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瑶专辑:献给母亲

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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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给母亲的短柬》

日本人很多因房租贵只住在城市外围,每天得花上大量时间在交通工具上,他们习惯了人人捧一本书在路上看。小如手掌的又轻松又方便。

小书每本售价二百日元,他们的罐装饮品如可乐、果汁、红茶,一百一十日元。那是说约值不足两罐汽水。

(图片来自:Anna Radchenko,俄罗斯女摄影师)

它是角川出版。角川在日本很闻名,旗下书种茂盛。我问他们,哪一本最畅销?——是《给母亲的短柬》。

但买时只剩一本,幸好我得到它!这小书选辑了五十一则给母亲的短柬,能看懂因只这本有英译。

这真是一本动人的书。

我跳着看,最先看到千叶县一位七十一岁的须藤柳子写:

“妈:转眼间金已古稀之年了,请千万仍然活着。我渴望有机会与你见面。——我此生仍继续尽力寻找你。”

信很短,但“故事”跃然欲出,这是一个自欺欺人幽澹渺茫的梦,但无人忍心戳破。

再挑选一些意译送给各位:

“当我见到桔梗花突砰然绽放,令我想起你在年轻的日子,大太阳下,持着一把伞。”

“妈,不要再操劳了,你做得够多了,让我们把爷由医院带回家去。——我好担心你俩都会死。”

“妈,每当我软弱,夜里想哭,我会梦见你,温柔地拍着我的背。”

“在我小时候,曾骂:”你去死吧!‘我多想把那小孩杀掉。”

“妈,节日来了,我常忆起好想吃你给已供父亲的供品。现在,我的孙儿也有我当年那么大了。”

“求你来领我出去,妈,我在森林中迷路了!”

“在电话中说真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偷偷写个字条:对不起,妈。”

“你那么忙:煮饭、洗衣、清洁、照顾小孩,种种之外,还有桩大事,便是紧钉爸的艳遇。妈,你好棒。”

“妈,你别遮瞒自己穿几号衣好不好?我很难给你选购外套的。”

“你一定很奇怪,我是从来不跟你写信的。彩子她有孕了,妈。”

“妈,你快乐吗?满足吗?——你猝然去世后四年,我才有力气问你这个问题。”

“你常插嘴,又是个爱离间的八婆,好讨厌呢。——但你保持现状吧,因为这样证明你很健康。”

“妈,我今天在巴士站见到一个女人很像你,我帮她担袋子了。”

“妈,当哥哥战死沙场,你从未当众流过一滴泪。你究竟在何时何地哭泣?”

“我很后悔没告诉你,你只得三个月寿命。你一定有很多很多话未说。我一点都帮不上。”

“妈,你同那个男人一起开心吗?——爸至死也一字不提。”

“妈,不要死。直至我觉得是时候了。不要死,要等我完全报答你,你不要死……”……柬虽短,用字纯朴,但发自真心,令人泫然。

你会给母亲写个短柬吗?一切要“及时”啊!

写给爱人的情书,脆弱、迟疑、忐忑。妈妈不同,你想,你从前躲在她肚子中,她把自己体内最好的,无条件先给了你。你诞生时,她的痛苦是撕裂、血崩、命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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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亮《车票》

如果一个孩子自小没娘,也没有一丁点信息,晚上在被窝里不断问,妈妈,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她只是自言自语,并没和妈妈产生关系。略显残酷的一个事实,其实是她并没有真的“想”妈妈,因为人不可能想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准确地说,她只是很想去“想”妈妈。神学上,把这种很想去“想”、却没有也不可能真“想”的关系,叫做“位格”缺失关系。人若不敬天命,不信上帝,却在困苦、忧伤或哀恸、愤懑时仰天呼求,说,“天啊,你在哪里,老天你睁眼看、侧耳听。”这也和那个孤儿一样,只是自言自语,他并没有真的呼求,只是很想“呼求”。因为人不可能呼求一位完全不认识的神。

张之亮这部片子,就是一个孤儿去寻找有位格的母亲。惟独有位格的母亲,带来有位格的爱。你在网上不可能爱一个人,在小说乃至情书里,也不能真爱一个人。因为爱的意思是位格之间的委身。委身的意思,是把身体、灵魂,把情感、思想、意志,把时间和金钱,都交出去。大学时,我和爱人在两座城市,往来有近千封书信。情书写得越动听他越疑惑。有一回,我们终于拥抱。他忍不住问,你是爱我呢,还是爱你的爱?

我心头一惊,直到现在。“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最傲慢的情话。没有委身的爱,都是自恋。换言之,不能把金钱给出去的爱,不是爱;正如不把时间给出来的思念,不是思念;正如不说出来的同情,就是不同情;不行出来的道,就是无道。

爱一个人的意思,就是和他在一起。爱中国的意思,就是到中国去。所以传教士们早上喝完咖啡就出发了,然后死在我们中间。早就听说西藏惟一的教堂是芒康县盐井镇的天主堂。张之亮选了这座藏区惟一的教堂,也是全世界海拔最高、阳光最明亮的教堂来讲述母爱的故事。近年来,茶马古道、藏区滇边,苗族、纳西族、傈僳族和羌族中的教堂,成了文化性的或旅游业的关注点。朋友说,怒江两岸,礼拜天上午,大大小小的教堂,响起无伴奏的圣诗,沿着活水的江河,逶迤不绝。还有什么,配得上这天地的造化呢?

当年,松嫂生下一个女孩。她丈夫酗酒,打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在山下的邮递点看见井盐教堂寄来的单张,上面写着一句话,“每个人都是这个家的儿女。”她在那年的1月18日买了车票,坐了两天两夜的车,将孩子遗弃在教堂门口。送掉孩子后,松嫂走路回家,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修女收养了女婴,取名雨桐。这是很台湾腔的名字,因为电影改编自台湾作家李家同的短篇小说,作者说他自己就是那个被遗弃的孩子。松嫂每年的1月18日都会去井盐教堂(片子中叫雪城)一个月,蒙着头巾,悄悄看望雨桐,在大年夜给她戴上新围巾。2004年,雨桐大学毕业,松嫂只身去北京,拍下女儿的照片。

影片是倒叙的。雨桐是电视台记者,采访一对夫妇,他们决心生下那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婴儿。雨桐对未知之生母的恨,影响了她的看法。她说这不是爱,而是自私。明知孩子要受许多苦,为什么还要生呢。这对充满着堕胎、杀婴、弃婴和拐卖的社会来说,是个又尖锐又麻木的生命伦理议题。后来那位母亲打动了雨桐,她说,母亲就要和孩子不离不弃,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们也要一起承担,不能剥夺孩子活下来的机会。虚弱的产妇,反问记者说,“你还没有问我,打算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这是句让雨桐摇摇欲坠的话。导演把提问留在这里,不再触及。随后收养雨桐的曾修女病危,她和幼年的同伴一起回到井盐教堂。修女临走前将当初的两张车票留给雨桐。就这样,这个被教会收养的孩子,踏上了寻母的路途。

电影中,松嫂的脸一直没有出现。有一年教堂合影,她遮面躲在女儿后面。这是令人心动的处理,也暗示了这种爱的位格缺失。其实雨桐并不恨母亲,因为人也不可能恨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她只是自怨,她前半生的爱与恨,其实都指向自己。最后她知道母亲已在一个月前去世,在遗物中看见了20年来的车票。她哭着说,原来我从不认识的母亲,从未离开过自己。

导演拍得极其平淡,左小青也演得太平面。但母亲抱着婴儿,铁锁渡江的一幕,还是打动了我。赞美诗《恩友歌》的旋律,也让我流泪。想起另一位导演甘小二的话,中国有8000万基督徒,中国电影中,他们在哪里?

只是寻母的故事最终过于落在血肉之情上。却把曾修女,在教堂中独身了一辈子的童贞女母亲,过于淡化了。她身上的爱,是真正位格饱满、血浓于水的。又想起初代教父有句名言,“凡以上帝为父的,就以教会为母。”因为“每个人都是这个家的儿女”。耶稣曾指着人群说,“看啊我的母亲,看啊我的弟兄。”后来在十字架上,他的门徒约翰和母亲玛利亚站在下面。耶稣说,“母亲,看你的儿子。”又对门徒说,“看你的母亲。”若没有这样的话语,修女、教堂或赞美诗,不过只是影片的修辞。我对片子评价不高,只是看见基督教作为一种修辞,出现在了汉语电影中。

音.

Josh Groban-You raise me up

寻找一个漂亮的女人并不难,寻找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也不难,寻找一个能够理解你,支持你,像情人一样爱你,像母亲和姐妹一样关怀你的女人,才真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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