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硕|风帆、情报与海权:《特拉法加尔战役》中的海军情报战

《特拉法尔加战役》,[英] 朱利安·S.科贝特著,陈骆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甲骨文,2016年4月出版,544页,79.00元

《特拉法尔加战役》一书对战役本身着墨不算太多,它最主要的篇幅都是再现战役之前数月里英法两军各自的战略筹划、舰队调遣、迂回与追踪等行动,这其中呈现最精彩的,当属英法两军、尤其是英军方面的海上侦察、情报工作,以及这些情报如何影响舰队司令和海军部的决策。

巡洋舰的侦察情报工作

当时战列舰主要负责集结成主力舰队,寻机决战,而海上侦察、情报传递工作,主要由轻快的巡洋舰完成,有些巡洋舰配属于主力战列舰队,有些往返于海军部与主力舰队之间传送信息,还有些单舰独行,在沿海搜集敌军舰队、港口方面的情报,尤其是敌主力舰队的行踪去向。

战列舰航速较慢,发现被敌巡洋舰追踪盯梢时难以摆脱,一般要靠己方巡洋舰执行驱逐任务。但受限于当时的通讯方式,巡洋舰在跟踪敌方主力舰队时,难以同时把信息传送回己方舰队或海军部,所以理想的追踪工作是两艘巡洋舰协同配合,其中一艘负责适时返航通知己方。

在科贝特看来,他的《特拉法尔加战役》最精彩的内容,就是巡洋舰的情报搜集、传递活动:

我希望,这些巡洋舰的行动和指令——事实上是整个侦察和情报系统——能被视为本书中最有趣的章节。 (自序)

这场战争的某些方面是如此依仗于巡洋舰资源,依仗于舰长们传递情报的职责,以及他们审时度势做出的决定。 (第五章)

法国海军实力弱于英国,多数情况下会尽量避免主力舰决战,所以法国主力舰队中配属的侦察用巡洋舰一般较多,经常超过战列舰数量的一半;而英国主力舰队中巡洋舰数量往往低于战列舰的一半,但这并不代表英国海军的巡洋舰总量少,因为还有部分巡洋舰被用于单独搜集、传递信息,把各海域的英国舰队与海军总部联结成一张联合行动网络。

法国舰队运用巡洋舰侦察比较成功的例子,是从罗什福尔港中潜出、驶入比斯开湾的阿勒芒舰队,它有五艘战列舰和四艘巡洋舰,受命等待从中美洲返回的主力联合舰队、实现会师。当时英国已经侦知了联合舰队动向,派遣了多个主力舰队在这一海域巡弋,试图歼灭联合舰队,阿勒芒的舰队很弱小,遇到任何一支英舰队都意味着灭顶之灾,但阿勒芒生性警觉,他频繁派出巡洋舰向过往商船探听附近英国舰队的动向,并捕获到了英国和葡萄牙(名义上中立,实则亲英)的过路小型战船,当感受到英国主力舰队的威胁越来越近,阿勒芒决定提前结束等待,撤离危险海域。由巡洋舰情报带来的决策使这支弱小舰队免遭覆灭。《特拉法尔加战役》对阿勒芒撤出该海域前的描写颇为生动:

阿勒芒立即发觉,一小群(英国)巡洋舰已经盯上了自己,它们在天际线处小心地窥探,随即将情报传给友军和国内。阿勒芒对此无可奈何,他徒劳地试图捕获它们,敌舰却灵巧地滑过他的指间……

在拿破仑时代,各国的军事情报、反情报工作尚未形成正规体系,军事主官的工作积极性差别很大,当时科克港的巡洋舰舰队司令德鲁里将军“战略眼光相当有限,以至于让海军部不断指出他的错误”,后来他被替换。在法西联合舰队进行完中美洲大迂回之后,英国海军开始检讨自己的不足,巡洋舰长们未能在巡逻航行中充分搜集情报: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认为,独自出海执行任务就是享受“一次巡游”,还有机会赢得战功和赏金。这种自由散漫已然让人难以忍受,整个巡洋舰机制正迫切需要高强度的约束和重组。 (第二十章)

英国人由此强化了在比斯开湾地区的巡洋舰侦察、通讯链。

来自商船的情报

大型舰队在海上航行,很容易被途经的商船观看到行踪;商船靠岸停泊、装卸货时,也会听到码头上、其他船舶上传来的各种信息。所以各级海军主官在航行中,都非常重视向沿途遇到的商船船长收集情报,本国和中立国的船长往往乐于提供消息,中立国商船能在各方港口自由活动,所以能提供的有价值情报更多。对于敌国商船可以进行登船搜查,并借机向其船长打探消息。

例如,维尔纳夫率领的法国舰队从土伦港潜出后,先与西班牙加迪斯港舰队汇合,主力战列舰数量达到二十艘左右,然后全速驶往中美洲,此时英国各舰队尚不知道维尔纳夫的去向。但不久之后,一艘美国商船在加迪斯港锚泊,这位船长听当地人谈论了很多刚刚离去的法西联合舰队信息,这艘美国商船驶出加迪斯港后,遇到了进行情报搜集任务的英国巡洋舰“俄尔甫斯”号,于是这些消息被“俄尔甫斯”号舰长获得。因为英国军舰不可能靠近敌对的西班牙港口,所以美国商船带出来的信息格外珍贵。

“俄尔甫斯”号是从中立国葡萄牙首都里斯本驶来的,它返回途中遇到了来自纳尔逊舰队的巡洋舰“亚马孙”号,从“亚马孙”得知,纳尔逊舰队未能在土伦港防堵住维尔纳夫舰队,然后一直未能发现维尔纳夫舰队的去向,现在纳尔逊担心这支舰队可能前往袭击英国本土,所以驶出了直布罗陀海峡准备回防;“亚马孙”则从“俄尔甫斯”得到了法西联合舰队最近的信息,就是那位美国船长提供的:

他能够准确地报出联合舰队的序列、步兵数量以及将领姓名,他说:“关于他们目的地的报告五花八门。一些人认为他们要求爱尔兰,另一些则认为很可能是去西印度群岛,特别是牙买加。” (第七章)

“亚马孙号”将这个信息带给了纳尔逊,使纳尔逊做出判断:维尔纳夫的法西联合舰队目的地应当是西印度群岛,纳尔逊由此决定向中美洲展开追击。

商船船长一般乐于和遇到的舰队长官交换信息,增加自己的信息量,而且商业航海者喜欢散发关于军事行动的消息,这会引起市场恐慌,航海贸易产品自然会涨价。比如,维尔纳夫法西联合舰队抵达西印度群岛的消息是如何传回英国:

这则消息是由一艘“疾驶而来的商船”带到利物浦的,这些投机商人很乐于见到因贸易线受到威胁而导致的市场饥饿。利物浦市市长很快将此消息发给皮特[英国首相],并在7月1日送到了他的手上。皮特马上将之转发给海军部…… (第十二章)

由于在海上常会遇到过往商船,大型主力舰队哪怕在远洋航行中,也难以做到完全匿踪,所以舰队司令需要估算,自己的行踪信息会在多久之后被反馈到敌方舰队或海军中枢,敌方由此作出的反应会在多久后起作用,司令要由此制定自己的行动计划。

舰队行驶中,也可能遇到敌军进行侦察、送信的巡洋舰,并将其捕获,战俘经常能提供很有价值的情报。有时舰队司令希望自己的行程高度保密,会要求“任何出现在视域内的中立国船只都应被俘获并击沉。”但在茫茫大海上,能做到这一点很难,且会引起受损失中立国的不满。

商船提供的信息可能存在有意或无意的误导,需要加以甄别;舰队司令官、舰长也会对遇到的商船船长透露假信息,或者故意显示错误的航向,以期这些假消息能通过商船传导给敌方。在舰队云集的会战海域,途经的商船会遇到各方的很多轮检查、询问,很容易影响到两方战局。

1805年8月,英、法、西主力战舰都集结于比斯开湾沿岸各海港,拿破仑希望法、西联合舰队能驶入英吉利海峡,为法军大规模登陆英国提供掩护,英国海军则试图捕获并歼灭法西联合舰队。这种情况下,双方巡洋舰的前出侦察、通信工作更为频繁,途经该海域的中立国商船频频遭到两方军舰登船检查、询问。

当时一艘美国商船从法国波尔多港驶出,运载葡萄酒经过比斯开湾海域,先被法军阿勒芒舰队的一艘巡洋舰登船检查,当时阿勒芒正急于寻找法西联合舰队、实现会师,美国船长告诉法国人:他途中已经见到,法西联合舰队正被一支英国舰队封锁在西班牙费罗尔港内。

数日后,这艘美国商船又遇到了英国巡洋舰“凤凰”号的登船检查,“凤凰”舰长贝克对美国船长很友好,邀请他参观了自己的战舰,还从他船上买了几箱波尔多葡萄酒,当时“凤凰”正在把自己伪装成一艘民船,以便逃过可能遇到的法国舰队,这个特征也被美国船长记住了;

第二天,美国商船又遇到了法国巡洋舰“迪东”号的检查,“迪东”号是被封锁中的联合舰队派出的,任务是找到美国商船几天前见到的那支阿勒芒舰队、约定会师细节。美国船长更倾向英国人(毕竟法国人不需要向他买法国酒),他故意告诉“迪东”舰长,自己昨天登上过英国人的“凤凰”号巡洋舰,看到上面只有20门舰炮(其实有36门)。“迪东”在随后行驶中果然发现了“凤凰”,以为其软弱可欺,赶上去发起攻击,经过激烈的接舷炮战,“迪东”号主桅杆被打断,失去行动能力,只好投降。“迪东”舰被俘导致联合舰队和阿勒芒未能建立联系,这对后来的海战结果颇有影响。

另一个和此战有关的轶事,是“凤凰”号舰长贝克,战后曾经指挥另一艘巡洋舰考察南美洲,当时舰上搭载了研究生物学的达尔文,南美考察让达尔文总结出了物种进化论。

敌后情报

在拿破仑时代,欧洲各国都没有建立专业的国家情报体系,但出于战争需要,不同级别的军事长官都会努力经营各自的情报来源,最高的是英国首相皮特、法国皇帝拿破仑,他们各有通过私人关系、外交官系统的情报来源;海军大臣、各舰队司令官也会通过人脉网络在海外港口建立情报来源,比如英军大西洋舰队司令考尔德,他雇佣了西班牙港口城市费罗尔的美国领事官,此人能够迅速向考尔德发送法国、西班牙海军联合作战的计划,如拿破仑发送给法军驻西班牙舰队长官的指示,在传送途中就已经被这位领事获取、转发给考尔德了。 (第十二章)

各国政界高层中都有为敌国工作的内线间谍,能提供来自权力核心的机密。《特拉法尔加战役》中有一则典型事例,可见法国间谍在英国海军高层隐藏之深:

一艘英国巡洋舰“好奇”号从西印度群岛返回英国,途中发现了正在向欧洲返航的维尔纳夫法西联合舰队,其航向偏北,可能指向北海或者比斯开湾,而非直布罗陀和地中海,“好奇”号立刻加紧返航报信。

7月9日,刚返回英国本土的“好奇”号舰长向海军大臣当面报告了自己的发现,英方急忙部署阻击;而在短短十一天之后,7月20日,拿破仑通过间谍得知了英国海军大臣和“好奇”号舰长面谈的内容。考虑到英法两国间的路程,以及这则情报可能要通过第三国辗转传递,可见这位间谍反应之快——而且,在拿破仑得到这个情报的时候,那支返航的联合舰队还在大洋中秘密航行,不可能向拿破仑传送任何信息,而它靠港之后发出的正式报告,传递到拿破仑手里已经是8月中旬了。

当然,这支舰队的行程属于拿破仑4月制定的作战计划之内(4月14日签发,到海港后由军舰送出,当时联合舰队还在驶向西印度群岛途中,他们抵达西印度群岛后才能收到这份补充计划),从英国传来的情报只是给拿破仑提供了信心佐证 (第十二、十三章)。

中立国的情报站点

敌国境内的间谍人员风险很大,隐藏较深,中立国港口的情报工作则更容易一些,一般由派驻当地的外交大使、领事收集情报信息,敌国境内的情报经过中立国站点送到本土也更安全。

当时葡萄牙是英法之间的中立国,其首都里斯本是大西洋上的重要海港,所以也是各方情报的汇集地。驻里斯本的英国大使在西班牙大使家中收买了一名间谍(可能是家里的佣人),当时西班牙舰队司令经常与这位驻葡萄牙大使进行私人通信,内容涉及法西联合舰队的动向,这些消息又经英国大使辗转传回英国海军部。

驻外大使获得的这些情报,一般交给靠泊的己方军舰(往往是专司打探和传递信息的巡洋舰),也可以通过本国商船传回外交部、海军部。如果发现紧急动态,大使或者无暇分身的舰长会租赁民间快船传递情报。

保密与情报欺诈

当时英法两方政界都会向本国报社提供误导敌方的信息,并让外交、情报人员搜集敌方报纸,爬梳有用信息,或者通过假消息推测敌方真实意图。比如拿破仑派土伦舰队驶向中美洲时,他授意法国报纸发表消息,说这个舰队已经搭载一万名步兵在埃及登陆。

《特拉法尔加战役》中提及,拿破仑在给将领、大臣写信时,谈及自己的战略计划总习惯避重就轻、虚张声势,因为他知道自己身边有人向英国泄露信息,所以习惯性做出各种假动作。在拿破仑着手部署登陆英国的行动时,他正在隆重前往意大利的途中,做出要从意大利对西西里岛发起攻击的姿态,吸引英国人的注意力,这也是典型的“示形于敌”的佯动。

为了对战争计划保密,当时英法两方都普遍采用“锦囊计”式的设计:统帅命令舰队司令出海时,会把作战计划装在密封袋内,要求舰队司令在离港若干天、或者抵达某地时打开执行,这样能防止中途泄密。拿破仑策划的土伦舰队出海、和西班牙舰队联合袭击西印度群岛、再回师英国近海的计划,就装在一个要求舰队司令按步骤打开的密封“程序袋”。比如在出航前,舰队司令维尔纳夫“只知道他的任务将全部围绕西印度群岛进行,诸如对抗英国据点或是增援当地法军。行动的其他内容仍被密封在拿破仑下发的密函里。”

英国方面也是这样操作,比如海军大臣巴勒姆向一位舰队司令科林伍德的指示:

授予科林伍德的行动命令被装在一个密封的口袋中,他在率军出航时才能拿到它,且在驶出英吉利海峡之后才能打开。 (第八章)

由于各种原因造成的延误,当舰队司令打开统帅的锦囊密函时,可能发现里面的很多指令已经过期,或者由于局势变化导致已经无法执行,舰队司令就要抓住统帅指令的精髓,放弃或者改变其中的某些具体要求。比如拿破仑给的阿勒芒密函,要求他先到爱尔兰近海发动佯攻,再返回比斯开湾某海域接应返航的法西联合舰队,阿勒芒的出海日程被延误,当他打开密函时,发现预定会师日期已经临近,只好放弃了佯攻爱尔兰的行动。

后期的情报分析工作更加重要

一名巡洋舰舰长、舰队司令或者外交官员获得一份敌方情报之后,首先要判断真伪、评估价值,用于自己决策,或者报送给上级或者其他作战单位。作为海洋帝国,英国海军部一直在接收从全球各地发来的大量情报素材,所以后期的情报汇总、分析、研判工作更加重要,《特拉法尔加战役》作者科贝特认为,司令部里的这些情报分析工作才是英国海军战争能力的精髓:

在战争的技艺中,最为宝贵的部分即是对情报的解析。在英法之间漫长的海上战争接近尾声时,英国的情报解析机构已在海军方面达到其能力的顶点。他们的战场是这样的宽广,信息传达是这样的缓慢,而每一条有限的消息又是这样的珍贵。这迫使他们发展出一种职业敏感,时常能做出极具先见之明的判断。

一种敏锐的通感弥漫在整个系统周围。参谋部与各条战线能够互相理解,外海上的舰队司令常能窥知海军部的意图,而海军部亦可以放心地让指挥官们自行其是。

这就是拿破仑失算的——甚至是无法想象的——那个重要环节。过分的自信让他拒绝相信,英国海军竟然能拥有与他的陆军同样出色的战略决策机构。事实上,英国海军的这一机构甚至要比他的更加强大、更加可畏。拿破仑只能依靠他一个人的卓越头脑,而英国海军所依靠的则是涌动在每个战略枢要处的、被训导出的直觉。 (第八章)

当获得的情报数量较多时,其中的信息可能有真有假,如何提炼出最真实可靠、最有价值的信息,对统帅的判断力有很高的要求。

夸大敌情的冲动

在拿破仑时代的战争中,欧洲各国上层宫廷往来比较密切,互相很熟悉,哪怕在敌对两方之间,高层中也不乏同情对方的内奸人物,所以来自敌对阵营的情报很多。从《特拉法尔加战役》展示的当时情报工作细节来看,当时英国方面收到的关于拿破仑军事计划的情报数量太多,真正有价值的情报还是容易被埋没。这背后的根源是,在军事对抗中,任何一方都容易产生夸大敌情的冲动,特别是面对拿破仑这种擅长出奇制胜的战争天才,从而导致客观的、不叫喊“狼来了”情报被忽视。

1805年的4月初,拿破仑部署的中美洲大迂回刚刚付诸实施,维尔纳夫的土伦舰队刚刚离港、失去踪迹时,纳尔逊等巡航在海洋上的英国舰队司令都颇为焦虑,担心这支舰队奇袭英国本土,或者击溃沿途遇到的英国运兵船队。但当时的英国高层并未产生这种担忧,因为首相皮特在拿破仑政府高层安插有自己的间谍:

皮特安插在巴黎的间谍曾传来消息,土伦舰队即将起航,目的地暂时不明,不过[法国军政界]普遍认为是爱尔兰,而据间谍推测可能是牙买加。

皮特依据这条情报,一边让海军部着手组建快速舰队、驰援西印度群岛,一边按原计划向地中海上派遣陆军部队,因为他并不担心这支陆军船队会遭到土伦舰队(法西联合舰队)北上迎击。

但是,数日之后,“在所署日期为4月17日(李硕按:这应该是皮特首相在文件中征引情报的日期,而非情报从巴黎发出的日期)的第二份报告中,间谍让皮特相信,拿破仑目前的整个计划只是将英国的注意力从他真正的攻势上引开。”这句话的含义,是拿破仑要用驶往西印度群岛的法西联合舰队吸引英国人注意,同时开启对英国本土的打击。皮特首相因此非常担心,立即要求海军部加强对英吉利海峡入口的保护,这自然需要从其他舰队中抽调战舰,削弱其他方向的防御。

为何来自同一个情报源的信息会互相矛盾?

从事后诸葛亮的立场来看,皮特获得的这两条情报都是真实的,因为拿破仑最初的部署,就是让法西联合舰队先奔赴西印度群岛,等英国大量战舰都被吸引到中美洲方向,联合舰队再秘密潜回欧洲,参与对英吉利海峡的行动。所以这个间谍提供的两条信息,属于拿破仑这个宏大计划不同阶段的目标,实施的间隔长达数月(后来的进展是四个月),而英国首相理解成了一回事:法西联合舰队装做驶向西印度群岛,但立刻会杀一记回马枪,对英国本土进行攻击,这种误判的深层原因,就是对敌方的紧张情绪。

皮特首相提供的书面文件中,都没有提及这位间谍的身份及情报原文,这是为了保护信息源的正常举措;但从此人分两次提供的不同信息来看,他/她可能是拿破仑生活圈子中的私交,没有条件看到拿破仑的整体书面计划,但生活中可以听到拿破仑的谈话,所以获得的是拿破仑真实、但表达并不完整的想法。

这个间谍有没有可能是真正忠于拿破仑、提供的情报都是对英国人的误导?从后来角度的分析并非如此,因为泄露土伦舰队的阶段性目标是西印度群岛已经有非常大的价值,如果这个信息因为某种原因被传递给了纳尔逊或则其他英国舰队司令,土伦舰队在出港之后的行踪就完全暴露了,随时可能会被英国舰队截获、击溃。

两方情报的交互影响

当战争双方都精于情报工作,情报的传递、影响处于双向互动之中,甚至升级为脱离真实的焦虑共振。

拿破仑用法西联合舰队迂回西印度群岛的行动刚刚付诸实施,联合舰队还在驶往中美洲的途中时,英国正在向马耳他岛派遣陆军部队的情报也传导到了法国,这两场军事行动本来是各自独立策划,互相间没有关联,但在它们投入操作的过程中,双方情报来往开始产生交互影响。

英国远征军离港之后,相关情报开始传递给拿破仑。在4月中旬,拿破仑和他的外交大臣塔列朗的书信中开始频频提及英国远征军,法国高层还不知道这支远征军的真实目的地,他们猜测可能是印度、中美洲、地中海甚至葡萄牙,无论是哪里,拿破仑都感到很恼火,因为他希望联合法舰队出海的消息能引起英国的惊恐,而英国的海外行动又显得“法军入侵的威胁没能将英国陆军的精锐束缚于国内”,拿破仑写给一位大臣的信里声称:

“如果我们的船队接到行动命令,如果合适的海风、雾气或夜色能够持续六个小时,英国人就会遭到奇袭,并发现他们最为精锐的部队不在身边。”

从事后回看,拿破仑的这个表态有很强的负气因素,未必真想(也未必真有条件)付诸行动。但法国高层的这些动向又被间谍很快传递到英国,引起了英国高层的极大恐慌。《特拉法尔加战役》对此的描述是:

在这一刻,英国本土的整个氛围瞬间改变,变得极度紧张,悸动不安。通过阅读当日的文件,我们仍能感受到这场危机所造成的震撼。

由于判断拿破仑袭击英国本土的行动即将开始,皮特首相等英国高层开始想象,那支消失在大洋中、号称正在驶往中美洲的法西联合舰队很快就会出现在英国近海。于是,英国海军部急忙抽调封锁西班牙港口的舰队,用来加强英吉利海峡入口的防御,同时派船召回正在南下的陆军船队(后来它躲到了葡萄牙首都里斯本)。

这一场紧张喧哗是如何沉寂下来的,《特拉法尔加战役》没有明确记载,可以推测,随后一个月里,法西联合舰队并没有出现在欧洲海域,自然让英国人逐渐放松;到5月10日,在直布罗陀海域的纳尔逊附近意识到,联合舰队已经去往西印度群岛,于是展开追击;纳尔逊临行前提交的报告,大概在5月下旬抵达英国本土。而联合舰队于5月14日抵达西印度群岛,英国殖民地发给本土的报告大概会在6月中旬抵达伦敦,那时英国高层才能确定,4、5月份对联合舰队的担心是一场虚惊。

但另一方面,拿破仑登陆英国的准备活动已经紧锣密鼓开展起来,即使联合舰队不在欧洲海域,英国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而且,联合舰队很快就要回来了。

情报预警下的定力

当拿破仑进行登陆英国本土的准备工作时,荷兰是重要的进攻基地,各种战备工作在6月间进行得非常迅速。进入7月份时,英国军方频频收到埋伏在荷兰的英国间谍发来的当地战备工作进展;就在7月9日、英国海军大臣面见前述“好奇”号巡洋舰舰长的几天后,英国驻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一位外交官也发来了一份报告,内容是他从巴黎的线人那里得到了确切情报:在中美洲地区的法西联合舰队将要绕过北海、抵达荷兰沿海,为法国登陆军队护航(这确实是拿破仑产生过的构想,但还来不及发给远在中美洲的联合舰队);而“好奇”号巡洋舰提供的情报同样包含着这种可能性。

英国海军部认为来自荷兰的登陆威胁非常现实,要求驻防英吉利海峡南端的主力舰队分出部分战列舰,北上加入对荷兰海岸的封锁;但一名英国间谍认为法国完全没有真正发起登陆的准备,他报告说:

我可以告诉你们真相。这个在我们(荷兰)海岸公开进行着的、看起来是要袭击爱尔兰的行动计划,唯一的目标就是误导它的敌人。

而且,英国北海舰队司令对拿破仑即将登陆的情报持怀疑态度,认为自己负责的海域没有这种现实威胁。

但从皮特首相的角度看,他不能无视来自荷兰的登陆威胁,不能把信心放在一条情报之上,必须综合统筹全局的进攻与防御措施,所以他还是抽调了英吉利海峡南端部分主力舰北上;但法国人这方面的情报工作比较滞后,没能动用在英吉利海峡南端的法国舰队(布雷斯特港主力舰队)袭扰英军。

皮特在防范拿破仑的登陆行动时,也没有被这种威胁完全捆住手脚。7月里,他在准备两种海外作战计划,一是远征南非的开普敦港(当时南非是荷兰殖民地,而荷兰又是拿破仑的附庸国);一是和俄国联合在地中海展开行动,进攻意大利,或者是进攻可能与法国结盟的奥迪曼帝国。不久之后传来战报:法西联合舰队已经返回比斯开湾、即将进入西班牙港口;这说明北海方向无虞,拿破仑的荷兰渡海计划难以实现,被调往北方的英国战列舰受命迅速回归英吉利海峡南端舰队,继续执行对南方的防堵。

从英国人应对法西联合舰队的威胁来看,在军事统帅的层面上,情报只是做出决策的参考之一,统帅必须综合统筹全局的进攻与防御措施;而在战役的层面,对于舰队司令等军事主官,关于敌军的情报才是可以验证、加以直接利用的。皮特首相获得的拿破仑情报对于纳尔逊这种舰队司令最有价值,如果当初纳尔逊知道土伦舰队可能会去往西印度群岛,他就能及时拦截这支舰队,但由于当时信息传递迟缓,这种可能性却不存在。

海上霸主的掌控欲

数百年海上争霸战争,使英国海军形成了一套重视情报搜集、重视盯防敌舰队的工作方式,这几乎变成了海上霸主的本能反应,即使在和平时期,它也非常重视实时掌握其他国家的军舰动向,随时“心中有数”;与英国的全球海军部署、海上战争能力的伴生的就是其谍报信息网,从十九世纪以来,英国长期是世界头号情报工作强国,其影响甚至流变为毛姆、格林、勒卡雷的各种谍战小说,乃至007系列电影。在二战之后,英国的海上霸主地位被美国取代,这套重视情报与掌控力的工作方式也被美国海军继承。

在二十世纪,航空侦察、卫星侦察、无线电侦听在军事情报工作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但传统的舰船“港外侦听”、“跟随盯防”一直没有淡出,外国军港的水文、无线电信息,乃至追踪潜艇的声呐系统,都需要尽量就近侦察部署。对于被侦察的弱势国家来说,这种“上门窥探”往往带来羞辱感,犹如《阿Q正传》里小尼姑被人频频摸头皮。

海洋游戏规则不同于陆地,它没有国土边界线带来的大纵深,十二海里主权领海所提供的“隐私空间”极为有限,海军前出到外海进行侦察警戒、对大洋彼岸的动向实时掌握,就代替了在本国近海的“防敌”工作,这是老牌海上强国已经内化的海军文化基因,它们对外国军港、舰队的抵近侦察,也是建立信心、展示实力的本能动作,甚至与国家间政治关系不完全同步。

中国自古以来是个大陆国家,缺乏海洋意识,近二百年来多次被海洋列强击败、入侵,自冷战时代以来,被海上封锁、摸头皮窥察更是家常便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二十多年中军舰都无法驶过台湾海峡,福建、两广、南海海防所需的军舰,只能由上海运输设备、在广东船厂制造,这与英国封锁下的拿破仑海军有几许相似。

近年来,中国海军军力增长较快,这自然与老牌海上霸主英国相映成趣。2019年7月,一艘中国驱逐舰“西安”号访问法国、俄国,当它北上进入英吉利海峡,受到了英国海军护卫舰的盯防“护送”,英国国防部发布的这则消息也引起英国舆论界关注,因为英吉利海峡入口一直是英国人最为警觉的南大门,1805年为了防备拿破仑的跨海入侵,英国战列舰最大的集结地就在海峡南侧入口。此次“西安”舰驶过英吉利海峡,恰逢英国海军最为青黄不接的时候:英海军刚刚列装两艘“伊丽莎白级”大中型航空母舰,但从美国订购的F-35B舰载机尚未到货,而负责盯防“西安”舰的英国护卫舰“圣奥尔本斯”号又比“西安”舰老旧、吨位低,这自然让英国人颇有时代变迁之感。不过几个月后,英国航母上的F-35B舰载战斗机已相继列装、形成战斗力,英国海军的传统优势仍在延续。

在未来较长一段时间内,中国海军硬件规模可能稳居世界第二(海军建设是数十年的经济积累,与最新GDP排名不完全相同),对于英美经数百年积淀形成的“海洋霸主”军事文化,中国需要学习一部分,也需要扬弃一部分,例如对全球动态、海陆情报的掌控意识、运用能力,它是主宰全球的强国海军的独特传统、精神内核,这种“软实力”构建比硬件层面的追赶更困难,周期更漫长。从这个层面上说,《特拉法尔加战役》的中译本,是给中国补上海洋军事文化的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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