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见面她就热情鼓励我叫她於姊。娇小的她被誉为留学生文学的鼻祖,喜欢说笑称祖师奶奶,还笑声爽脆地问:要不要叫於阿姨?
於姊在美东4月30日睡眠中,被新冠肺炎张牙舞爪地掠走!
第一次请她和夏志清教授到哈佛演讲,是20世纪机80年代。她亲近地拥着看我,我抓紧时机讨教出身历史系的她如何写作,惊讶听到她转系的往事,她也并不隐讳谈感情婚姻。
她在台大读书时即以笔名方莉夏、鸿鸣发表小说,毕业赴美留学。刚到美国时,她工作辛苦,常在洗地刷厕、清理绞肉机的忙碌中……亲戚介绍了洛杉矶加大读物理学博士的孙至锐,通信协助她申请入学同校新闻系。
拿硕士前,她以英文写作的《扬子江头几多愁》获得米高梅电影公司在洛杉矶加大校内设立的塞缪尔·高德温创作首奖。她信心大增,在日记里写下:无论我有多困难,现在都必须坚持下去。
1956年,她与孙至锐博士结婚,20多年婚姻,获两女一儿。小女儿出生后,因儿女责任,压得她困顿愁闷,写作成痴人说梦,遂将女儿带回娘家,由外婆照顾。
孙教授为抗日名将孙立人的堂兄孙雨人之子,为将军留守故乡的龚夕涛夫人视其如己出。他先在西南联大就读,后辗转加尔各答大学得学士。1956年在加大获博士。后就任普林斯顿大学高级研究员,既而执教西北大学、纽约市皇后学院,再任教奥尔巴尼纽约州大等。
於姊理清家族旧事,说以自己聪明、率真、又有些心计的影子来演绎,1961年写《梦回青河》,翌年连文稿带儿女回台南,由皇冠连载,并编成广播小说,1963年出版,再版6次。
一到电台每晚8点播出时,於父就去散步,不要听,觉得书中的父亲是在说他……於姊就此在文坛声名鹊起。有了娘家的声援,她勉力织梦,深感成为作家比什么都重要,也完成了短篇小说集《归》和1967年完成的传颂久远的《又见棕榈 又见棕榈》。
由芝加哥迁往纽约的生活颇令人炫目。1968年任教纽约州立大学前,她曾跟夏志清教授到阿拉玛旅馆与张爱玲相见,又约餐馆吃汤包……於姊即邀张爱玲春末赴州大演讲。但她还是说:在纽约惶惑迷乱,而找不到自己要什么。
1979年4月23日,於姊再跟夏老及师母王洞与钱锺书晚宴。1981年,香港拟出版《于梨华作品集》14卷,钱先生就为她题写书名。
于梨华著作等身,其中《考验》《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三部,写到整夜不眠。不是失眠,而是沉浸在小说中,不能自拔。后者写了三年,久久不能下笔,每每搁置特别辛苦,写完心情也没放松,放不下书中人物。
於姊还有浪漫的传说。坐轮椅的欧立文校长(1977到1990年纽约州大校长),不断以鲜花美酒烛光晚宴的迅猛攻势,打动半百的於姊,他们1982年结婚。
1993年6月19日又在哈佛,我募款购机票请到她,迎宾晚宴另有对我谦称作家知友的叶嘉莹顾问也光临。
2006年,於姊为便于照顾校长,决定住得离儿女近些,东迁盖瑟斯堡。夫妻选中有医护的豪华老人小区,未料最终微失忆两年的她,被医护感染新冠病毒。
她常说:在美国,我只能落叶,不能归根……暑假她要备好纸巾,给儿女拭泪强制进行三个月中文课,不然就痴迷不懈地加紧写作……2006年,她获颁佛蒙特名校明德学院荣誉文学博士,那是肯定她在写作与语文教学方面的贡献。
欢叙时总见她精神抖擞,温暖慰勉后进,更会对我们的婚姻指点江山。听说我偶有闲暇,会跳跳交谊舞,忙说这个好,有助经营感情。她长年散步、游泳、打网球……还会在台上时,坦然问大家:最近整修的妆容,好不好看?
於姊在家排行老二,其兄因疟疾早逝。於姊隔墙听母亲啜泣喃喃自语:“你为什么死?梨华为什么不死?”这岂不是她一世的悲怆?她遂以长达75年持之以恒的写作,来关注女性——於梨华才情早现,她的创作深刻描绘出难以释怀的寂寥,不单让文学世界,瞻望上世纪的弱势在文化冲突中奋斗,目睹华裔男性在西方世界的弱势处境,举棋不定;尤其难得的是,还聚焦弱势女性,在全球社会中所受到的双重遏抑。是乃於梨华写作的意义所在。
——写于哈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