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寒冬,横店群演无戏可拍,改行做短视频月入过万

一冷一热间,这些横店群演,在一个个短视频里,成为故事的主角。

如果说冷,在浙江横店,易灿明显地感受到,这一年,剧组的戏少了,身边的群演也纷纷离开。他们当中许多人,或是抱有演员梦,或是单纯为了谋生计,来了又走。

如果说热,一个月前,易灿走在街头,一路能碰到许多穿着戏服,拿着手机拍视频的人。哪怕在街边不起眼的小饭店,也有人拿着手机高声对着那头吼,“不骗人!拍短视频真的能赚钱!”

有人觉得当下正是影视寒冬,有人觉得只是行业调整中的阵痛。但这股风,还是不可避免地刮向了影视行业的各个角落,直至位于末端的群演。

2020年初,疫情笼罩下的横店,猝不及防陷入冰点。1月27日,横店影视城发布通知,要求所有剧组拍摄活动全部暂停,30多个筹备或在拍的剧组不得不原地待命。2月13日,横店复工首日,演员服务部里空无一人,开工剧组寥寥。

当无戏可拍时,群演们不再奔跑于剧组间争取几秒出镜机会,而是拿起了手机,拍起了短视频。在没法出门的日子里,留守在横店的群演依然没有关掉镜头,只是视频的背景从影视城的景区变成了出租屋。

数以万计的短视频里,横店的真实和荒诞被记录下来。群演生活中或搞笑或粗糙的段子,转化成流量,给他们带来了可观的收入,让他们在这个寒冬辟出了一片新天地。

一冷一热间,这些横店群演,在一个个短视频里,成为故事的主角。

横店最繁华的万盛街,鼎盛时,每天夜里都挤满了直播的人。

冷与热

白天的横店中心,最繁华的万盛街,走在街头上的路人,易灿掰着手指也能数得清。

他举起手中的自拍杆,对着手机镜头笑了起来,“各位粉丝朋友们大家好……”

他的头顶上方,路边的灯杆上挂着在横店拍摄的影视剧照,时间刻度从1996年到2017年,绵延一整条街。

2017年7月,易灿来到横店,成为一名“横漂”。他赶上了横店这几年最后一波火热的拍戏潮,那时的群演不愁戏拍,许多人上午在明清宫苑演太监,下午就出现在清明上河图景区,成了路边的小商贩。只要肯拍,一个月里可以天天上戏,易灿还听说过,有人几天几夜不睡觉地跑戏,最后担心出事,被演员公会叫停。

到了2020年,易灿依然在横店坚持,却不再做群演。“戏变少了。”在他眼里,横店不再火热,如今的群演,即便非常努力跑戏,一个月的收入,可能只有一两千元。

1月初,在横店演员公会一周一期的横漂公益培训活动的课间,许多群演将老师张勇民围成一圈,讨论着当下的现状,他们想从这位老横漂的口中,捕捉到一丝在这里坚持下去的理由。张勇民是老北京,2013年来到横店,做了多年的特约演员,刚来横店时,就开始有群演向他讨教演戏经验。从2018年开始,张勇民免费在演员公会教表演。

演员公会培训课间,群演们正在讨论当下现状。

“现在这个情况不会持续太久,我相信大环境下半年就会好转。”在他眼里,如今整个影视行业正经历的阵痛,与其说是影视寒冬,不如说是一场良性调整,行业和观众都在期盼优质内容。说这话时,张勇民并未料到,之后突如其来的疫情又一次打乱了行业的节奏。

他的信心并未让这些群演脸上的愁容消散。更多的人等不到寒冬过去。横店清明上河图路两边的影视工作室,一大半都已人去楼空,大门紧闭,只能通过还未撕去的满墙选角广告窥见曾经的盛景。易灿还记得,前几年他当群演的剧组,动不动投资上亿,而现在驻扎在横店的,更多是叫不上名的网剧、网络大电影。他无奈地笑了笑,“现在光靠群演收入,哪里还能过得下去?”

但在短视频平台上,横店呈现出的却是另一番火热景象。输入“横店”二字,随即会蹦出一连串带有“横店”的视频博主。他们的视频里,教着网友如何在横店偶遇明星,给出详细攻略;群演穿上戏服,上演一出出爱恨情仇;从早到晚,定位于横店的直播从未停歇。

去年,周如兰也加入了短视频拍摄的大军。她在横店做过群演,在客栈打过工,也在横店的微电影工作室学过摄影导演。半年多的时间,她的粉丝慢慢爬到了近20万,在短视频平台上,在一批横店短视频账号中,她的账号出现在了前列。周如兰的视频下,慢慢聚集了一批忠实的观众。

当下正火的短视频,让她在这个寒冬“活”了下来。

主角与配角

在横店,想要当群演,几乎没有门槛。易灿刚来横店那天,租了房签过合同,办好暂住证,在演员公会交上10元工本费,马上就能拿到演员证。他刚到横店的第2天,加了几个群演群,立马就接到了戏。

演戏并不如他想象中精彩有趣。近40摄氏度的高温天里,穿上戏服,坐着都直冒汗。一整天下来,剧组里光中暑的群演就有十几人。遇上拍战争戏,三四十斤的盔甲得穿上一整天,结束完拍摄脱下盔甲,路都不会走。

但这些苦和累并不会留下痕迹。到了戏里,群演许多天的奔忙可能只剩一个匆匆掠过的身影。

露脸的机会难得。有年过年易灿没回家,剧组缺人,他幸运地得到了一个特约角色的机会,这也是他唯一一次有一两句台词。戏里的镜头,他截了图,至今保存在手机里。他觉得自己长得一般,还操着一口湖南味的普通话。大多数时候,特约演员都更需要出众的脸和演技。

为了节省成本,如今很多剧组把一个人掰成几人用。一天中,太监、士兵、百姓的戏服来回换。“你不愿意?那就换别人上!”横店的几个酒店前,每天早上都会有守着“捡鸽子”的群演,万一有放鸽子的群演没来,他们就临时顶上。如果不好好抓住机会,随时都能被取代。

但在他们的短视频里,不用担心机会被人抢走,只要站在镜头前,就占据了观众的全部视线。他们在这些视频里,是故事的主角。

在自己的账号里,周如兰用“一个为梦想在横店奋斗的小人物”介绍自己。她参与过的戏并不多,但基本上都是大剧,也都顺利播出,即使出现的时间长不过2秒,甚至连脸都没看清,她也觉得自己挺幸运。

周如兰曾经每周跟着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学表演,还跑去工作室学习摄影和导演,结业考试,整个班级只有她和另一人合格。前段时间,周如兰花了300元去学了骑马,加入马队后,她有了更多演戏的机会。

她在一部戏里给女一号做替身,一场追杀戏,眼看着要撞上前面的树,周如兰反应迅速绕过,旁边的男演员却被拍戏现场的线缠住了脖子,差点割伤了耳朵。周如兰觉得有点后怕,如果自己没有及时避开,她想象不到会有怎样后果。这场戏结束,女一号拉着她的手,连连感谢。

在视频里,周如兰并没有把这些经历说出口,她穿着和女一号同样的青色纱裙,梳着两条小辫,甜甜地对着镜头,往鞋子里塞增高鞋垫,一边调侃自己;“女一号太漂亮,我太矮太丑了。” 粉丝在视频下鼓励她,“盼望如兰有天也能成为女主。”

在她的很多短视频里,周如兰是绝对的女主角,她和朋友们自导自演,“想到什么拍什么”,她穿上戏服,和对面的男主角对戏,台词临时想,虽然演技生涩,但可以在视频里演属于自己的故事。

她的粉丝在微信群里鼓励她,“他们整天督促我减肥,希望我能变得更优秀,未来能够接到角色演。”他们给周如兰寄来保暖内衣和护肤品,让她受宠若惊。在景区拍段子时,周如兰被游客认了出来,纷纷找她合影,“她们都说看过我的视频!”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掩饰不住激动。

一个月前,周如兰去给参加横漂剧星总决赛的朋友加油助阵,那天,她特意穿上了《还珠格格》里香妃的裙子,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她对着镜头笑得灿烂,走在红毯上自拍,在签名墙前,她念着,“我是个小人物,我应该写得稍微偏一点。”拿起笔,把“周如兰”签在了边角处。

热度

群演钱难挣。易灿在他的许多视频里,反复地向网友介绍:群演一天戏90元,起早费加10元,淋雨加10元,过夜费10元,高温费10元到30元不等,其中,演员公会抽成10%。

而在横店群演眼中,在发工资这件事上,国内没有哪一个影视基地比横店更规范。拍完戏的第二天,他们就能在网站上查到自己的工资,工资每半个月到账一次,这让他们觉得踏实。

辛辛苦苦打拼一个月才攒来的两三千元工资,如今一条视频就可能实现。直播间里动辄上万元的打赏,显然更诱人。

流量意味着收入。横店的头部视频博主,每1万点击量就能从平台分得30元。和平台签约后,月收入轻轻松松过万,甚至单条视频就能入账三四千元。

为了涨粉,在横店,视频博主使出浑身解数。横店几个大酒店的大堂里,从早到晚都蹲守着拍短视频做直播的人,他们盯着门口和电梯口,如同守着猎物。明星一出现,这群人一拥而上,将镜头对准他们,与此同时,手机屏幕上,爱心和礼物冒个不停。

为了拍视频,周如兰在淘宝上花了2000多元买了十几件戏服,在最开始拍视频的那段日子,她为了能多点粉丝,经常会跑去万盛街,把账号二维码贴在一旁,穿上戏服直播,每直播一次都能涨上几百上千粉丝。

横店鼎盛时期,一到夜晚,直播的人挤满整条万盛街。他们竖起三脚架,对着手机唱歌、跳舞、做出各种夸张的动作。

易灿的手机镜头里,群演淋着雨在导演的要求下往水坑里冲,休息时穿着戏服组团互拍短视频,饭点排着队领盒饭,这些内容琐碎无趣,但对外人来说却很新鲜,并化成一个个点击,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流量和关注。拍下群演最真实的生活,让他抢在了最前头,成为横店最早享受短视频红利的人。

在这个发布1200多条视频的“横店龙套影视演员”的账号里,粉丝已经超过了110万。

周如兰最初的那些视频下,常常有网友的讽刺,说她“痴心妄想”,“他们说我不可能实现演员梦,感觉都等着我坚持不下去的那天。”周如兰心态好,“评论不管好坏,只要点开了视频,都给我增加了点击量,我都能赚钱。”

她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有副导演看过她的视频,主动给她打来电话,邀请她出演一个特约角色,试戏时,周如兰一遍就过。她每每想到这次机会,都忍不住感慨,“只要好好经营自己,不断提高自己的能力,总会被发现。”

张东雷正在给周如兰拍视频,对于他们来说,去餐厅吃饭,也能成为视频素材。

更多的人依旧等待着被发现。周如兰的朋友张东雷来横店前,他曾经跟着表哥跑卡车,坐在副驾驶上拍卡车司机的生活,攒了几十万粉丝。这一次来横店,他抱有十足的信心,“我想着自己已经有了视频拍摄经验,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在横店街头拍起了“大神”。但他渐渐发现,“观众都是为了看这些‘大神’,并不是冲着我本人来的。”他觉得,在这个遍地都是短视频的横店,自己随时都可能被取代。

我是路人甲

直播随时开始。拍短视频的同时,张东雷也没有放弃做群演。走去剧组集合点的路上,张东雷打开手机直播。他不知道屏幕那头究竟有多少人在看,但依然盯着偶尔蹦出几个问题一一回答,“今天拍的是夜戏”,“我们先在横漂广场前集合,再坐车去剧组。”

张东雷也无法预料剧组突如其来的变动。10分钟后,张东雷又从集合点返回,“今天不拍了。”他被剧组“放了鸽子”,这种情况不常见,他估摸着是当天主演没来,反倒窃喜,可以不干活白拿半天工资,即使只有几十元。

类似的惊喜只是偶然事件。更多的时候,横漂们都在日复一日,盼着机遇降临。横店横漂广场上,每天都聚集着不少群演,没戏拍的日子里,他们就在这里聊天,互相问候“最近接到戏没”。

一周前,周如兰和其他春节留守横店的群演,收到了演员公会发来的500元补贴。在此之前,她担心几个横漂朋友口袋里没钱,跑去买了些馒头和面送了过去。她和横漂朋友戴着口罩,录了个视频,对着镜头一直不断地对演员公会说“谢谢”。

他们脚下,曾经诞生过一部以横漂为主角的电影《我是路人甲》,主角都是横店群演。戏如人生,戏里一群抱有不同梦想的年轻人来到横店追梦,戏外有的演员最艰难时身上只剩20元,却意外在低谷时等来了主演电影的机会。

横店演员服务部内,如今冷冷清清。墙上贴着曾经在这里拍摄的电影《我是路人甲》海报。

在横店,易灿如今已经小有名气。每次出门逛街或是拍视频,他常常能被人认出来,甚至有人找他签名合影。

易灿没有那么多遥不可及的成名梦,“我知道自己长得也就那样,演员这行,不是努力就会有回报。”他见过许多在横店做了十几年,还抱有明星梦的群演,“这些人待久了都魔怔了。”他的愿望很实在:今年可以在横店买辆车,以后就不用天天骑着电瓶车出去拍视频。前不久,他们在妻子老家买了房。他想着有一天挣够了钱,也能在横店置业。

短视频给易灿的生活带来了显而易见的改变。几个月前,他从横漂村搬了出来。不用再忍受蜗居生活。他和妻子在一个都是本地人居住的小区里,租了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月租1600元,宽敞舒服,他格外满足。

他习惯了日夜颠倒,半夜12点结束直播后,才开始剪辑白天拍摄好的视频,直到清晨。天擦亮时,他才能合眼睡觉。每个需要直播的夜里,他都得喝上整整一大罐浓茶,“不然撑不下去”。最开始的那段日子,直播间的粉丝们还会对横店的群演生活好奇,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如今,易灿更多时候则是对着屏幕,跟网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有粉丝想来横店体验群演生活,易灿都劝他们慎重,“有人可能会说,是我怕他们来了给我带来竞争,其实来一个人我就多了一份拍摄素材,我有什么不乐意呢?但说实话,现在横店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

这里依然对外人有着无限的吸引力。即便在临近春节时,周如兰几乎每天都要接上一两位因为看她视频来到横店的网友。她不厌其烦地骑着电动车,带着他们租房、办演员证,也有人特意赶来,只为向她讨教如何拍短视频。

“如同割韭菜一般,新横漂一茬接一茬。”周如兰的微信群,每三个月都要大换血一次,“几乎每天都有新人进群,好久不看,你发现群里哗啦啦出现的都是新面孔。”

很多人佩服周如兰,但她也没有把握,未来拍短视频这条路还好不好走。就连最初商量一起拍视频的群演朋友,如今也只剩下她一人还在坚持。

这些天,周如兰只能发些之前积攒下来的库存或是宅家生活。“你过几年再来采访我,说不定到时候我就成功了。”在她眼里,这些短视频也像日记一样,记录着自己在横店打拼的日子,“如果哪天我成名了,别人通过这些视频,也能看到我是一步步踏实走过来的。”

她日复一日拍视频,渴望被看见。“说不定慢慢积攒了名气,有一天被邀请,也能有属于自己的角色。”她曾经也有明星梦,现在却变得现实,“只要能继续演戏,当个演员就好。”

过完年,张东雷准备暂时离开横店一段时间,他心里仍有拍电影梦。“我还会继续拍视频,说不定哪天再回来。”他想着未来哪天赚了些钱,就自己投资,请来专业的编剧和导演,拍一部网络大电影。

他们都看过《我是路人甲》。电影说的其实就是他们和身边人的故事。周如兰说,“也许未来,就有一部电影拍的是我们的故事,主角就是我们这批在横店拍短视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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