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毕业的英国厨娘,用30年把中国菜讲给世界听|独家对话

对话 | 扶霞·邓洛普

以下为采访摘要

吃贯东西

中餐在世界上受欢迎吗?答案是肯定的!

据统计,现在美国有约4万多家中餐馆,超过了麦当劳、汉堡王、肯德基的门店数量总和。早在2001年就有报告显示,中餐已经成为英国人最喜爱的外国菜,65%的英国家庭拥有中式炒锅。

但另一方面,中餐在海外的地位一直不算高,而且外国人津津乐道的中餐和中国人吃的中餐之间,似乎隔着一条鸿沟。中国人从没有吃过左宗棠鸡,外国人也通常不敢尝试葱烧海参。如何让中餐更好地“走出去”?英国美食作家扶霞·邓洛普的研究与写作,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参照系。

△扶霞·邓洛普

研究中餐30年,扶霞无数次地往返英国和中国之间,探索中国各地美食。5月底,我们在北京见到了扶霞,她带我们一起走进了后厨。

△扶霞·邓洛普在后厨

扶霞用英文写作,通过她的书和专栏文章,向西方世界介绍中餐,著有《鱼翅与花椒》《寻味东西》《君幸食》等多部作品,此外她还出版了四本中国菜谱,包括川菜、湘菜、江南菜,和一本家常菜。

扶霞·邓洛普:《粒粒皆辛苦》是一本很简单的家常菜谱,里面收录的都是大家熟悉又好做的菜,比如拍黄瓜、凉拌豆腐、腐乳炒空心菜,还有番茄炒鸡蛋。我在书里特别强调了蔬菜的部分。中国有很多特别好吃的蔬菜,而这往往是大家容易忽略的。这本书出版后特别受欢迎。很多人在网上留言说,他们以前从来没想到中国菜竟然可以做到:第一,很容易学会;第二,很经济、不贵;第三,还很健康。

扶霞的美食著作在西方获得广泛赞誉,她曾四次获得有“饮食界奥斯卡”之称的詹姆斯·比尔德写作大奖,她也被称为“最懂中餐的西方人”。

△扶霞·邓洛普的美食书籍

《君幸食》是扶霞最新的一本系统介绍中餐饮食文化的著作,这本书也被翻译成了中文,扶霞给中文版取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名字,“君幸食”,这三个字来自马王堆出土的汉代食器,“君幸食”、“君幸酒”的字样,被刻在精美的漆制餐具上,意思是“请您吃好喝好”,完美地贴合了这本书的英文名“Invitation to a Banquet”——邀您参加一场盛宴。

不少西方人对中餐根深蒂固的偏见,恐怕中国人会觉得很难想象。在《君幸食》的序言中,扶霞就列举了几个这样的例子:

“什么都吃”说明一个民族邋遢、变态或没有希望;

比起牛排更爱吃豆腐,就是缺乏男子气概的娘娘腔;

用油烹饪出的食物也必然油腻;

用味精就是投机取巧的吝啬鬼;

把食物切得细碎,是为了让其无法辨认,达到以次充好的目的;

中餐是穷人的食物,价格不应该昂贵。

扶霞·邓洛普:我们有一个历史背景,就是西方人常常觉得中国菜有点“可怕”。比如说,中国人吃蛇、吃鸡脚……这些在他们看来是很难接受的食材。

在英国,当别人知道我是一个中国美食专家时,还是会有人好奇地问我,扶霞,你在中国吃过最讨厌的东西是什么?我每次听到这个问题,心里都会觉得有点奇怪。我在中国吃过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你怎么偏要问我最讨厌的呢?

外国人对中国菜的震惊,最早可以追溯到来华的欧洲商人和传教士留下的记录。扶霞在书中列举:

十三世纪末,马可波罗就不无厌恶地写到中国人爱吃蛇肉和狗肉。

1736年,法国耶稣会历史学家杜赫德描述奇异的中国菜“鹿鞭……熊掌……他们吃起猫啊、老鼠啊之类的动物也是毫不犹豫。”

甚至在不算遥远的2002年,《每日邮报》的文章还将中餐斥为“全世界最具欺骗性的食物”。做中国菜的中国人,会吃蝙蝠、蛇、猴子、熊掌、燕窝、鱼翅、鸭舌和鸡爪”。

田川:您写的《鱼翅与花椒》这本书,为什么书名里会选鱼翅?

扶霞·邓洛普:有一次,我在澳大利亚做演讲,现场有一个人很生气地说,你推广中国美食,鱼翅的问题你怎么解释?

在西方,很多人强烈反对吃鱼翅,因为他们觉得这是一种不环保的做法。这个观点我认为是对的——我们确实捕捞了太多鲨鱼,导致许多鲨鱼种类的数量急剧减少。但我也觉得,西方人有时候很容易批评鱼翅,部分原因是我们不吃鱼翅;其中,也掺杂着一些历史上对中国文化的偏见,这让我有些不舒服。

其实,美国人吃大量的牛肉,为了养牛,要砍伐大片原始森林来种黄豆等作物。这也是对环境非常严重的破坏。所以,环保问题并不是哪个国家独有的,而是我们整个人类共同面临的挑战。我认为,最好的方式是大家都能承认自己的问题,一起面对它,而不是选择去批评别人。

田川:对于西方人来讲,是无法理解吃动物内脏或者是猪脚、鸡爪这些部位的。您最初能接受吗?

扶霞·邓洛普:我刚到中国的时候,很愿意尝试各种食物。特别是在四川的时候,火锅里有很多“特别”的食材,比如鹅肠、毛肚、黄喉……说实话,那时候我觉得吃这些东西有点像是在吃塑料袋。并不是说它们难吃,而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吃那些东西。

这个问题,我是过了很多年之后,才真正理解。每一个部位,其实都有它特殊的质地和口感,它的弊端、它的优点——怎么解决它的问题,又怎么把它做成最好吃的样子?这其中蕴含着中国人对食材的理解,以及对饮食和烹饪的创意,我觉得是非常有思路、很有想法的。

扶霞与中国美食结缘,始于上世纪90年代,她成长在英国牛津,毕业于剑桥大学英国文学专业,1994年,扶霞获得了英国文化委员会的奖学金,开始在四川大学交流学习一年,成都的美食很快俘获了这个英国女孩的心。

△扶霞·邓洛普 著《鱼翅与花椒》封面

扶霞·邓洛普:《鱼翅与花椒》这本书的封面是当年在成都老街拍的,我特别热爱成都的传统生活方式。这张照片就很好地表达了我个人的研究方法,就是跟本地人聊天,从他们的日常中去理解这片土地的饮食文化。

很快我就不太上课了,我去成都街头的一些小苍蝇馆子拿菜单,把它们带到茶馆,用词典一个个翻译,学习上面食材的名字,烹调方法。就在这样的过程中,我渐渐发现中国真的是一个烹饪王国。中国人真的懂吃,有着极其深厚而丰富的“吃文化”。我是一个很愿意学习新事物的人,如果我的中国朋友告诉我这个东西好吃,那我肯定要学会它,这就是我的态度。

成都的川菜给扶霞极大震撼的一个原因是,这和她从小在伦敦吃到的中国菜太不一样了。扶霞在书中说,像她这样1970年代在英国长大的孩子们,还有他们过去两三代人,对中国菜都不陌生。二战后,大量中国移民从香港涌来,创造出了以粤菜为基础的英式中餐,在原料、调味、烹饪方式等各个方面都做了本地化改造。要让中国人来看,那些可能都算不上中餐。

扶霞·邓洛普:我小时候接触到的,基本上只有中国外卖。那时候卖的通常是很经济、很好吃,也很简单的中餐。比如说油炸肉丸,配上红色的糖醋汁,还有炒面、炒饭之类的。

我第一次从中国回到英国以后,就经常和朋友一起去伦敦的中餐馆吃饭。但那时候我发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在伦敦唐人街的粤菜馆里,通常有两个菜单。一个是给英国人看的菜单,用英文写的,上面有咕噜肉、蛋炒饭之类的菜品。这些都是以粤菜为灵感,做法简单的菜式,主要是为外国人准备的。而另一个菜单是中文的,才是真正的“宝藏菜单”,上面有很多特别好吃的东西,比如鱼头、鸭子、带壳的大虾等等。可是你不会中文,根本点不了那些菜。第二是很多西方人其实不知道怎么点中餐。当时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们常常点的是套餐,但那个套餐的设计完全是按照西方人的口味来设计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餐。

中餐馆为西方人提供特定菜单最重要的原因,是避免麻烦,如果给西方人端上中国人常吃的菜,他们不仅会抱怨带骨的肉,带壳的虾,甚至会拒绝为他们认为“不能接受”的菜品付钱。

与当时的绝大多数英国人不同,扶霞在成都上学的时候,就已经深深爱上了吃地道川菜,她还花了3个月的时间,在四川烹饪高等专科学校,学习川菜烹饪技术,她也是那所学校的第一位外国学生。1996年扶霞回到伦敦,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对中餐的惊喜发现告诉大家,她开始筹划写一本英文川菜菜谱。

扶霞·邓洛普:1996年,我把自己的计划书寄给了几家出版社,但它们都觉得中国地方风味菜系太专业了,英国人不会感兴趣。可实际上,那时候我自己是很有信心的。因为从四川回英国以后,我经常给朋友做川菜,他们都觉得好吃得不得了。像钟水饺、麻婆豆腐、鱼香茄子、宫保鸡丁这些菜,他们都很喜欢,我一点都没有觉得他们接受不了这些味道。

五年后的2001年,扶霞的英文川菜菜谱终于出版。

扶霞·邓洛普:我记得很清楚,第一个采访我的记者,我给他带了一点花椒,他从来没吃过。

田川:他当时什么反应?

扶霞·邓洛普:他觉得花椒很有意思,因为我教他怎么吃,拿一颗放在嘴里,嚼三下,吐出来,等一会儿再感受那个麻的感觉。如果你不知道它是什么,一下子吃太多是可怕的。

我自己第一次吃到花椒的时候,也有点担心、还有点害怕。我甚至怀疑它是不是有毒,因为我的嘴巴像被麻醉了一样,感觉很不舒服。但现在,川菜在全国、甚至全球都越来越受欢迎。所以如今很多的英国人,都知道花椒是什么。

从厨房看中国

中餐馆在海外快速发展的势头,在2020年遭遇重大打击,新冠疫情初期,海外曾一度出现针对亚裔群体的种族歧视现象,中餐馆也连带受到抵制。

扶霞·邓洛普:新冠刚开始的时候,因为疫情首先出现在武汉,所以很多西方人就觉得这是“中国的问题”。当时有不少人说,中餐馆很危险,最好不要去。这对我们在英国的华人社区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影响。唐人街的餐馆门可罗雀,几乎没有人去,这种说法当然是没有任何道理的。

我记得有一次参加一个广播节目的讨论,我真的很吃惊,因为主持人在节目中说出了非常具有种族主义色彩的话。他们甚至公开表示,觉得“避开中餐馆是合理的”。那次节目是直播的,我毫不犹豫地反驳了他们。

疫情期间,扶霞经常在伦敦家里做中国菜,并把照片分享在她的社交媒体上。因为疫情,扶霞三年半没来中国,那是她与中餐结缘这三十年来,最长的一次分离。

△扶霞·邓洛普社交媒体分享图片

扶霞·邓洛普:我一直用做菜的方式来建立一种连结,特别是在过节的时候。比如腊月二十三,我会拜灶王爷;端午节,我会包粽子、吃咸鸭蛋;春天的时候,我会自己做春饼、春卷;过年的时候,我也会做年夜饭。对我来说这是很重做的。

我觉得,如果因为一些我们无法控制的情况,让彼此被迫分隔,那最重要的就是想办法重新建立联系。所以文化交流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更为重要。

扶霞的饮食文化沟通是双向的,向世界推介中餐的同时,她也希望带中国朋友品尝地道的西餐。

扶霞·邓洛普:其实,很多中国人对西餐也存在不小的偏见。比如我和一些对西方饮食了解不多的中国人交流时,他们常常会说:“西方人不就是吃汉堡、三明治吗?”还有不少人跟我反复说,觉得西餐太简单、太单调了。所以,偏见并不是单方面的,彼此之间其实都有误解。

田川:我在英国留学多年,如果有人问我有什么好吃的,我能想到的也只有炸鱼薯条。

扶霞·邓洛普:中国人经常批评英国菜,说太简单。这个观点我不能完全反对,但我反对的是那种瞧不起英国菜的态度。英国其实也有很多很好吃的东西。比如我们的派,里面放一点小牛肉,非常美味;还有我们的甜点和蛋糕,也都很有特色。还有我们的食材本身就很棒,比如牛肉、三文鱼等等。

田川:英国人吃东西有些很有趣的搭配,比如吃猪肉要配苹果酱。开始我不能理解,后来才体会到苹果酱可以提味,也能解腻。还有英国的酵母酱,我真的无法接受。

扶霞·邓洛普:我特别喜欢吃酵母酱。它最好的搭配是要先烤一片吐司,刷上一层黄油,再抹上一点点酵母酱,最后在上面放一个煎鸡蛋,用刀叉吃,特别好吃!因为那个酱味道很咸,有点像酱油,不能单独吃太多。但如果跟鸡蛋搭配在一起,味道就特别棒。

田川:这也是食物的魅力,找对了搭配和食用的方式,它一下就会变成美食。

扶霞·邓洛普:我给你讲一个小故事。有一次我和一位英国很有名的美食记者一起参加一个电视节目。当时,我正在谈豆腐乳,所以我在小盘子里装了几块摆在那。我本人特别喜欢豆腐乳,特别是配粥,炒空心菜、炒菠菜都非常好吃。我一边讲一边介绍吃法,可他根本没听我的讲解,直接拿起一块豆腐乳就放进嘴里,结果就是他都吐出来了,因为太咸了。这就像你刚才说的,有些东西不知道怎么吃。

田川:真的是一个灾难。

扶霞在书中写过一次带中国朋友吃西餐的经历,给她的思想带来很大震撼。那是在2004年,她的几位朋友都是专业的川菜大厨,但没有什么吃西餐的经验。

扶霞·邓洛普:我通过一个朋友,预订了当时美国最难订的一家饭馆——“法国洗衣房”(The French Laundry)。那时候它被评为美国最高级、评分最高的餐厅。吃那顿晚餐出了不少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我们订到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半,而中国人习惯晚上六点多吃饭。

他们到了餐厅的时候已经饿了,心情也不太好了,我们这才开始吃。而且这是一套完整的套餐,持续了三个小时。整顿饭下来有很多菜他们没吃过,也有些实在接受不了。比如半生的羊肉,带点血水的那种,他们觉得根本吃不下去。还有欧洲风味的橄榄,他们不习惯;奶制品也不是很喜欢。最后几道菜都是甜的,他们觉得很腻。我觉得那顿饭是我一辈子最有趣的经历之一。

很多西方人总觉得中餐难以接受,很奇怪,觉得“我们西餐才是正常的”。可如果你从一个中国人的角度来看,其实情况完全一样,他们也会觉得西餐很难接受,很奇怪。这次经历让我对文化交流的理解有了非常深刻的影响。

△扶霞·邓洛普

扶霞·邓洛普:我们都会很自然地觉得,自己的文化才是“正常的”,才是“对的”,这是我们从小习惯的文化。而别的文化,只要和我们不一样,就会被看作是“奇怪的”。可是如果你超越了自己文化的边界,就会发现,生命可以变得更丰富、更复杂,也更有层次!

我是通过研究中国美食,认识了很多非常好的人。我也因此有机会去到很多博物馆,开始欣赏中国的文学、历史、艺术和园林。我的起点就是“吃”,也正是通过这个入口,我走进了中国的文化,走进了中国的很多地方。

△扶霞·邓洛普在后厨

扶霞·邓洛普:中国拥有世界上最丰富、最多样化的饮食文化,但相关的英文资料却远远不够。所以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还想写一些菜谱,也想写一些关于中国饮食背后的文化书籍。

我研究中国美食已经三十年了,但每次去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遇到新的食材、新的做法、新的味道。这让我很惊讶,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还有那么多新的东西等着去发现。

很多中国人会觉得,一个剑桥大学毕业的人,居然去烹饪学校学做菜,这好像有点“不正常”。因为在中国,文人和厨师往往被分得很开,甚至有点瞧不起厨师这个职业。可我并不这么看,中国人那么热爱美食、那么重视饮食文化,应该把厨师作为文人看。在我看来,做饭和做学问没有冲突。我既是一个文化研究者,也是一个厨子,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矛盾。

田川:您以后会介绍一些西方美食给中国读者吗?

扶霞·邓洛普:我不是研究西餐的专家,我只是一个英国人。我可以吃英国菜,但我并不了解英国菜背后的历史和文化。所以这点其实挺独特的——我是一个英国人,却成了研究中国菜的专家。可要我来给中国人介绍西餐?那我还真没办法。在西餐面前,我只是英国的一个老百姓,没有什么特别的研究。

制作人:张燕

编导:沈爽

编辑:Gy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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