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在村庄正北。据传那里曾是西辽河故道,千百年间水势时涨时落。河边有一处荒凉的渡口,常年有个摆船人在这里撑着木船,摆渡着不断走出去和回来的人们。
我要到河对岸的小镇去。母亲送我到渡口,我上了船。母亲挥着手,那褪色的红头巾越来越远。船夫光着膀子,用力拉着铁索。水面波光粼粼,河水好像一直在倒流,船一直在后退。然而,船终于还是到了对岸。我在小镇乘上火车,赶往更远的一座城市。
那是多年前的旧事了。2003年秋天,我刚成为一名记者。此前我在东大荒老家有一份正式工作,可我始终有“生活在别处”的错觉,或许那根本不是错觉。我极其迷惘,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工作之余我就去单位图书室读书,欲从书中寻求答案。我每每读着书,便望向前院的屋顶发呆,那里时常有风吹过,掠过几片飘零的叶子和鸟儿。
有一天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我不再患得患失,很快辞职离开了。我不知道这个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只是听凭内心的指引,带着自断后路的决绝。后来的年月里,我无数次往返于村庄与城市之间。那荒凉的渡口,一端连着故土,一端通向遥远的未来。
1986年,东大荒遭遇了一场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西辽河和东辽河仿佛商量好了一般,同时发了大水,仅有一条细流的西辽河故道河水猛涨,先是吞没了河堤,继而漫过了玉米地,冲毁了乡间小路,一路浩浩荡荡,势如破竹。我父亲那年三十二岁,是村里的支书,他带领村民日夜防洪筑堤,在村北筑起一道高高的大壕(就是大堤,我们村子土称叫大壕),逼停了西辽河咆哮的洪水。
然而,东南方向几十里外的东辽河水还是漫过了许多村庄,在一个细雨如丝的深夜抵达我家门前。村庄腹背受敌,情势危急,人们慌忙逃难。父亲十几天没有回家了,一直带领村民在一线抗洪。母亲沉着地把家里的米面搬到房梁上,又把鸡舍和猪圈的门打开。我那天还因为挖野菜摔伤了腿,无法行走。母亲背着我,拉着五岁的弟弟,哥哥姐姐背着包裹,跟着人群冒雨走出了村子。
渡口不知何时出现一艘渡船。然而母亲身弱力薄,又拉扯着四个孩子,根本挤不上去。船上早已站满了人,一个老奶奶不顾危险,蹚着齐腰深的水走到船边,双手死死抓住船板,被船上的人拉了上去。这条方圆百里唯一的船,此刻就像诺亚方舟,载着生的希望。那夜,一个孕妇强撑着爬上船,平安离开渡口后,未等走到小镇,动了胎气,生下一个女婴。婴儿的父母抱着这个顺水而来的孩子,取名“灏”。
几经彷徨,母亲无奈带着我们离开。我伏在母亲的后背上,只来得及透过拥挤的人群缝隙,远远地看了一眼渡船。深夜的渡口,黑黝黝的,在嘈杂的人流和喊叫声中,我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母亲一路背着我,带着我们沿大堤绕路多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到铁路桥上。慌乱的人群中,我们惊喜地遇到了祖父。祖父一把接过我放在背上,稳稳地跨过铁路浮桥(其实就是铁路桥,不晓得为什么当地人一直管它叫“铁路浮桥”)。洪水就在桥下呼啸奔腾。我闭上眼睛,一边心惊胆颤,一边又感到无比安全。
大洪水过后,西辽河有几年水量很大,渡口的船也忙碌起来。附近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从这里乘船越过西辽河,到外面去讨生活。
我自幼体弱,却又没什么病,长到十二三岁,上了初中,遇到稍大一点的风,连自行车都骑不动。上初三的哥哥骑着“二八大卡”,我坐在车后座上,十几里的乡间小路,风里雨里雪里,跑了一年。哥哥上高中后,姐姐又骑自行车带了我一年。父母担心我的身体,商量过后,由父亲带着我去百里外的郑家屯镇(现在的双辽市)找一位有名的老中医看看。那年我十三岁,第一次乘坐渡船。
船上照例挤满了人。我不知道他们都去干什么,船上因何这般热闹。我对这艘当年没有挤上去的船感到新奇。在我们东大荒平原上,并没有什么水路,船只格外稀少。能坐一回船,令我很兴奋。船身斑驳破旧,随着铁索左右摇摆,我因专注地盯着水面而感到眩晕。
第二次乘坐渡船是在半年后。大伯去郑家屯医院看病,顺便带着我也去开中药。他把我放在船舱中间的位置,以防我掉下去。回来不久,大伯就病倒了,病得很重,很快就起不来了。有一次我放学后去看他,他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炕上,已经不能翻身了。他呼唤我的小名,让我给他倒碗水。昔日壮实能干的大伯瘦得皮包骨头,脸颊塌陷,面色青黑。我吓得不敢上前。我拎了拎,暖壶里空空的。我来到锅灶前,生火烧水。一锅水煮开,我给大伯倒了一碗,放在他的枕边。我摸了摸炕,冷冰冰的。我又去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回到屋里。大伯喝了热水,脸色好看了些,叫我坐到炕边说说话。可我害怕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大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终于还是去世了,那年他才42岁。我时常懊悔,当时为什么没能多陪陪大伯,多说几句话也好。
离开家乡以后,我进了城市,先是到书店卖书,不久后成为一名记者。从那年起,我采访过很多人,有机会走进他们的内心。我发现,无论看上去多么平淡无奇,平凡甚至无趣的人,他们都在各自生活的洪流中熬煮,翻越他们命里的一道道沟坎。他们拉着生活沉重的套子,低头往前走,悲喜自行下咽。他们与我的那些乡邻何其相似。“过哪河,脱哪鞋。”他们说着这样坚韧的话,不紧不慢地过着一生。
也许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渡口,在人生遇到关口时用以自渡。
五年前我带着一双儿女回故乡去。途经渡口,七岁的儿子跳下车来,在宽阔的岸边奔跑。三岁的小女儿拾起几块粗扁的河石,说是要带回城去,放在鱼缸里给小鱼做床铺。我站在昔日的河边,缓缓的水流漫不经心,空旷的风依旧吹来清冽的气息。儿子捡起一根树枝来,蹲在湿润的沙土上画画。我恍惚看到曾经年少的自己,也是在这个渡口,橙黄色的夕阳下,在沙土上刻过一个名字。
许多的画面都是转瞬即逝,渡口人来人往。有的人走出去,再也没有回来,有的人走回来,再也没有出去。渡口联结着村庄和外面的世界。我的小侄儿和侄女也走出渡口到外地求学,一茬茬孩子们出去见识更辽阔的世界,如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飘落到天南海北,长大后偶尔衣锦还乡;更多的青壮年从这里走出去,到城里做最辛苦的工,吃最简单的饭,数着银行卡上增长的数字,憧憬着给妻儿带来好日子;患病的人心怀忐忑出去寻医问药,带着希望或绝望归家……渡口无声,看着村庄的悲欢离合,看着一代代人用力地生活,迎着年复一年的风雨,在嚣闹和孤寂里静静地守望着。
现今家乡渡口(摄影:周鹏)
走出渡口已二十一年,去年秋季我又回了一次故乡。渡口已无渡船,船夫也不知去向,一道铁制浮桥横贯两岸,汽车来来往往如履平地。早年间河边生长着大片芦苇,如今已被遍野的玉米和高粱覆盖。那荒凉的河边,那繁忙的渡口,不断地迎来送往,不断地告别重逢,不断地淹没失去,不断地重建新生。渡口从未消逝,它已然成为故乡的影子,通向遥远的未来。
作者:周静
文:周静图:周鹏编辑:谢娟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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