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儿童文学爱以“动物”为主角?从《柳林风声》谈起

在我们书架上的各种类童书中,大部分书的主角都是拟人化的动物,同样是狐狸,在不同作者笔下可能拥有截然相反的特质。尽管给孩子的故事都是编出来的,但主角如果是“人”似乎就没什么意思了。

在我们书架上的各种类童书中,大部分书的主角都是拟人化的动物,有趣的是,同样是狐狸,在不同作者笔下可能拥有截然相反的特质。尽管给孩子的故事都是由成人编出来的,但主角如果是“人”似乎就没什么意思了。孩子与动物天然就有亲近感,那么动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魔力?也许出版于1908年的《柳林风声》可以给出一部分答案。

这是一本以鼹鼠、河鼠、蛤蟆与獾为主角的系列故事,发生在“自然仙境”里。最初是作者肯尼思·格雷厄姆为生来就有眼疾的儿子讲的睡前故事,后来格雷厄姆以书信的形式继续这个故事,最终集结出版,成为英国最著名的儿童读物之一。

这本书在中国不仅经常出现在给小学生的推荐书单中,其改编本在英语世界里多达几十个版本,包括诗歌、戏剧、图画书、立体书等。此外还有人为它编写“续集”。2020年在中国图书市场很快登上畅销书榜的《蛤蟆先生去看心理医生》,就是以《柳林风声》里的四位动物为主角的。

《柳林风声》,[英]肯尼思·格雷厄姆著,[英]E.H.谢泼德绘,任溶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12月版。

《柳林风声》,[英]肯尼思·格雷厄姆著,[英]E.H.谢泼德绘,任溶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12月版。

下面这篇文章以“《柳林风声》中自然与动物的仙境”为主题,通过部分段落的解读,分析了为什么动物角色在“儿童文学”这一类别里会被如此重视。 (因《柳林风声》已是公版书,文中引用的段落的译文来自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版本,这一版的插图由E.H.谢泼德绘制。)

*下文的作者是桑霓,她和专栏另一位作者子葭的专业都是比较文学,“儿童文学通识课”专栏中的文章来自她们在牛津大学做访问学生时上的儿童文学课。每一篇文章都是与教授一对一进行一个多小时的讨论后完成的,经历了大量的资料查阅、找思路和列提纲的过程。包括“童话故事里的人和动物”“童话的改编与流传”“儿童文学如何在电影中呈现”等,探究作品背后的文化因素和它们真正想表达的意义。

在牛津大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和镜中奇遇记》前言中,著名儿童文学理论家彼得·亨特 (Peter Hunt) 曾提到,当我们在谈论“仙境” (wonderland) 这一概念时,在其乌托邦的含义之外,常常忽视了“仙境”这一词形容的也是一片让人们总是充满好奇,可以肆意探索的地域。首版于1908年的《柳林风声》 (The Wind in the Willows) 完美地诠释了“仙境”的地域性含义:在故事中,动物角色们四处游荡,探索自然的“仙境”并且一同经历不同的事件,冒险,甚至得到对于生命的深刻领悟。

《柳林风声》( The Wind in the Willows ),1930年版的封面。

《柳林风声》( The Wind in the Willows ),1930年版的封面。

虽然许多文学批评家,包括彼得·亨特自己都曾因为《柳林风声》将动物们拟人化,用奇幻和异想天开的方式反讽生活等故事特点对其有所批判,但是不容忽视的是《柳林风声》的奇幻色彩和对人类世界的隐喻是其故事的核心特点。在书中的自然仙境里,作者可以全然自由地发挥想象力,创造一个有独特社会体系和世界观的世界,甚至是一个理想主义式的乌托邦,让动物们在其中不断探索生命的奥妙——而这样的写作形式,也被许多批评家认为是“儿童文学”这一文学类别有代表性的特征。

当然,让《柳林风声》和其他儿童文学作品有所差异的也正是其主角们的特点:故事聚焦于一群生活在自然中的动物身上,他们欣赏自然的美,有着令人喜爱或是独树一帜的特点,也总是在环境的挑战中不断成长,而这些也都是深受读者喜爱的故事元素。这篇文章试图探索以下几个问题:为什么动物角色和自然的“仙境”会如此深受作者和读者喜爱?书中对动物的选择和仙境的塑造怎样一同达到理想的故事效果?为什么这些故事元素在“儿童文学”这一类别里被如此重视?

《柳林风声》插图。

《柳林风声》插图。

在自然仙境里,所有东西都快快活活,生机勃勃

在故事的开篇,作者肯尼思·格雷厄姆通过一段对于春天到来的场景描写让读者感受到强烈的幸福、活力和希望:

“春天的气息飘在天上地下和他周围,甚至钻进他这又黑又低矮的小屋子,带来春天那种神圣的、使人感到不满足和渴望追求什么的精神。”

第一个场景中,格雷厄姆就已经带领读者通过鼹鼠这一动物角色原始且强大的感知力去感受自然,并将书中的主要角色和自然融为一体,奠定了整个故事的基调。

自然的“仙境”被描绘成了一个带来无尽的欢乐、激情和美好的地方:

“一切看上去好得叫人不相信。鼹鼠急急忙忙地走到东走到西,穿过一块块草地,走过一道道灌木树篱,钻过一个个矮树丛,到处看到小鸟在造巢,花在含苞,树叶在发芽——所有的东西都快快活活,生机勃勃,全不闲着。”

这也是一个鼓励不断探索、好奇和冒险的地方。在描述鼹鼠看到河流时的心情时,格雷厄姆这样写道:

“他一生中从未见过河——这又光又滑、 弯曲蜿蜒、鼓鼓胀胀的动物,又是追,又是咯咯笑,咯咯笑着抓起一样东西,又哈哈笑着把它放下,向另一个游戏伙伴扑去,新伙伴刚要挣脱身子,又被它抓住了。一切都在摇动和颤抖——闪闪烁烁,粼粼发光,奔泻涡旋,潺潺细语。鼹鼠真个是看入了迷,神魂颠倒。”

在这一段优美的开头过后,鼹鼠遇到了河鼠先生,开始了接下来的精彩故事。而以上对自然的热爱和纯粹的享受也贯穿在整个《柳林风声》的叙事中,创造着唤起人们童年时期对于美好的、纯粹的世界的回忆(当然这也对应着工业革命前英国乡村世界的样貌)。虽然这确实出自一位成人作家的笔下。

在自然世界里,动物们有着真实的自我,他们的个体性、差异性和情感都被鼓励和接受,他们有足够的自由在自然世界里探索,并享受自然纯粹的美。他们的纯真个性和对美的热爱也在自然世界里得以充分地展现。比如,当鼹鼠因为划船过于激动让船翻了,他和河鼠都掉到水里之后,河鼠用很轻松的态度应对这件事,他安慰鼹鼠:“那没什么,老天保佑你!”他轻快地说:“湿一点对于一只河鼠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在大多数日子里,我在水里比在水外面的时间多。这件事你就别再去想它了。”

《柳林风声》插图。

《柳林风声》插图。

这一群朋友享受互相的陪伴,又有着自己的空间去消化个人情感,比如当鼹鼠只身来到原始森林的时候,他因为冬日干枯的大地而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外面是一个寒冷宁静的下午,头顶上是铁灰色的天空。他周围的田野光秃秃的,树上一点叶子也没有,他觉得从来没有像在这个冬天的日子里那样看得远,那样亲切地看到万物的内部。这时大自然正深深进入一年一度的冬眠,好像把披的东西都踢掉了。灌木丛、小山谷、石坑和各种隐蔽地方,在树叶茂密的夏天曾经是探险的神秘宝库,如今却让自己和自己的秘密全部可怜巴巴地暴露出来,好像请他来看一下它们暂时的穷相,直到将来有一天,它们能像过去那样重新沉溺在辉煌的化装舞会中,用古老的骗术来骗他、诱惑他。这一方面是可怜巴巴的,然而,另一方面又是快活的——甚至叫人兴奋。他很高兴,他喜欢田野这种不加打扮、赤裸裸、脱去华丽服饰的样子。他已经来到它光裸的骨骼处,它们很好,很结实,很单纯。”

在这里,自然促使鼹鼠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感受,并且通过这片土地展开了自己的想象力,与此同时自然也变得拟人化,承载了鼹鼠的个人情感,并在他抒发情感的同时被他的主观视觉所重塑。自然成为可以被个体塑造和体会的空间,而书中的动物也可以在此之上为他们的经历和冒险创造更充足的体会空间。就如批评家贾克林·罗斯(Jacqueline Rose)在《彼得潘的故事和儿童文学的不可能性》一书中写道:“儿童小说中的虚构让童年这一概念一直存在。同样的,从罗素到阿兰·加纳,描述童年和自然之间的关系也总是存在文学中”。她论述到,童年这一概念让儿童承载了人们对于童年时纯真特性的向往,以及通过非理性化和非语言化的直觉与自然交换期望。儿童们从大地和天空中读取只属于他们的奥秘。

从作家动机的角度来说,格雷厄姆创造一个欢快美好和具有个体性的自然乌托邦也可能是他逃离充满压迫的现实世界的方式。在格雷厄姆生活的时期,对于现代生活以及工业革命对社会产生负面影响的憎恶在英国已经成为写作的一个核心主题——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英国作家理查德·杰弗里斯(Richard Jefferies)的自然主题写作获得了一批非常热情的观众,而格雷厄姆也是拥有这样一批观众的作者之一。

此外,学者亨弗利·卡朋特(Humphrey Carpenter)在他的著作《儿童文学的黄金时代研究》一书中也提到格雷厄姆有过一段难以忍受的不幸福的婚姻,而这段婚姻压迫他到一定程度以至“他想要通过重新回到童年而实现逃离当下的可能”。

在以上两个对于格雷厄姆日常生活的解读中,我们可以看到亲近自然的童年世界和充满压迫的成年世界成为二元对立的两个概念,对比之下童年成为了更理想的“黄金时代”。贾克林·罗斯对以上概念有所解释:“因此,儿童的形象,是很纯真并可以让我们重获纯真的。”这也许正是格雷厄姆选择自然世界作为他所创作的“仙境”的场景,因为这样一个没有被工业环境污染,脱离了成人世界纠葛,又完全接受自然的纯粹之美的地方也让我们重新获得一些已经失去了的东西。

《柳林风声》插图。

《柳林风声》插图。

用动物的视角,寻求一种更自然的生活

格雷厄姆选择动物作为作品中的主角,也在某种意义上印证了他是在通过创造一个理想化的、可以让他逃离显性世界去满足自己生活在纯粹、快乐的环境下的愿望,甚至是想带入动物们的视角去寻求一种更本质、接近自然的生活方式。学者玛格丽特·布兰特(Margaret Blount)曾如此解释这一现象:“现在存在着一种对人类充满厌恶或者是批判的态度,并且认为更加真挚/和谐的动物应该主导地球……那些将人类弃之的动物奇幻作品总是有这样美好的特质,而人类的介入会削弱这一切。”

格雷厄姆自己也说:“我们作为他者,早已丢失了自己更细腻的身体感知能力,甚至没有动物那种可以和周围环境交互的能力,无论是生存还是其他任何事情。比如嗅觉,它对于动物来说,代表着鼻腔中一系列敏感的感官刺激——召唤,警示,吸引,排斥。”

同时,作为一个理想世界,书中自然仙境的存在也对现实生活中的读者产生一定的警示性甚至教育性。在书中的自然里,个体被鼓励,甚至这种鼓励推动动物去历险和探索,尊重自然和一切比自我更宏大和更重要的事情。

当鼹鼠进入原始森林这一片未知的世界时,他感受到了强烈的恐惧和未知感。格雷厄姆使用了动物非常敏感的感官能力来塑造一个逐渐开始压迫鼹鼠的世界,“那些森林中的脸开始闪现”“呼声开始了”然后是 “那些敲击的声音开始了”,逐渐在感官上加重鼹鼠的恐惧:

“接着忽然之间,好像一直就是如此远近的几百个洞,每一个洞看着各有一张脸,出现得快去得也快,全都用恶意和憎恨的眼光瞪着他:全都冷峻、恶毒和凶狠。”

在这一段描述中,这里的自然仙境不是只有美好和快乐的乌托邦,也不是单纯地对于童年生活的重塑。原始森林的存在也提醒着读者和书中的主角去尊重宏大自然和更广阔的世界。亨弗利·卡朋特认为书中的原始森林“也代表着人类心理黑暗的一面”。

河鼠安慰鼹鼠时说道:

“你真不该这么出来,鼹鼠。我尽了我的力量使你别这么干。我们这些住在河岸的居民难得独自上这儿来。一定要来至少也是结着伴来的,那就没事了。再说这里要注意的事成百成千,这些事我们知道,可你还不知道。我说的是口令、标志、有效力的话,还有装在你衣袋里的植物、你要背诵的诗、你要玩的把戏和巧计。你知道的话,这些东西再简单不过,但你是小动物,就得知道这些,不然你会有麻烦。当然,如果你是獾或者水獭,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黎明时的吹笛人”这一章中,自然更被直接地放在高于人类、社会以及日常生活的未知上。当神圣的荒野之神潘(指潘神,他是希腊神话中人身羊足、头上有角的畜牧神)在一个小岛上被动物们发现的时候:

“就在这时候,鼹鼠忽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敬畏感,这种感觉使他的肌肉变成水,使他的头垂下来,使他的脚站在地上不能动。这不是惊恐——他实在感到异常平静和快活——但这是一个袭击他和控制了他的敬畏感,他不用看就明白,这只能意味着一个令人敬畏的精灵离得非常非常近了。”

当然,在这里,和其他被看为面向更广阔的读者群体的儿童文学作品一样,这个深刻的对于自然的崇敬和自然甚至是宇宙的法则有着超越了 “仙境”或是儿童世界的重要意义。

《柳林风声》插图。

《柳林风声》插图。

玛格丽特·布兰特在她的《动物的天地:儿童文学里的生灵》中写道:“动物们美好、纯粹、可爱和奇特,它们的内在特质可以被当作一个审视人类的阶段性跳板。”在《柳林风声》中,很明显,生活在自然界的动物们拥有无限的可能去成长、发现和展现自我,在故事中动物们的特质所创造的世界和动物角色本身一样重要。运用自然世界和动物角色们,故事世界和现实世界得以平行存在——故事世界有着现实的元素,又与现实足够不同,作者从中获得了更自由的创作空间。与此同时,无论是对于孩子还是成人,自然的“仙境”既可以被看作是对童年世界的重塑和怀念,又可以被看成是成人自由幻想的产物,以此来展现作者的个人价值观和他对个体特质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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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Kenneth Grahame, The Wind in the Willows(London: Methuen and Co.LTD), 1931.

2.Julia Mickenberg and Lynn Vallone, eds., TheOxford Handbook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

3.Lewis Carroll, 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and Through the looking-Glas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4.Margaret Blount, Animal Land: The Creatures ofChildren’s Literature (New York: William Morrow & Company), 1975, 146

5.Jacqueline Rose, The Case of Peter Pan or TheImpossibility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Hong Kong: 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94)

6.Humphrey Carpenter, Secret Gardens, A Study ofthe Golden Age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1885)

7.Darcy, Jane. "The Representation of Naturein The Wind in the Willows and The Secret Garden." The Lion and theUnicorn 19.2 (1995): 211-22. Web. 211.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 。撰文:桑霓;编辑:申婵;青青子。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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