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报》聚光灯155期丨灾变时代需要语言承载理想之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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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真

文艺评论家、上海人民大舞台国际文化娱乐有限公司总监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谈到,“朱大可的作品是对读者智力与艺术感知力的挑战。”朱大可创作的《长生弈》《古事记》(三卷本)《六异录》和《大桶》,是他漫长考据完成62万字《华夏上古神系》后的灵性释放。它们以奇瑰的文字,囊括了当代新小说的纷繁元素,使中国小说创作由此呈现出全新的面貌。朱大可新近面世的长篇《大桶》(四川文艺出版社2022年10月第一版),更是为当代日益衰微的小说注入新鲜的活力。正如印在这部书封底的北村的评论所言:“隐藏和蛰伏在朱大可内部的叙事天才近年惊人迸发,他通过其叙事作品的人文深度、纵横捭阖的故事、宏大结构的经营、奇诡的想象及恣肆有力的语言,第一次在中国文献中建构了类似《权力的游戏》般的神话叙事版图……成为中国小说中独一无二的文本。”

世界越来越像科幻小说

18世纪末的美洲热带雨林,一座遗世独立并由地下永动机推动的大桶似的堡垒提佐克城,在大祭司的统治下苟延残喘。这是一个在此繁衍了三千年的来自“殷地”的神秘部族。羽蛇神试图借助他的尘世化身——传播爱的墨尔斯(导灵师、药剂师)一家人,来拯救这座自我旋转的孤城,助它改变暴政和毁灭的命运……《大桶》以虚构的提佐克城喻示着人类社会的某种管制构建、意识形态和生存方式,给予读者心领神会的提示。

在这里,我视《大桶》集童话、神话、科幻于一体的当代智慧杰作的同时,我们先回望一下本世纪世界小说中的几处创造性景观——200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地利作家耶里内克的喧嚣而隐秘的语言探险;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的诸种感官体验的跟进开发;《三体》作者刘慈欣在他2018年的克拉克奖获奖感言中讲:“周围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像科幻小说了,这种进程还在飞快地加速,未来像盛夏的大雨,在我们还来不及撑开伞时就扑面而来……所以我只有让想象力前进到更为遥远的时间和空间中去寻找科幻的神奇……在事情变得平淡之前把它们写出来。”

显然,网络时代的小说已经突破了传统的叙事,昔日小说的叙事一部分转让给了纪实,一部分由社会学承载了。作为文学的小说已经另辟蹊径,要以它的新时代功能展现自身的魅力了。

与刘慈欣《三体》表现的人类向宇宙开进不同,朱大可的《木桶》着眼于城市内部的人际——因欲望纠缠而来的爱恨情仇,人的欲望展开的争斗。生活在18世纪后期的提佐克城居民们统一住在大桶一般封闭的建筑系统,“大桶”有七个层次,依照社会等级的高低自上而下分而居住。祭司霍皮是提佐克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霍皮的权谋、凶残、好色,被居民们理所当然地接受。祭祀风俗和炼丹的场景进一步提示着身处近代的提佐克人们仿佛生活在远古的部落。

特诺奇一家的命运及与大祭司霍皮的斗争构成故事的主线。墨尔斯·特诺奇及妻子丹娜为女儿安吉举办的生日聚会出现了不祥征兆,祭司霍皮认定安吉是魔鬼的化身,命士兵抓捕了她。当大祭司举行仪式将安吉火刑献祭时,奇迹发生了——

熊熊的烈火迅速吞没了安吉的身影,几十名助力祭司连同霍皮一起在祭坛上跪下,高声念诵经文和咒语……所有人都停下来,期待下一个狂欢的瞬间,但他们发出的却是一片惊呼声——安吉完好无损地站在黑色焦炭的中心,月光照临着她,衣不蔽体,貌若天仙,身上覆盖着一层细密洁白的绒毛——那是羽蛇神的神圣象征。

大祭司和提佐克城的民众即刻将安吉奉为羽蛇神。接下来,大祭司借口供奉羽蛇神而囚禁了安吉。为了免去隐患,大祭司霍皮一次次用计谋清除安吉的家人,墨尔斯及其妻子、儿子为了生命及尊严,暗中与大祭司及其爪牙展开了斗争。

《大桶》的故事之末,特诺奇兄妹——波波卡和安吉,在老豹子的帮助下逃离提佐克城,他们在密林中生存下来繁衍后代并回望了提佐克城的毁灭。逃之森林中的波波卡·特诺奇在他的回忆笔记里说:“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能穿越雨林,在诗歌和黑曜石宝刀的引领下,走向广阔无垠的新大陆。”

召回被反复丢弃的语言乌托邦

《大桶》的“尾声”是二百年后的1985年9月的一天,一个女人从美国来到墨西哥城的国家图书馆,向馆长皮奥依自我介绍:“我叫安吉,是特诺奇家族的代表,”这个与当年的安吉同名字的家族后裔女人将家族秘史——镶嵌着象牙和银丝的木匣交给了她筛选出的图书馆长。馆长送走来客,小心翼翼打开木匣取出手稿仔细阅读,他深知这份也许会改写美洲乃至这个人类历史的秘史的重要性,就立即电话,请次日早上就要回美国的安吉即刻面谈。安吉告诉他为了这份秘史永久安全保存,她要与馆长一起服下祖父临终前给她的祖先墨尔斯·特诺奇炼存的永生之药。二人分饮下永生之药后,馆长正准备将秘史放入密室,这座建筑突然剧烈摇晃,势不可挡地坍塌下来。一场1985年9月19日上午7点18分墨西哥城遭遇的8.1级地震,使他们消失于巨大的建筑碎片之中——喻示了一个神秘家族历史的神秘消失。

小说的尾声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智慧结局,朱大可理论家的思辨与建构将《大桶》推向了通神之作!

《大桶》的结构有多重设置:纵向空间里,有地上大祭司统治的提佐克城、养护永动机的地下洛伦佐家族城及地下城之下的地下城;横向的时间跨度里,18世纪的提佐克城充满着远古的气息,尾声的20世纪,因特诺奇家族后人的出现而感觉进入了时间隧道的图书馆长却随着地震倒塌的建筑而消失。《大桶》交错往复的时空设置,把人带入一个秘密眩惑的世界。与墨尔斯·特诺奇一家与大祭司暴政斗争这条故事主线相连的分支情节及所有枝枝蔓蔓的细节,一路读来也风景无限。《大桶》诗性的意象簇锦、语言的感官化审美张力、叙事节奏的张弛有度,以及整体隐喻与叙事之旁逸斜出的非确定性隐喻,构成一个复杂交叠的体系——文本的多重交响,诸般深层隐喻亦庄亦谐于故事的场景,上述诸般精到达成了《大桶》的超凡魅力,令传统小说或单一或复式的叙事难以望其项背。

朱大可在《大桶》的自跋中讲到,人类面对抑郁症与瘟疫并肩作战的当今,“也许我们的唯一出路,就是笨拙地运用书写魔法,召回被反复丢弃的语言乌托邦。”作为理想之世界的乌托邦,在朱大可这里,是语言承载的智力的、艺术审美的理想之邦——优雅、高贵、神性的理想所在。此刻,我想起了欧阳江河的话:“这样一部与神相通的长篇小说,找到朱大可这样一个才气逼人的写者,也许是人神两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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