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生活在台湾的国军眷村里,我们村子就是一个微型中国,讲什么方言的人都有;有意思的是,当时不仅仅是小孩儿有外号,有昵称;村子里的许多大人們,也有外号或昵称;时隔几十年了,我现在仍然能记得几个大人的外号,例如:张大个儿(他们家是居敬新村的第一家)、张大屁股(她女儿是复旦中学的校友,高我几班)、华婆(当面我们叫她“华妈妈”,她们家是村子里的老牌赌场,我二哥因为牌技远超乎村子里的人,所以他在上大学后,只要是去华婆家打牌,他就会说,他這是要去收租了。可惜我们都没有华婆的相片,华婆的日常形象与周星驰的电影《功夫》里的包租婆是一模一样)。眷村里的人打麻将,以打“十三张”为主,这叫大陆麻将;台湾麻将,打的是“十六张”。
我上的幼儿园是眷村附设的幼儿园;我的小学同班同学,有一半以上是我的幼儿园同学。七零年代中期,台湾家家户户开始有了电视,电视新闻里出现的达官贵人们所讲的“国语”,多数带有大陆乡音。我一直到上中学以前,都误以为像我们这样被称之为“外省人”的家庭,在台湾占多数;等到我上中学之后,我才突然发现,原来外省人的第一代加上第二代,总人口数還不及全台湾總人口數的百分之二十。
对多数的中国人而言,两岸同胞分隔了数十年,犹如“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即便是改革开放以后,两岸的交流非常频繁,但是绝大多数的两岸同胞对彼此的了解,仍然停留在非常模糊,甚至是十分浅薄的层面。我在二十一世纪初开始到北京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刚到北大上学的时候,北京的四环路都还没有完全建成,北京市的二环路以外,还一定程度的保留着农村气息。我亲身见证了北京市乃至于全中国,这二十年来的高速发展;蓦然回首,实在是感慨万千。
身為一个中國人,我觉得我有责任将我的亲身见闻记录下来,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一段人生回忆,这也是一段两岸同胞接触过程中,具有一定共性的历史纪录。我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只能從自己身边的人事物或是內心感觸寫起,但我期许打从这儿起的文字,能够为建构属于中国人特有的心理文化基础做出一点贡献;若是在这个過程中,还能夠引起三兩讀者的共鳴,對我而言,那就是莫大的鼓勵了。
2018年是北京大学创校120周年;北京大学是中国的第一所大学,从京师大学堂时期的晚清状元孙家鼐,民国初年的蔡元培、胡适、蒋梦麟,一直到今天,这所大学已经跨越了整整三个世纪;北京大学不但见证了中国百年来的兴衰荣辱,北大人在整个中华民族的复兴过程中,也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至少在中国而言,没有任何一所大学能像北大一样,对整个国家的命运与发展产生了如此重大的影响。
在海峡对岸的台湾同胞,以前对北大的了解一直是源于旧有的史籍资料与故老们的点滴回忆,对北京大学的印象似乎始终停格在一袭长衫与白衣黑裙的久远年代里。要介绍北京大学,必须先从老北大谈起;老北大位在故宫边上的沙滩一带,具体位置约在故宫的东北角。北大文学院设在沙滩北街的红楼,北大理学院则设在沙滩后街的和嘉公主府;法学院与医学院,也都位于老北京城内。新中国成立以后,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整并,北京大学合并了燕京大学,把主校区迁到了燕京大学的原校址,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的北京大学又被称为燕园的原因。
燕京大学于1919年创校,是当时中国最著名的教会大学。燕大的首任校长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1876—1962)出生于杭州,曾经担任过美国驻中国大使。他的父亲是传教士,母亲创办了杭州弘道女中。司徒雷登的弟弟司徒华林曾经出任位于杭州的之江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和他的父母,还有几位弟弟,去世之后都葬在杭州。之江大学的旧址有几十幢建筑物被列入了国家保护文物,现在属于浙江大学的之江校区。非常巧,我虽然在燕园度过了好几年的愉快时光,但实际上我与浙江大学之江校区的渊源更深,这一点我会在日后的文章详细介绍。
北京大学的现址位在北京市西北角的海淀区,北面隔着一条马路就是颐和园,西面是畅春园旧址,东边紧挨着清华大学,南面则是闻名中外的科学园区中关村。中关村古名中官坟,中官就是太监的意思,当年康熙皇帝长住畅春园,住在北京城的大小京官,每天天不亮就得驱车乘马出西直门赶往这儿早朝。当时许多大臣为了免去往返奔波之劳,纷纷在畅春园附近购屋置产,所以这附近从几百年前就开始渐次发展。太监的命运多数都是卑微劳苦一世,死了之后就在这一带入土,久而久之此地就被称为中官坟,是后来才改名为中关村的。老畅春园当然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的畅春新园是北大的学生宿舍,边上还有一个面积不太大的公园。
北京大学的主校区面积略比清华大学小一些,但是也非常可观,约莫有四千多亩地。这二十多年以来,北京大学没有一天不在拆老房,造新楼;当然拆的都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建成的教室或宿舍;清代的遗迹与燕京大学时期的建筑,都是被严格保护的。我读北大的时候,师生们主要的教学研究与日常生活区域,都集中在学校的南侧。往北走,过了位于学校中间位置的未名湖,就是朗润园;包括未名湖在内,这一带以前都属于皇家园林或是明清两代顶级大官的宅邸。
留学生与港澳台学生当时都被安排住在学校西侧的勺园;虽然明朝米沛所建的原勺园遗迹已然不在,但是由溥杰提匾,长廊蜿蜒,荷叶满园的勺海,依然是北大的盛景之一。晌午之后,经常有同学们自组的室内乐团在勺园的长廊底下练琴。勺海的岸边杨柳,千丝万缕,和着悠扬的琴声,抚风摇曳。我经常隔着一段合适的距离驻足欣赏,曲罢与那几位练琴的同学相互颔首致意。
勺园长廊
燕园的景点虽然很多,但还是以博雅塔与未名湖最为著名。博雅塔是在燕京大学时期由一位华裔美籍人士所捐资兴建的水塔;如果从近处看,博雅塔在茂密葱茏的树影间掩映隐现;若是远眺,则显得峥嵘氤氲,古朴巍峨。
春天的时候,未名湖碧波水清,新绿间繁花点缀,艳色杂陈。夏天的湖面,波光里倒映着垂杨柳,婀娜摆动的枝条,摇曳不定,偶尔能见到野鸭与纸船在湖面上巡逡,别有一番童趣。我就经常与在未名湖畔玩耍的北京小孩儿聊天儿,小孩儿的京片子特别脆爽好听。秋天的未名湖,红枫白杨,叶落湖沿;北大师生用不着登香山,就能感受到脚下的碎叶印红,闻声,秋色即能入耳。未名湖进入了隆冬季节,一片碎银般的白雪,遮覆着湖边的松柏与古建筑的飞檐老瓦;北风凛凛,丝毫止不住同学们在湖面上御风滑冰的兴致。
春天的未名湖
我仍能记得毕业那一年的春天,未名湖的水色清亮,夜幕低垂之后,一轮新月或是繁星满天,同学们散坐在石舫遗迹,眼瞅着月色融融中数不清的花朵,若隐若现绽露芳姿,郁馥幽淡的花香,时淡时浓的随风袭来。我与几位好友,或仰或卧或坐,有者书空咄咄,有者饮酒抒怀。春风漫漫桃红正欢,当此美景,未名湖畔各处不乏卿卿我我之辈。少数对象远在他乡的同学,不免要对景嗟叹:“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此刻回忆起来,虽然历历在目,但当时的心境,早已经不复存在。
未名湖北面的小径
我从台大的醉月湖,走进燕园的未名湖,既是人生际遇,也是上苍恩赐。远眺西山白云,乡愁因薄暮而起,时光流转,燕园,也成了我的母校。自此,我的乡愁,不再只是由北向南的无尽思念,也是由南向北的千里天涯,燕园旧事。
原来,青山碧海遮不住,海峡两岸,都是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