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者袁琳
钱对她们来说,只是个数字。她们成熟、独立、富有,开价值不菲的车。她们奋斗了一生,拥有了财富,拥有了挥金如土的能力,也拥有了密密麻麻的苦恼——大多数人都离了婚,“还有一个耻辱的话题,就是我们这圈人离婚全赔钱。都是我们给男的钱。”
压力大到无处宣泄。这家隐藏在北京繁华CBD商圈中的服装店,不欢迎男人。这里封闭、私密、不对外敞开,恰好提供了一条呼吸的缝隙。这是她们高速运转的另一面。
撰文丨袁琳
摄影丨邹璧宇
编辑丨金赫
出品丨谷雨工作室
1
在张晓蕾的服装店里,女人们不爱穿衣服。她们常常一进门就把衣服脱得干干净净,只剩内衣和打底裤,露出白皙的身体,随意穿上店里的拖鞋,有的歪在沙发里,有的在屋里走来走去,试试衣服,喝喝酒。
店里有一个用深色布帘围起来的试衣间,几乎从来没有人进去过。有时,女人们甚至会忘记关窗帘,想也没想就把衣服脱了。她们拿几件最新款式的服装,站到镶雕花白边的大镜子前比划。
“张老板,把窗帘给她拉上啊。”有人发现后,喊张晓蕾。
张晓蕾通常慢腾腾走到窗边,只把窗帘最里的一层白纱拉拢。“你这屋对面肯定有望远镜,多好占便宜呀。”有人说。“看到就看到呗。”有人搭话,带着点戏谑。她们一群人互不避讳。
倘若不是由熟人领着,很难找到这家服装店的位置。它地处北京最繁华的CBD商圈——百子湾一带,隐匿在一栋有年头的公寓楼上,小门常年紧闭,在走廊最尽头,门上挂的小木头牌上写着小字,几乎难以被察觉。
店的面积不大,100平出头,只卖女装,客厅和一间卧室用来陈列服装,另一间充当仓库,堆放着积压的衣服和缝纫机。靠近门那块小区域,摆有一张正红色沙发,人挤人的话可以并排坐下四位,旁边放一张可随时移动的白色小圆桌,沙发往里,是一排一排分类挂满衣服的架子。
这家服装店已经开了10余年。我最早听说这家店,有人告诉我,那里不欢迎男人,它的客人是由女人组成的——成熟、独立、富有的女人。她们属于这样一群人:收入在金字塔尖的人群,公司老板、企业股东,或是CBD精英。她们的年龄多在35岁左右,开50万以上的车。在这里买衣服的习惯是,不问价格,不计数量,只算总价。
其中两个客人是这样购物的。
杨雪的衣服从来不穿第二次。她每个星期都买新衣服,有时几件,有时几十件。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衣服,有的拎回去就忘了,一次也没穿过。她买衣服也不问价格。上个月买了近三十件,她既不知道具体数量,也不知道具体金额,“记不清了”是口头禅。
她的购物方式相当直接。店铺上新时,她会叫店员把所有适合她身高体型的衣服挑出来,挂在店里靠墙的一排,她粗略扫一眼,全部买走,有的甚至不会试。
“我上个月在这儿花了多少钱?”她转头问店员姑娘。
“快三万。”店员答。
她不在意这笔开销。小钱,微不足道。上次,她跟妈妈周末出去逛街,一下午花了4万多,“我妈都不敢跟我一起出去,怕花钱。”她说。但花钱会给她带来快感。
杨雪个头不到一米六,身形娇小,头发黑长,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三十五岁的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十八九。她“身家过亿”。开保时捷911,住顺义别墅,每个月去一趟日本。
另一个客人李芝芝,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全都要了”。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一件墨绿色的睡衣吊带裙,外面松松垮垮套一件衬衣,蹬10厘米高跟,鞋子闪闪发光。李芝芝很瘦,骨骼细小,41岁的脸还很饱满,那是金钱带来的效果。她看起来不过30出头,眼神灵巧。
李芝芝爱买鞋,她有几百双鞋子,家里专门腾出一间卧室,两个阳台,用以安置她的鞋子。“摆得满地都是,乱得不得了。”她语气虽然嫌弃,神情却有几分得意。
她买东西不喜欢做选择。她与店主的交流通常是这样的:
“要哪个颜色?”店主指着店里一排纯色高跟鞋,是同一个款式,有八种颜色。
“不知道啊!”李芝芝面露难色,思考一分钟,最终说:“都要了吧!”——她身上穿的墨绿色吊带裙,也有全部颜色。买T恤时,她会直接发给店主一张图,里面有所有颜色,打钩的就是她要的颜色——大部分都会被打钩。
这家店里,还有很多跟她们同样的女人,逐渐形成一个圈子,共同点之一是——几乎所有的衣服都在这家店买。——有时,她们一个月买的衣服,比普通人一年还多:上个月,李芝芝在这家店买了38件,另一个拎爱马仕的女人买得比她还要多,49件,花了近四万。
经历了一个成熟女人三四十岁所能经历的一切,美成为她们的头等大事,她们努力赚更多的钱,打最好的美容针,买最漂亮的衣服。久而久之,张晓蕾的服装店成为她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成为一个私密、放松、减压的地方。
有客人总结,这里与其说是服装店,不如说是会所。
2
张晓蕾在店里见过太多女人挥金如土的模样。她想不起谁是出手最阔绰的客人,见得太多了:一次买走三四十件,拿不动,两个店员姑娘左一包右一包,帮忙扛着送到地下二层的车里,有时装不下,客人会再派一个人来取。这种情形在她店里是常事。
大手笔花钱的事她唯独记起一件,跟买衣服无关的:一位客人准备跟老公孩子去马尔代夫旅游,提前订好了机票,临出发跟老公闹矛盾,孩子也生病,不想跟他们一起去了,顺手邀了两个朋友一起去,替她们承担旅途中全部费用,一个人消费了大概5万块。
“就因为一时生气,你懂这个点吗?”她说。
她们对张晓蕾的店形成依赖,一开始是因为审美。张晓蕾设计出身,审美好。干广告时,她是公司的明星人物,不仅能干,还漂亮,时髦,是别人偷偷观察的对象。她们模仿她,“那时候觉得她可高傲了”。我第一次见到张晓蕾,立马就明白了她们信任她的原因。
她当时歪坐在红色沙发上,正在跟两位客人喝酒聊天,穿一条深V碎花裙,透明高跟凉鞋,脖子和手上的银饰层层叠叠,她有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下巴尖尖地,浓妆。虽然36岁,但身材还未走样,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看不出是生过孩子的女人。她既是老板,也是买手,还是模特,她挑选的衣服样式时髦,她亲自穿着拍片,总是很好看,时常被淘宝店铺盗图。
服装店变成这种模式,张晓蕾起初也没有想到。她开店的初衷很简单,只为自己——逃离一种厌倦的生活,换个空气。
张晓蕾曾是坐在光亮的写字楼里办公的高级白领。她是北京人,2005年从清华美院毕业,她做得很好,一路晋升,很快做到总监的位置。2009年,张晓蕾的事业进入瓶颈期,一度痛苦到想要去死:“那会儿我住在18层,自己的房子,我每天站在阳台晾衣服的时候会想,我要是跳下去的话,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我要以什么形态跳下去,穿什么样的衣服。”
她当时所在的是一个乙方公司,弱势,“虽说已经做到华北渠道的leader,实际上所有的工作你还是要自己做”。2009年,她又恰巧碰到一个“无聊的女老板”,“一个比较神经的人,她对人的要求不仅是工作需求,还有情感上的需求,要员工陪在她身边,聊天,吃饭,顾及情绪上的变化。”
她自称是对每份工作都长情的人,但还是辞职了,打算休息一段时间。有朋友在百子湾的办公楼里租了一套闲置的房子,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开服装店,她觉得挺有趣,答应了。意料之外的是,服装店很快走入正轨。后来合伙的朋友出国定居,她把店接过来。
如今的运营模式,是在经营一年后定下来的。她还提供一对一定制服务,店主24小时在线。张晓蕾不仅亲自挑选款式,还负责给她们搭配建议:“这件上衣配什么裤子来着?”“今天要见重要客户,穿哪套衣服好?”——张晓蕾经常收到这样的信息,总能第一时间为对方找到合适的衣服。如果没有合适的,就立马闪送一套过去。有时夜里一两点。
十年来,张晓蕾偶尔想过,要不要把店开到更显眼的地方,扩张得更大,都被客人们拒绝了。她们不想要改变,服装店还跟十年前一样,还是那张沙发和圆桌,位置都没变,只有沙发套不断在换。
逐渐有一批人固定下来,成为她客人里最核心的部分,这群人占到张晓蕾客人总数的百分之三十,是主要服务对象。与其他散客不同,她们基本全是独立的事业型女人,稳定,量大,不纠结,频次高。
以夏季为例,每个月人均消费两三万。
她们对张晓蕾的店形成依赖。十年前,张晓蕾奋力摆脱的生活,正是她们如今经历的:她们是坚持留在职场的人,她们成功了,也承受了。
再进一步说,对张晓蕾的信任,或许还夹杂着羡慕的成分。以为更靠近她,生活就会更有美感一点,不那么无味。
在店里,张晓蕾也见过无数女人落泪的模样。早几年,张晓蕾特意把一间屋子空出来,里面零散地只摆几件衣服,做做样子,正中间放一个小桌,专门用来喝酒。那间屋子阳光很好,推开后门通向一个开阔的大平台,晚上把这间房的门一关,几个女人在屋里或露天平台喝酒聊天,无数次醉到需要各自家属来认领。
最夸张的一次,她跟四个客人晚上关在小屋里,聊到夜里两点多,喝了两瓶白酒,一瓶洋酒,无数啤酒,每个人都断了片儿。第二天,店员姑娘打开门,一股巨大的烟酒气扑面而来,以为是店里的酒箱子被打翻了。
后来,空房间成了仓库,她们换到楼下的小龙虾店继续喝。小龙虾店老板几乎每天都看见张晓蕾带着不同的女人去喝酒,一顿就是好几千,深夜才回家。
3
杨雪每周一下午到店里来,选购这一周的衣服。时间是固定的。她觉得自己在审美上没有天赋,把选款和搭配全部交给张晓蕾,“我自己也省了不少时间,没必要花那个精力。”
确切地说,她是一个成功女人。2006年开始北漂,白手起家,如今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裁,在海外也有投资的企业,手下管理数百号人,全部生活几乎只有工作和旅游两件事。到了这个阶段,钱对她来说只是一个不断增长的数字,缓解压力的方式之一就是疯狂购物。
把时间定在周一别有深意。
那是杨雪压力最大的一天。公司例会定在周一上午,她需要跟集团老板定下整周的任务,具体到每一天做什么事、见哪些人,然后跟下属开会,“开会就是骂人嘛!你在公司得演,骂完之后你整个人的状态就特别累,神经病一样。”她说得直白。
为了调整状态,她需要一个完全放松的场所抽离出来,这个地方必须既隐私,又自在,不孤独,与工作完全剥离,同时也能办公。她想到了服装店。
无论有多么重要的事,她几乎都会把这天下午预留出来。那几个小时,是她日常“唯一的娱乐方式”。跟她们吃个饭,然后独自开一个半小时车回家。偶尔有空,她会飞去日本或其他国家散心。她没有时间去北京其他地方闲逛,“一年能有空去外面逛上一次就不错了。”
杨雪这样解释疯狂购物对她们的意义:“我感觉是一种病,但是能让自己高兴的病。不然我挣钱干嘛呢?”批发式购物带给她强烈快感,她喜欢新衣服带来的对于变美的满足和光彩。
我第一次见到杨雪是在服装店,她正蜷缩在沙发里,手不停歇敲打键盘处理工作,间或跟张晓蕾或其他客人闲聊几句。那时是下午6点多,她从公司过来,没吃午饭。担心吃东西把自己衣服弄脏,她把原本穿的白衬衣和牛仔裤脱了,随手拿了一套深色的休闲服穿,鞋子换成拖鞋。
沙发前的白色小圆桌上摆满她点的日料外卖,海胆、三文鱼、寿司等,红酒杯脚是内里镶满闪钻的亮眼款式,她偶尔吃两口,跟老板碰个杯。
张晓蕾说,这些年见证了杨雪的努力。效率是她最看重的,即使来店里选衣服,她也总在办公中。她喜欢提前叫张晓蕾把适合自己的衣服都摆出来,节约时间。
固定在张晓蕾店里购物的这群女人,有另一个共同点——几乎全都离婚了。
“还有一个耻辱的话题,就是我们这圈人离婚全赔钱。都是我们给男的钱,然后离的婚。”张晓蕾补充。
张晓蕾最早离婚,其他人受了鼓舞似的,也前前后后结束了婚姻。她觉得离婚这件事,跟她们要求的生活品质密切相关:“有的人生活平平淡淡,对各方面要求都很低。我们这个消费群为什么这样消费,因为她们要求特别高,对生活高,对男人也高。”
“所以有的就离婚了,有的根本就不找。”张晓蕾举了一个澳洲女人的例子。那人是一家金融公司的CEO,经常到北京来消费,但她从来不找男朋友,更别提结婚,“因为没有合适的”,“她经常去消费,打扮自己。”张晓蕾说,“这个阶层她们从来不考虑消费(金额),有时候是为了发泄。”
她们压力很大,总是很忙。在北京,留给感情的心力还剩多少?离婚或许就是结果。
上一段婚姻中,杨雪曾经想过要一个孩子,但是放弃了。“我害怕,我总害怕会影响工作。”前几年,身体好的时候,她考虑得很多。她坦言自己对于事业的在意和恐惧。刚到北京时,她一个月工资两千块,“我付出了比很多人更多的艰辛。”她说。等到她终于事业稳定,打算再要孩子时,身体却有些力不从心了。
Eleven是三年前离婚的。她是新疆人,很高,一米七以上,她留一头利落的短发,初见时穿白色衬衣和深色西装裤,拎一只黑色的爱马仕Lindy,看起来职业、干练。她曾经是张晓蕾的同事,现在是多年的好友和客人。
她是销售总监,知道自己的工作太过奔波,不适合照顾孩子。忙的时候,她一个月有三周在出差。如今她的生活就是赚钱、周末陪孩子、到店里买衣服。——她打算把房子买在附近,这里让她感到轻松。“销售是考核业绩,压力是非常大的,这种压力怎么去消化?OK,想着法变美呗。”
不可控的现实生活,需要一个触手可及的出口,这个出口就是花钱。——包子姐也是服装店的常客,最近刚关停了自己的广告公司,开始新一轮创业。2014年11月11日,光棍节,她清楚地记得这一天,她跟前夫去领了离婚证,恢复了单身,然后在前夫陪同下,去张晓蕾的店里选了一件羊毛大衣,现在还偶尔会穿。
“今天心情不错啊。”张晓蕾记得,她看见包子姐老公陪她选衣服。
“对啊,今天我们离婚啦。”包子姐回答。
4
为了装下日益增长的衣物,杨雪把家里的衣帽间扩张到110平,相当于北京5个普通白领的租住面积。虽然衣服总是穿不完,她们还是不断地买,不断地买,不打算停止。
有一段时间,杨雪到店里的节奏相当频繁。每周至少两三次,有时更多。那大概是三年前,杨雪和前夫离婚期间。“有一种逃避吧。”她承认自己当时状态很差,只想找个地方呆着,有人说话。
每次她默默地去,不太说话,独自坐到客厅靠近窗边的独椅上,喝酒,流眼泪。“我哭,她们都不知道我怎么回事,这帮人也不会给我传出去。”杨雪说。
“这帮人主要也不在乎。”张晓蕾说。
张晓蕾记得当时杨雪的样子,一顶鸭舌帽,“感觉把自己扣在一个罩子里”,穿一双球鞋,不化妆,不打扮,每次来店里往窗边一坐。她更频繁大量地买衣服,好像是种发泄。但审美明显变了,“不买裙子,只买T恤、裤子”。等张晓蕾忙完,她们独自去吃饭,她会倾诉一阵,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半年。
杨雪承认,那段时间,是这家店承担了她的苦楚,为她提供释放的场所。后来张晓蕾给她总结,她当时纠结痛苦,本质上是过于要强,“她陷入了自己一套理论里,她始终想不通自己在这段感情里到底输在哪里了。”
来买衣服的女人们喜欢跟张晓蕾聊心事。——酒是店里必备的。是这群女人的共同爱好。服装店有一个闲置的小厨房,储物台上常年摆放着红酒。最近她们钟爱莫斯卡托桃红起泡酒,淡粉色,很少女。
“可能是因为我不三八吧?”张晓蕾说,她也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渐渐变成了一个树洞。找她喝酒的人开始络绎不绝,每天微信上闲聊的起码有五六十人,她根本回复不过来。张晓蕾掌握了大家各自的故事和秘密,但从不对外人提起。
杨雪觉得,客人们跟张晓蕾倾吐,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她都是第三者视角,没有利益瓜葛。而且,“她最厉害的地方是,她知道什么时候你需要她倾听,什么时候需要给意见”。
2014年是李芝芝压力最大的一年。来自工作和人际的双重压迫。压力大到什么程度?她完全不想工作,休了三个月的病假。除了旅游,她每天都来张晓蕾的服装店,瞎聊天,吃饭。她觉得这样,回家后会一身轻松。她不能呆在家里,因为家里还要面对父母。
三个月后,她回到工作岗位,虽然还要面对同样的人和事情,但感觉心情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起到治愈我精神缺失的作用,可以填补这个空虚。包括失恋我也会来这儿。”她说。
服装店越来越让这群女人感到安全。她们相识多年,但没有瓜葛,甚至不知道对方具体是做什么的,只聚在一起聊女人的事。这是一个默契:不打听,把这里当做撕下现实标签的世外桃源。只有偶尔一起出门吃饭,看到对方开的车,会在心里形成一个大致的财富印象,但也是一闪而过了。
我问过张晓蕾:杨雪最难过的那段时间,如果不来你这里,还有别处可去吗?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沉思了半晌,她说,“确实没有。”
5
6月的一天。“我来发一下我要什么啊。” 李芝芝给张晓蕾发去微信,紧接着是十一张衣服鞋子的图片,是店员刚上传到朋友圈的新款。“报价吧!”图片发完后她说。
张晓蕾挨个截图标上价格,再把图返给她,她算好总数,把钱转到张老板银行卡。——她们往往坚持要用银行卡转账,因为可以给张老板省提现费。
就这样,一次购物结束了。
“工资刚发下来又没啦!”她有时候跟张晓蕾抱怨。但丝毫不影响她购物的热情。当然,工资也不是她唯一的收入。
李芝芝是北京人,在一家著名央企工作了18年,北京房价还很便宜的时候就买了房。早年她喜欢买奢侈品,有一次去新加坡玩,一次性买了十几万。现在她改变想法了,只要好看的都买,不看重品牌,她的逻辑是:“钱挣了现在不花,留着60岁以后买药吃也没什么意思。”
十几年前,李芝芝是二十几岁的姑娘时,“当时我绝对不会买同款不同色。”她说,即便买得起,也还是觉得心疼。“小时候为父母活,后来觉得感情最重要,为老公活。”她跟老公维持异地婚姻十几年,每周都飞到上海陪他,不惜财力,终于还是在35岁离了婚。
消费观的改变大概是从30岁后萌芽的。“这双鞋两个颜色你都喜欢,纠结半天只买了一双,心里又觉得难受,何必为这个让自己不开心呢?800块钱而已。”
随之改变还有穿衣风格。早年喜欢穿休闲风格,如今她已经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了。她在单位是个异类。同事们普遍衣着规规矩矩,只有她,每天大浓妆,穿深V吊带,蹬十厘米高跟鞋。脖子上的项链和手指上的戒指一层又一层,叮叮当当,脚踝上大纹身。
朋友说她不生孩子是不负责任的一生,但她怎么开心怎么来,“不愿意受牵绊”。人生的这个阶段,如果再给生命中的人物排序,李芝芝给出的顺序是:自己、父母、伴侣。
Eleven离婚前,也曾尝试过改变自己,迎合他人。她从小爱美,初到北京打拼时,工资不多,但每周必去动物园逛一圈。多年来,购物一直让她乐此不疲。婚后,婆婆对她的消费方式冷嘲热讽,生孩子后,她妥协了,“天天在家带孩子,也不收拾,下楼就穿个T恤裤衩,钱都花在生活上”。但仍然不能让他人满意。她抑郁过一段时间,觉得生活没有意思。
这样过了几年,她渐渐想通了,“活得自己比较重要吧”。母亲劝她不要离婚,为孩子想想。她这样回复母亲:“第一,你不要劝我了。第二,如果有一天我得了抑郁症,从这楼上跳下去了,孩子是不是连妈都没有了?”当时她住在13楼。
做了艰难的决定后,她又开始打扮自己。每周去看孩子的时候,总是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儿子曾问过她:“妈妈,你怎么这么多衣服啊?”Eleven反问:“那你喜欢丑的妈妈,还是好看的?”儿子说,喜欢好看的。她觉得这就是意义所在。
北京让人无处可逃,公司和家需要不同的面具,陌生的地方又太过孤独。张晓蕾的服装店是一颗缤纷的大树,十年来站在北京最繁华的中心。她们奋斗一生,拥有了财富,拥有了挥金如土的能力,也拥有了密密麻麻的苦恼。藏起来的服装店恰好提供了一张舒适的沙发,一条呼吸的缝隙。
现在回过头看,Eleven确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翻到自己前几年的照片,和现在的照片对比,她觉得十分感谢张晓蕾。
“我觉得我有了变化。”她说。有一次,家政阿姨帮Eleven整理衣服,说“你可能压力太大了”。——她的衣服通常只穿一次,有的积压在衣柜里,一次也没穿过,全是崭新的。
“为什么我会频繁地买,他们说是不是有压力,我感觉也有这个因素。而且我真的觉得好看啊!”Eleven大声说。
“保青春啊。房重要还是青春重要?”张晓蕾在一旁整理衣服。
“青春。” Eleven斩钉截铁。
* 本文Eleven、杨雪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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