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魏家女人又害羞又难过,但她还是大着胆子向范主任说:‘我不是坏人啊,我有苦说不出啊,我听你们说妇女要解放,我也想:我能不能解放啊?’
这一下子,范主任攥住她的手,望着她的泪眼,回答说:‘怎么不能解放呢?’
“妇女们散了以后,她坐在树底下,把她的事儿被一五一十地向范主任说了。第三天晚上,开会的时候,虽然还有一些固执的人反对,但还是宣布她入了妇救会啦。这女人的工作干得不错呀!忙完一天家务,坐在灯下给八路军做军鞋,侍候完她那废物,就从医院收来伤病员的脏衣裳,到河边去洗。从地里回来,就到村头去站岗放哨,现在妇救会正帮她想法离开魏家呢!”
老大爷说时点点头,表示他对妇救会的工作挺满意;但老大娘又给了他一句:“这种人离了谁要?”
老大娘突然张着嘴巴,瞪大两眼,仄起耳朵来,向我们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听到了一种轻微的喘息声,和什么碰在石壁上的窸窣的响声。
“你听,是不是来啦?”老大娘变了脸色,往后挪动了一下身子。“毁了,毁了!”她压低的嗓音颤抖起来了。
老大爷把耳朵对着外面,一动不动地眨着眼。
“你个死东西,谁都说你耳朵背,你听到底来了没有?”老大娘望着老大爷,吓得她连牙都打起颤来。她又挪近老大爷身边,两手攥住老大爷的胳臂,声音里含着眼泪,“这可怎么好啊!”
老大爷不耐烦地把她的手推开。这时候,喘息声越来越近了。似乎还听到了碰落沙石的响声,我的心中不安起来,把手枪顶上子弹。见老大爷也现出了惊恐的面色。
声音更近了,似乎再转一个弯就到我们跟前了。老大娘向我们做手势,要我们往里爬。但,爬来的人说话了,那是魏家女人的声音:“到底有人没有啊?可急死我啦!要是有人可得防备敌人放毒气呀!”
老大爷刚要开口回答,老大娘像老虎扑食似地一下子扑过去,用手捂住他的嘴。那女人不见回答,又叫道:“答应一声啊!可急死我啦?”
老大爷向一边闪着身子,同时用手使劲把老大娘的手搬开,回答说:“听见啦,他魏大嫂子!”
这一下子老大娘吓呆了,脸色刷白,瞪着眼,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女人爬回去,听不见声音了,老大娘突然扑在老大爷怀里,两手扯他的胡子,用拳头打他的胸脯,连哭带叫地咒骂着:“你这老东西,你同她开了腔,叫她出去领日本鬼子,你就是不听我的话呀!”
老大爷手足无措地躲闪着这顿打,不耐烦地叫道:“我跟你说没事就没事!”
“眼看死在这女人手里啦,还说没事!”老大娘本来已经撒了手,听了老大爷的回答,两个拳头又像擂鼓一样,在他的背上敲打,“你个死不了的,你怎么就这么信的住她!”
我拉开这老两口子,安慰老大娘说:“敌人不敢进洞,这洞八个弯儿九个转儿,毒气也进不来!”
静了一会儿,不见敌人进来。再没听见洞里有什么响动。
但是我为这不幸的女人担起心来了。她现在怎么样了?她骗过了敌人没有?她怎么脱身呢?遭到了敌人的侮辱没有?
到晚上,敌人走了。我们出洞,沿着果树林中的山径往村里走。月亮从蓝空中向果园投下淡青色的光,可以看得见四外的小路上有三个两个的人在树下的阴影中向村里走,都是刚刚出了洞子。
老百姓埋在坝坎子底下的东西,有几处被敌人翻了出来,现在掳夺剩下的破衣乱裳,扔了一地。有一处地雷炸过的土坑,坑边有几滩血。旁边的树上还挂着鬼子军服的碎片。
忽然,走在前面的一个小姑娘惊叫了一声。我们跑过去,见魏家的女人躺在路边死了。从她身底下流出一股血流,已经凝结在地上。
月光把树叶的黑影像花边一样投在她的身上。她胸前,落满了果树红色的花瓣儿。从枝叶缝隙间射下的月光,正照在她的脸上。从她美丽的眼皮中间,微微露出凝固了的黑眼珠,像是注视着上面深远的蓝空。她整个的脸上,现出无愧于人世的神情。她微微张着的美丽的嘴唇,好像在向那曾经嘲弄过她的人说：“不要用那样的眼睛看着我吧,不要向我说那样的话吧,我是无罪的……”
她的周围已经站满了人,不知是谁好像报告一件新闻似的,低声念叨着:“敌人把她杀死了!”
房东老大娘坐在这女人头前的一块岩石上,手托着腮巴子,我见她打皱的脸上,淌下了两串泪。
一个年轻的妇女,默默地脱下自己的青布罩衫,怕惊醒了死者似的,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这晚上,我的心是如此的沉重。吃过晚饭,我独自出了房门,信步走去,才发现又到了那条小路上。魏家的女人已经被人抬走了。我在那棵树下站了很久,很久。果树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似的,在淡青色的月光中,静静地向地上投下朦胧的阴影。露珠,从嫩绿的叶子上,从岩壁上垂下来的紫色花穗上,从苹果花芬芳的花瓣儿上,悄悄地降落下来……
我默默地想着这个死得可敬的女人,虽然只有二十几岁,但她经历的生活像一个满盛苦酒的杯子,她喝尽了那么多的苦酒。我想到,我们打败了敌人,还有很多的工作,几千年来,压在人民心头上的悲苦是数不尽的,妇女所承担的就更多更加沉重了。它渗透在人们的心中,已经根深蒂固。要消除它,比打败一个帝国主义的时间还要长的多。
短篇小说《魏家女人》完结，其他小说继续……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