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庸小说因爱情而黑化的女性角色里，周芷若给人留下的印象或许是最深刻的。

《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是周芷若爱情的全部，她全身心付出，也希望张无忌全身心对她。但在张无忌的心中，还有赵敏、小昭、殷离，周芷若非但不是唯一，更不是他最爱的那个。

为解决这个矛盾，她杀害殷离、设计偷了屠龙刀和倚天剑并嫁祸赵敏。经过一番操作，她曾短暂拥有过张无忌的感情，但失去时却也彻彻底底。受此刺激，她心性大变，所练武功是速成但阴险的九阴白骨爪，并做了一系列心狠手辣之事。

即便如此，男主人公张无忌却依然对她放不下。小说结尾，张无忌正准备给赵敏画眉毛，周芷若在窗外轻笑道：

“无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

面对周芷若那张“似笑非笑”的俏脸，张无忌“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上。”

张无忌为何这样反应？他明明不是爱周芷若，却为何总是心生恻隐？正在当代看来十分“渣”的心境是源于什么？下面就来聊聊这个话题。

高圆圆饰演的周芷若。来源/03版《倚天屠龙记》片段

周芷若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说第十一回，周芷若首次出场。在汉水之上的一艘渡船上，她碰到了身中“玄冥神掌”之毒的张无忌。在此之前，张三丰带张无忌上少林求医被拒，已经放弃治疗了。而周芷若的命运，与张无忌十分相似，一出场也是父母双亡，书中描写她的相貌是：“约莫十岁左右，衣衫敝旧，赤着双足，虽是船家贫女，但容颜秀丽，十足是个绝色的美人胎子。”

面对因为伤势心烦的张无忌，周芷若劝道：“小相公，你若不吃，老道长心里不快，他也吃不下饭，岂不是害得他肚饿了？”

等张无忌愿意吃饭后，她又“将鱼骨鸡骨细心剔除干净，每口饭中再加上肉汁”，张无忌吃得十分香甜，将一大碗饭都吃光了。都说女孩懂事早，在金庸笔下，十岁的周芷若一出场，就给人展示出美丽、聪明、懂事、体贴以及细腻温柔的一面。

小时候的周芷若为少年张无忌擦眼泪。来源/03版《倚天屠龙记》片段

之后，周芷若拜入峨眉派，即便是跟着灭绝师太，她幼时诸多优秀品质也并未受到影响。第十五回，她因不愿伤及无辜，在与殷离交手中诈伤，骗过师姐丁敏君，否则以她当时的武功，殷离根本不是对手。同样在这一回里，殷离和张无忌被灭绝抓到，又是周芷若“拿了几个冷馒头，分给张无忌和蛛儿。”

灭绝师太。来源/03版《倚天屠龙记》截图

长大后的周芷若，也有自己的坚守与追求。第十六回，在万安寺内，包括她在内的众多武林门派被赵敏抓入牢中，她与赵敏斗嘴，面对赵敏要毁其容貌的要挟，虽然“珠泪盈眶，身子发颤”，依旧毫不屈服，“我不降！你把我杀了罢”。当然，她对地位和权力的迷恋也在不知不觉流露出来，就像金庸说的那样，周芷若和赵敏都有政治才能，权力欲极强，所以在他看来，“这两个姑娘虽然美丽，却不可爱。”

赵敏与周芷若斗嘴。来源/03版《倚天屠龙记》片段

第三十四回，周芷若与张无忌同游大都皇城。张无忌对教主一事毫无兴趣，也是周芷若劝道：“你年纪尚轻，目下才干不足，难道不会学么？”“你怎能轻身冒险？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便是你张教主了。”当韩林儿说出“教主做皇帝，周姑娘做皇后娘娘”这类话时，周芷若的反应是“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之喜。”而张无忌是赶紧说：“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脸色微变，眼望窗外，不再言语了。

有人说，周芷若有点像《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对未来“夫君”在世俗意义上的上进抱有很高期待。当然，严格来说也不能算是缺点。毕竟，对出身底层、自小父母双亡的周芷若来说，稳定的依靠真的很重要。而她后来的黑化，也与此有关。

周芷若为何黑化？

小说结尾，大彻大悟的周芷若曾对张无忌说：“无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汉水之中相逢，得蒙张真人搭救，若是早知日后要受这么多苦楚，我当时便死在汉水之中，倒也干净得多。”

这番感慨确是发自肺腑。如果当年她没有被张三丰介绍到峨眉，也许会死于乱世；也许会嫁人平凡一生。

而一旦入了峨眉，对小小年纪的周芷若来说，峨眉与灭绝就是她最坚强的仅有的依靠。为此，她越是聪慧、越是勤奋练功，灭绝对她就越是宠爱，以丁敏君为首的其他师姐也越是嫉妒，所以周芷若长大的过程是孤独的，也是缺乏安全感的。

周海媚饰演周芷若。来源/94版《倚天屠龙记》片段

这样的生长环境造成两种后果。

其一，她对灭绝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违背。比如，灭绝让她假意与张无忌恋爱，伺机偷取屠龙刀、倚天剑，她照做了，为此不惜伤害无辜，这对她的心性是巨大摧残。更严重的是，她对灭绝的服从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第二十二回，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她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忽听得灭绝师太厉声喝道：“芷若，一剑将他杀了！”下意识里，她顺手接过倚天剑，手起剑出，便向张无忌胸口刺了过去。

金庸曾解释，她是“这七年多时日之中，师父的一言一动，于她便如是天经地义一般，心中从未生过半点违拗的念头，这时听到师父蓦地一声大喝，仓卒间无暇细想”。

周芷若一剑刺向张无忌。来源/01年TVB版《倚天屠龙记》片段

其二，她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张无忌的师公是武当掌门张三丰，外公是明教四大护法之一，自身也是武功高强，还与她有过一段美好的交集，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因此，她盗取屠龙刀和倚天剑是遵从师命，杀殷离、放逐赵敏则是为自己的未来考虑，最后更是用女人最低级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招数逼迫张无忌答应迎娶自己。

但她显然爱错了人，张无忌的优柔寡断把她推入黑化的深渊。

第三十四回，张无忌在与周芷若拜堂成亲的婚礼上被赵敏骗走，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遮脸红巾，朗声说道：“各位亲眼所见，是他负我，非我负他。自今而后，周芷若和姓张的恩断义绝。”

周芷若黑化开始。来源/03版《倚天屠龙记》片段

说着揭下头顶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抛开凤冠，双手一搓，满掌珍珠尽数成为粉末，簌簌而落，说道：“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

来源/03版《倚天屠龙记》片段

须知，在此之前，周芷若曾在灭绝跟前发过毒誓，若与张无忌结婚，父母死在地下不得安稳，师父化为厉鬼，日夕向她纠缠，所生子孙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她违背如此毒辣誓言，下定决心与张无忌结婚，到头来换取的却是心爱之人跟着自己的情敌在婚礼现场跑了，个中失望、恼怒、羞愤实在是难以想象。

周芷若追杀赵敏。来源/03版《倚天屠龙记》片段

心理受到极大刺激的周芷若由爱生恨，心性大变，走向极端。第三十六回，当周芷若与武当的殷梨亭交手时，看到周芷若“犹如鬼魅的身手”，旁边观战的张无忌“不禁身子一颤，若不是广场上阳光耀眼，四周站满了人，真要疑心周芷若已死，鬼魂持鞭与殷梨亭相斗”。周芷若对面的殷梨亭也感同身受，“他生平见识过无数怪异武功，但周芷若这般身法鞭法，如风吹柳絮，水送浮萍，实非人间气象，霎时间宛如身在梦中”。此时的周芷若，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纯情温柔的小姑娘了。

当年，正是殷梨亭送小周芷若去的峨眉。来源/03版《倚天屠龙记》截图

面对这样的周芷若，张无忌没有表现出丝毫恨意，当周芷若后来被“玄冥二老”围攻时，他甚至还出手相救。这是为什么？

张无忌为何放不下？

首先要强调的是，周芷若虽然黑化，但善念仍存。小说最后一章，她用计伤了张无忌，眼见便可毙其于掌下，却看到张无忌胸口那个当年她用倚天剑刺伤形成的伤疤，于是“五指距他胸膛不到半尺，心中柔情忽动，眼眶儿一红，竟然抓不下去”，这为她最后由邪转正提供了逻辑合理性。

黑化的周芷若。来源/03版《倚天屠龙记》截图

其实，张无忌对周芷若是有爱意的。比如，第三十四回，他为哄周芷若开心，在她脸颊上一吻，笑道：“谁叫你天仙下凡，咱们凡夫俗子，怎能把持得定？这是你爹爹妈妈不好，生得你太美，可害死咱们男人啦！”

这些情话，如果不是出自真情，很难想象会从忠厚老实的张无忌口里说出来。尽管张无忌承认最爱的是赵敏，但金庸在小说的后记里提到，在他内心深处，到底爱哪一个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也正是有这样的情感，他最后才答应周芷若为她做一件“不违侠义之道，不碍光复大业，也于明教及你自己的名声无损”的事，就像当年他答应赵敏一样。

周芷若与张无忌看起来，活像一对小情侣。来源/03版《倚天屠龙记》截图

更重要的是，张无忌不会忘记当年汉水舟上的喂饭之恩。成年后的张无忌，在与周芷若第一次相遇时，想起的是“当年汉水舟中她对自己喂饮食、赠巾抹泪之德”，他与周芷若搭讪的第一句话也是“汉水舟中喂饭之德，永不敢忘”。相比于与赵敏相处时的轻松愉快，张无忌每次遇到或听说周芷若时，总绕不开感激之类的描述。

更何况，在金庸小说的众多男主里，张无忌是出了名的缺少主见，一生总是受到别人影响，被环境支配。小说末尾，张无忌见到被殷离吓到精神崩溃的周芷若时，仍会抱住她，将她后来的阴狠毒辣行径看作是被师父影响，感念的仍然是当年的恩情。对他来说，原谅周芷若，其实很容易。

周芷若有一个不错的结局，与宋青书结为夫妇。来源/01年TVB版《倚天屠龙记》截图

在金庸其他小说中，类似周芷若这样为情所伤的人物有不少，如《神雕侠侣》中的李莫愁，《天龙八部》中的天山童姥，《侠客行》中的梅芳姑以及《射雕英雄传》里的梅超风等等，而周芷若是被刻画得最为丰富的。在小说的笔墨上，赵敏和周芷若的分量几乎差不多，不同的是赵敏由邪转正，而周芷若则是由正转邪。

某种意义上说，《倚天屠龙记》可算作双女主模式。赵敏、周芷若身上的正邪变化，折射的是金庸对“正”与“邪”的思考。他曾解释道：“在《倚天屠龙记》中，我要表达的是我对人生的一种看法，想表达一个主题说明这世界上所有正的邪的，好的坏的，这些观念有时很难区分。”

对周芷若最后又改邪归正的结局，当时是有读者不满的，认为她应该彻底黑化。但金庸之所以放弃这个结局，很可能是对人性仍抱有美好期待。

来源/01年TVB版《倚天屠龙记》截图

参考资料：

1.李改婷、娄博：《倚天屠龙记》中周芷若的善恶一体形象，《山西青年》2020年5月（下）；

2.张军：《山隐与凌迟——金庸小说中人物周芷若形象分析》，《安徽文学》2007年第3期；

3.孟庆莲：论《倚天屠龙记》中的周芷若，《新闻爱好者》2011年3月（上）；

4.金庸：《倚天屠龙记》，明和社1981.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

作者 | 番茄汁

编辑 | 詹茜卉

校对 | 张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