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为一个苏东坡迷,每到一个地方,只要苏东坡曾来过,我都希望能在那里寻找一下苏东坡曾经可能到过的足迹,对照他的诗、词、赋,想像他当时写下这些词句的意境。眉山,苏东坡的出生地,当然是重要一站,又岂容错过?
1,寻访眉山
成都是我多次拜访的城市,那次从成都去眉山,还是四川美食家杨畅老师安排的,我和闫涛老师散心去了。散心,找苏东坡再合适不过,人生经历的波折和灾难,在苏东坡面前,又有多少人好意思长哀短叹?杨畅老师的这次安排,实在是用心良苦。
游完三苏祠,一番感概过后也到了饭点时间,杨畅已经预订好三苏祠旁边的“眉州东坡酒楼”,吃了一顿“东坡宴”,什么“东坡肘子”、“东坡鱼”、“东坡豆腐”等,自然少不了。苏东坡的一生,历尽沧桑,除了他的出生地眉州,他的足迹踏遍大宋的半壁江山,做为一个乐天派和一个著名的吃货,在他的各种文章里,涉及到吃吃喝喝的就不下1212篇,各地在此基础上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做出各种以东坡命名的菜肴就不下60种。做为苏东坡的老乡,眉州东坡有资格集全国东坡菜之大成,即便添油加醋还加辣椒,看在苏东坡的面子上,我们也没必要与之较真。
2,八一八老苏家
宋仁宗景祐三年,也就是公元1037年,苏东坡出生于眉州。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在《族谱后录》中说,公元前1100年左右,苏氏先祖被封于苏,故姓苏,就是《尚书》中的“司寇苏公”,周朝的司寇苏公苏忿生,是西周的开国功臣,朝中执政的六卿之一,原来老苏家还是搞政法工作出身。这个说法是可信的,至于战国时期搞合纵连横的苏秦,是不是他们家的老祖宗,就不好说了,修族谱嘛,大家都往名人身上靠,反正也不可考。老苏家这一支迁到眉山,始于唐朝武则天时代的宰相苏味道,苏味道官声不怎么样,以处事模棱两可、不作为著称,但文章是真的好,为初唐“文章四友”之一,这样看来,苏东坡文章了得,确属“祖传”。
苏东坡家境非常好,爷爷是当地的“地主”,也有文采,苏东坡在《苏廷评行状》中说爷爷“晚好为诗,能自道,敏捷立成,不求甚工。有所欲言,一发于诗。比没,得数千首”。苏东坡的父亲苏洵一开始就“啃老”,后来找了老婆程夫人,娘家是眉山富豪,又可以“啃老婆”,到了25岁才开始闭门读书,终成“唐宋八大家”之一。
苏东坡从小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8岁就读于天庆观北极院,后由母亲程夫人亲自教读,父亲的严厉督促,苏东坡也很是自觉,“我昔家居断还往,著书不复窥园葵”,一心居家读书,“断还往”就是与以前的玩伴断了来往,连庭园的葵都不敢偷看,博览群书,这为苏东坡的学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古人讲“成家立业”,成家在前,立业在后,苏东坡19岁时娶了王弗,也是书香门第之女。21岁时,也就是嘉祐元年(1056),苏东坡的父亲带着他和18岁的弟弟苏辙到汴京,参加开封府的举人考试,苏东坡名列第二,苏辙也榜上有名。宋制府试过关中举后,要经过礼部考试和皇帝殿试才中进士,第二年,苏东坡参加了礼部的会试、复试和皇帝的殿试,与苏辙一起中进士,这一年,苏东坡22岁,苏辙19岁,他们兄弟名扬京城,一代文豪横空出世。
3,苏东坡时代眉山的美食
眉山的读书生涯,为大文豪奠定了坚实的基础,21岁前的苏东坡,都在眉山生活,他日后成为美食大家,青少年时期的食物和养成的味觉偏好,会有影响吗?当然会!那么,在眉州时,苏东坡有什么美食体验呢?
很遗憾,苏东坡在成名前没留下什么与吃有关的文字,倒是在1062年(嘉祐七年)冬末,他写了一组诗,其中有两首,写到了眉州的美食。在此之前的一年,苏轼应制科入三等(一等、二等从来都空缺),以“将仕郎大理寺评事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至凤翔,相当于现在的宝鸡市政府办公室主任。虽然知府宋选对苏轼十分关心爱护,但苏轼一人在凤翔,遇到年终,想回汴京和父亲、弟弟团聚而不可得,回想故乡岁暮的淳朴风俗,就写了这三首诗寄给弟弟苏辙(字子由),以抒发思念之情。
“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蜀之风俗如是。余官于岐下,岁暮思归而不可得,故为此三诗以寄子由。”这个组诗有三首,其中有两首说到食物,第一首就是《馈岁》:
农功各已收,岁事得相佐。
为欢恐无及,假物不论货。
山川随出产,贫富称小大。
置盘巨鲤横,发笼双兔卧。
富人事华靡,彩绣光翻座。
贫者愧不能,微挚出舂磨。
官居故人少,里巷佳节过。
亦欲举乡风,独唱无人和。
说的是眉州过年,各家各户相互馈赠礼物,送上节日祝福的情景,“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馈赠的礼物是什么呢?就是当地的特产——“山川随出产”,不论穷人还是富人皆如此,只是有多少、大小之分。都有什么特产呢?“置盘巨鲤横,发笼双兔卧。”——鲤鱼与兔子,那个时候眉州人就流行吃鲤鱼和兔子,不知苏东坡时代的四川人是不是与今天的四川人一样喜欢吃兔头,但可以肯定的是,川人爱吃兔子,是有着悠久的历史和传统的。除了鲤鱼和兔子,苏东坡还提到眉州的另一种美食——舂磨,就是粮食加工的年糕,这是穷人之间互送的礼品,富人互赠的礼物是彩绣,如今过年吃年糕的传统还保留着,几乎普及到全国。
第二首是《别岁》:
故人适千里,临别尚迟迟。
人行犹可复,岁行那可追!
问岁安所之?远在天一涯。
已逐东流水,赴海归无时。
东邻酒初熟,西舍豕亦肥。
且为一日欢,慰此穷年悲。
勿嗟旧岁别,行与新岁辞。
去去勿回顾,还君老与衰。
说的是别岁欢饮的场面,东邻、西舍、酒熟、豕(猪)肥是互文见义,遥应首篇“农功各已收”句。这首诗写的是杀年猪和喝酒,至于怎么做,没说,但那时应该还没有东坡肘子或东坡肉,以苏东坡从不贪天之功的性格,如果有类似的做法,后来在黄州写《猪肉颂》的时候,他应该会说明的。
兔子、猪肉和年糕,川人今天还在吃,但鲤鱼却少有人吃了。这是因为随着养殖技术的发展,比鲤鱼更好吃、长得更快的淡水鱼出现,将鲤鱼从C位挤掉,现在川菜中的淡水鱼,霍香味的多用鲫鱼,水煮多用花鲢,酸菜鱼多用花鲢或者草鱼,烫涮多用黑鱼,清蒸多用鲈鱼,只有做豆瓣鱼这道传统菜,才会用上鲤鱼,但是因为家里面做起来比较复杂,要过油,所以做的人不多。另外,受佛教的影响,鲤鱼?多被拿来放生,加上不靠谱的“鲤鱼是发物”等说法,鲤鱼被人为地边缘化。
4,古时候的网红美食:鲤鱼
在苏东坡生活的年代之前,鲤鱼就是当时的网红美食。古人认为,龙是最高贵的,而鲤只要越过龙门就能化身为龙。鲤与“礼、利”谐音,因此中国自东周时代始,就形成了很多与鲤鱼有关的文化习俗,比如年画上儿童骑着鲤鱼,过年的年夜饭一定要有鲤鱼,象征“年年有鱼”。《诗经・小雅・六月》记周宣王伐狎狁(xiáyǔn)胜利后大宴诸侯时:“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饮御亲友,炰(páo)鳖脍鲤。”说的是吃鲤鱼刺身。《诗经・陈风·衡门》篇还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食鱼,必淇之鲫”,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吃鱼必吃黄河鲤鱼;吃鱼必吃淇河鲫鱼。”《史记·孔子世家》还称鲁昭公赐孔子鲤鱼,适其生子,孔子为荣君之赐,便将儿子命名鲤、字伯鱼。
汉代大诗人蔡邕吃过黄河鲤后,留诗曰:“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往鲤鱼肚子里塞些吉利的话,是那个时代常做的,相当于现代人行贿往茶叶里放贵重的金银财宝。有说唐朝人不吃鲤鱼的,比如《酉阳杂俎》载“唐朝律,取得鲤鱼即宜放,仍不得食,号赤鲜公,卖者决六十(打六十棍)”。段成式这本笔记类小说,虽然写于唐代,但一部分内容属志怪传奇类,另一些记载各地与异域珍异之物,不可全信。实际上,唐朝讳名不讳姓,否则大家连姓都没法“代代相传”了。相反,唐诗的鲤文化相当丰富,以鲤为题的诗歌很多,王维有“良人玉勒乘骢(cōng)马,侍女金盘鲙鲤鱼。”李白有诗云:“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岑参的《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一诗写道:“侧闻阴山胡儿语,茜头热海水如煮。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李商隐的《板桥晓别》一诗则曰:“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刘禹锡在《洛中送崔司业》中就有:“相思望淮水,双鲤不应稀。”
宋人继承唐人的传统,继续大吃鲤鱼,大概到了南宋,情况有了变化,南方人不太喜欢鲤鱼了。这当中主要原因还是鲤鱼的缺点太突出,比如多刺、有土腥味且肉质粗糙,但鲤鱼独特的香味也是其他鱼所不具备的。河南第一名菜“红烧黄河鲤鱼”,取用斤半左右的黄河鲤鱼,两面各来几刀,拍生粉入油锅炸至两面金黄,再起锅下油爆香葱、辣椒和姜蒜,投入炸好的鲤鱼,加酱油烧至软烂入味即成。鲤鱼是底栖鱼类,土腥味重,高温可以使土味素挥发,油炸酱烧,既去土腥味又入味,妙极了。潮州菜里有一道酸菜番茄鲤鱼煲,取鲤鱼与酸菜、酸梅、番茄、五花肉同煲一个小时左右,酸菜、酸梅里的乙酸可以分解土味素,番茄和五花肉里的谷氨酸与鲤鱼的肌苷酸协同作战,把鲜味提高二十多倍。这两种鲤鱼菜的做法,不回避鲤鱼肌肉粗糙的缺点,肌肉粗糙是肌纤维粗长,但这也意味着肌纤维间间隙大,也就更容易入味,长时间的红烧或炖煮,味道鲜美的鲤鱼肉越嚼越香。真要开发东坡菜,不能少了鲤鱼,只要方法得当,其美味妙不可言,况且这真是苏东坡所提过的,有诗为证嘛。
5,殊“兔”同归
与鲤鱼命运相似的,还有苏东坡诗里的兔子,同样深受青睐。《诗经·小雅·瓠叶》中就有“有兔斯首,炮之燔(fán)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说的是来客人了,杀只兔子,或煨或烤,再来一杯美酒,这是烤兔子。《礼记·曲礼下》有“凡祭宗庙之礼,牛曰一元大武......兔曰明视。”在周朝的各种祭祀典礼中,兔子作为必不可少的祭品之一,名曰“明视”。为什么叫“明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做了权威解释:取兔子不眨眼睛之故。周天子每天的吃吃喝喝,讲究得很,其中就有六畜,《周礼·天官》就有“庖人掌共六畜、六兽、六禽,辨其名物。”这六兽包括了什么呢?东汉末年儒家学者、经学大师郑玄在《周礼注疏》中说:“六兽,麋、鹿、熊、麕(jūn獐子)、野豕、兔。”看来兔子早就是周天子的日常野味。但这个时候还没实现驯养兔子,养兔子吃至迟在西汉就出现了,西汉枚乘的《梁王菟园赋》描述了富可敌国的汉文帝次子梁孝王刘武的奢侈生活,“斗鸡走兔,俯仰钓射,烹熬炮炙,极欢到暮。”他为养殖兔子专门建了一个“菟园”,而生活在这片园林里的兔子,当然就成为狩猎和烹熬炮炙的对象。
这个时候人们吃兔子,方法比较简单,不外乎“醢”(hǎi)——做成肉酱、烹——煮、熬——慢煮、炮——包上泥巴仍火堆里烧、炙——烤。到了东汉,刘熙在《释名·释饮食》中提到了一种新方法:“其腊令纤,然后渍以酢(cù)也。兔纤亦如之。“——把兔肉熬煮熟后拆成纤细的条状配上醋食用,这相当于今天的肉松,只是少了糖和酱油。到了魏晋南北朝时,做法就多了去了,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就介绍了不少新式兔子烹饪法,计有肉酱法、作卒成肉酱法、五味腊法、兔臛(huò)法等,其中重点推荐了这种做法:
兔臛法:兔一头,断,大如枣。水三升,酒一升,木兰五分,葱三升,米一合,盐、豉、苦酒,口调其味也。
将一只兔斩成枣子大小,加三升水,一升酒,五分木兰皮,三升葱,一合米(相当于现在二两)一起煮,再下盐、豆豉和苦酒,尝一尝调好口味。这种做法,放多少作料,很是精准,这有点像兔子粥或兔子羹,但估计不怎么好吃。苏东坡时代兔子怎么做,他老人家没说,但可以参考宋朝美食书《东京梦华录》,这里记载了签盘兔、炒兔、葱泼兔等菜式,已经与现代人的吃法比较接近了。到了明代,李时珍赋予了兔肉的药用价值,《本草纲目·兽部》说兔肉“味辛性平无毒,补中益气,祛热气湿痹,止渴健脾”,这还不算,他还推荐了一味中药——望月砂,主治“目中浮翳(yì),劳瘵(zhài)五疳,疳疮痔 ,杀虫解毒。”这个望月砂,就是兔子的便便。
兔子出肉率低,在养殖业里养兔子并不经济,肉质也一般,所以它们的地位也与鲤鱼差不多。但在苏东坡的故乡,历史悠久,形式多样的兔子吃法得到充分的发展,四川人爱吃兔子,没有一只兔子可以活着走出四川,冷吃兔 、辣子兔、 陈皮兔丁 、红油兔丁、白斩兔 、自贡鲜锅兔 、哑巴兔 、勾魂面(兔子面)……各式各样,变着法子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爱吃兔子的四川人居然打上了兔头的主意,卤兔头、麻辣兔头到处都是,据说四川人一年可以吃掉三亿个兔头,串起来可以绕地球两圈,四川人说两个人在接吻,说成在“啃兔儿脑壳”。将兔子菜打上苏东坡的名号,也完全没有问题。
这组诗写美食只是苏东坡对小时候生活回忆的一部分,诗里更多的是诉说与苏辙初次离别后的思念之情。无论是“官居故人少,里巷佳节过。亦欲举乡风,独唱无人和。”还是“故人适千里,临别尚迟迟。人行犹可复,岁行那可追!问岁安所之?远在天一涯。已逐东流水,赴海归无时。”抑或是“勿嗟旧岁别,行与新岁辞。去去勿回顾,还君老与衰。”都是苏东坡对兄弟间这段感情的难舍难分和岁月流逝的无耐。苏东坡初出茅垆,对日后等待他的灾难还未做好准备。
过年是最容易思乡想念亲人的,而想家想家人,往往会想起某种食物,这个时候,美食的一头连着肠胃,而另一头就是牵挂和思念,伟大如苏东坡也如此,这就是美食的力量。
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
鸣谢:本文撰写过程,得到杨畅小姐、李锐、胡文辉、周松芳先生的帮助,特此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