆了人们对政治的期许。”
如何应对特朗普,成为澳大利亚新政府的最大考验。尤当美国是其最亲密的安全盟友,中国是其最大的贸易伙伴,处于美中竞争加剧的地缘夹缝中的澳大利亚显得进退两难。
澳大利亚研究机构Resolve和Lowy的最新民调显示,68%的受访者认为特朗普的再次当选对澳大利亚不利,澳大利亚民众对美国的信任度也降至20年来最低水平。值得注意的是,工党选民中,三分之二的人对特朗普持负面看法,远高于联盟党选民。
◆民调显示,澳大利亚人对美国的信任度降至20年来最低。
在对澳大利亚20个边缘席位选区的选民进行调查后发现,65岁以上的人大多认为,能处理好澳美关系对他们把选票投给谁至关重要,而他们更倾向于达顿;至于18岁至34岁的年轻选民,则更倾向于阿尔巴尼斯。如前文所述,千禧一代和Z世代选民数量高达43%。但大多数人认为,澳美同盟十分重要。
4月30日,特朗普在白宫接受采访时说,他知道阿尔巴尼斯渴望与他讨论关税问题,并表示“我会和他谈谈”。阿尔巴尼斯随后接受澳大利亚广播公司(ABC)采访时表示,对方的言论是“随口一说”,并坦言;“我不会熬夜打电话,我正在竞选。如果我们获胜,我会计划与特朗普通话。”
◆阿尔巴尼斯表示胜选后才考虑与特朗普通话。
当前,美国对几乎所有澳大利亚进口产品征收至少10%的关税,并对包括钢铁和铝在内的特定商品征收25%的关税。10%属于特朗普政府征收的最低关税税率,这是因为一直以来澳大利亚对美国都是贸易逆差。
但此举依然损害了澳大利亚的关键行业,比如牛肉产业——美国是2024年澳大利亚最大的红肉出口市场,出口额超过60亿美元。
阿尔巴尼斯将特朗普的关税政策描述为“一种经济自残行为”,还称“美国的关税新政违背了我们两国伙伴关系的根基。这不是朋友之间的行为”。竞选期间,阿尔巴尼斯因未能与特朗普通话开启关税谈判而承受了不少指责。今年1月初,他曾信誓旦旦称“澳大利亚不会遭受美国任何不利的关税”,还形容两国关系将保持“完美”。如今可以说惨遭打脸。
难在中美之间左右逢源
去年11月,当被问及哪个国家对澳大利亚的安全构成最大威胁时,达顿表示:“我国情报机构和国防机构最大的担忧与中国有关。”阿尔巴尼斯的回答则显得更加“圆滑”,他坦言:“中国是亚太地区的主要大国,影响力日益增加。我们的关系很复杂,因为中国是我们的主要贸易伙伴。”
大部分媒体认为,阿尔巴尼斯比达顿更能处理好与中国的关系。
一直以来,达顿都被看做对华鹰派的代表。2021年,担任国防部长的他不但就“网络攻击”“知识产权”等议题攻击中方,还一度污蔑“一带一路”倡议。2022年大选时,时值俄乌战事爆发、中国与所罗门群岛签订安全条约,达顿当时说,“维护和平的唯一办法是为战争做好准备”,如此表态令人费解。
◆达顿与反对党高级发言人布里奇特·麦肯齐在维多利亚州与当地竞选者会面。
但随着大选临近,达顿却换上了一副“新面孔”——当他被问及联盟党政府是否会继续推动与中国的贸易关系时,他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澳大利亚与中国的关系将比阿尔巴尼斯政府时期更加牢固!”
考虑到过往记录,当他一边说出“我很亲中”,一边承诺五年内将国防开支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比例从现在的略高于2%提高到2.5%时,只会让人感到不适。
外界认为,达顿频频做出亲华表态是想要吸引华裔选民的支持。上届大选中,自由党在华裔选民中遭受重创——华裔人口最多的15个选区中,自由党的得票率下降了6.6%,而澳大利亚有超过120万华裔。今年2月,达顿任命大卫·科尔曼(David Coleman)为反对党新任外交事务发言人,后者与华人社区有长期合作。
今年农历春节,达顿更是一反常态,现身悉尼唐人街与市民合影,并用中文恭贺:“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阿尔巴尼斯在悉尼参加农历新年庆祝活动,与华裔选民互动。
谈到联盟党对华交往的历史时,达顿提到了阿博特政府时期两国签署的自贸协定。在此之前,联盟党政府与中国的关系在务实友好和怀疑否定之间摇摆不定。之后的特恩布尔政府由于对华为开启禁令,致使中澳关系有所恶化。莫里森政府2019年上台后,发起对新冠疫情源头的调查,让两国关系跌至冰点。
直到阿尔巴尼斯政府上台,中澳关系有了显著改善。三年来,中国逐步解除了对澳大利亚价值200亿澳元的贸易壁垒,恢复对话和部长级交流,阿尔巴尼斯在澳大利亚华裔群体中也极受欢迎……
即便如此,阿尔巴尼斯第二任期的挑战只会更加艰巨。随着中美贸易战升级,势必会让新一届澳大利亚政府左右为难。尤其在特朗普已经“明示”希望澳大利亚加大军费开支、跟美国战略目标保持一致的情况下。
国家安全方面,澳大利亚始终与美国站在统一战线——过去几年出台的反外国干涉法、在北部增加军事基地建设、参与菲律宾附近海域的联合巡逻都能佐证。而在经济领域,澳大利亚短期内也找不到能够替代中国的市场,无论政府承认与否,澳大利亚对华经济依赖已经达到1940年代以来的最高点。
◆阿尔巴尼斯宣称,将使用“解决争端”的方式来应对特朗普的关税新政。
一直以来,澳大利亚靠着对华售卖铁矿石、煤炭、葡萄酒和教育,赚得盆满钵满,与此同时,中国向澳大利亚出口了各种食品、资源和服务。但如今,这种高度互补的贸易模式已经趋于饱和。
澳大利亚媒体提到,该国的矿业大佬们原本对中国市场充满信心,因为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和基建能够带动新一轮的矿业繁荣。但随着中国不再单一依靠大规模基建拉动增长,而开始在科技领域发力,这些人的希望可能要落空了。
临近大选,打算赴澳留学的中国学生收到了一则坏消息。工党最近宣布,若连任,将把国际学生签证费用从现有的1600澳元上调至2000澳元,以加强对教育产业这一主要移民来源领域的管理。
国际教育是澳大利亚第四大出口产业,总价值高达510亿澳元。中国是澳大利亚最大的留学生来源地,去年的数字接近15万人,占国际学生总数的22%。
◆为了应对移民压力,工党承诺今年将国际学生新生人数上限定为27万人。
去年7月时,国际学生的签证费已从710澳元涨至1600澳元,导致42%的潜在赴澳学生另寻出路。在外界看来,澳大利亚围绕移民问题的紧张局势,以及全球前五的高房价,正在吓退国际学生——截至今年3月底的九个月内,国际学生签证申请数量较上年同期下降了30%。
教育专家表示,一旦执行新政,澳大利亚的留学产业或将面临与加拿大类似的崩溃——2023年8月至2024年10月,由于针对国际学生的负面情绪升温,加拿大作为留学目的地的兴趣暴跌了30%。如今,加拿大已从全球排名第一的留学目的地跌至第四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