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一下大雨就会内涝,同学们把它戏称为“淹园”。改善内涝的方法有很多,修建“雨水花园”就是其中一个。在下雨天,雨水花园可以汇聚、吸收来自屋顶和地面的雨水,改善“淹园”;没有雨的日子里,储蓄在地下的雨水可以被利用起来浇灌花草。
今年夏天,营建社的几位同学就要在女生宿舍30楼门前建造一座“雨水花园”。一年前,他们就申请下了这个项目,却因为种种原因,直到今年夏天才正式开工。修改设计图、办理文件手续、解决施工中遇到的意外,由方案落到地面的过程远比他们预料的繁琐。他们被不同人支持,又和更多人联结,雨水花园像网络上的一个节点,引起一部分人生活的颤动。
雨水花园的建造者们希望人们可以行动起来,关心周围环境。这个故事讲述了一座花园的产生,也讲述了一种可能的改变,正在渐渐发生。
在北大建造一座雨水花园都需要什么?
记者张雨鹃 楼雨欣 宋喆
编辑|戴汀屿 张卓辉
我暑假回来的时候,铁皮围挡已经立起来了。
围挡上有个缺口,我从那里走进去,这里是另一个世界。迈过一堆钢丝和砖块,泥巴糊在凉鞋底上,每一脚抬起来都粘一下。八月的太阳暴晒,工人们正铲土搬砖。
工地里一共就三个人。我把张浩区分出来,全凭他脖子上挂的相机。他晒得很黑,穿一件白T恤、大短裤;一双运动凉鞋,脚上一层沙子。他笑着招呼我,土方不平。我踩着石头跨过砖头走到他身边。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关注着工程进度,偶尔会停下来,转去和工人商量。“这个砖要再往里挪一点。”他用带点南方味道的普通话客客气气的,对方答复一口河北话。另一个工人把石灰粉倒在地上,拿着铁锹和水泥,一阵暴土扬尘。
过了一会,“30楼花园施工观摩团”的群里又有了新消息,是几张工地的照片。张浩在群里说明进度,又解释工程会延期,说自己的flag立得早了,配了个捂脸的表情。“观摩团”里有100多个人,我没回复。
上学期我向意见征集板上贴了“哭脸”,而这学期我却成了为数不多几个真正进工地的30楼住户。这里是北大女生宿舍30楼前,原来是块草地,营建社把这片地申请下来建雨水花园。下雨天蓄水,是改善校园内涝的一个尝试。张浩是营建社社长和雨水花园主要负责人,然而他只是项目的一员。更多成员在不同阶段陆续进入,成为学生参与校园营造过程中的一个个环节。它声势浩大又悄然无声。
我开学后再进工地时,手里正端着从学一刚买好的饭。那时花园已经初具模样,砖块已经砌好,土方前的金属小牌子也立起来了。我只是买饭路上过来看一眼,为了搞清楚工程进度,又捧着饭在工地里绕了一圈。饭盒热腾腾的,一边绕,我一边觉得,这就像是顺道看一眼自己家没完工的后院一样。
但是出了蓝铁皮档子,路面上干干净净。有人骑车从我眼前经过,学生们三三两两,我回头,只能看见围挡,它和学校里其他工地长得都一样。
建造者们对这座花园寄予了改善“人与地”、“人与人”关系的愿景,而当第一锹土被铲起,一些更朴实的东西开始逐渐显现。
一块展板
六月,从30楼楼梯下来,经过海报墙,转过拐角,会看到楼长室窗户边支着两块展板,一块上贴了挺多有字的便利贴,一块上密密麻麻的是黄色“笑脸”贴纸,中间夹一些蓝色“哭脸”。
这是“雨水花园改造”的意见征集,便利贴底下是立体设计图,旁边一块板子上是一张张“淹园”照片,胖丁和可达鸭介绍“雨水花园”。第三块展板上放着一摞贴纸,“笑脸”代表支持,“哭脸”代表反对。
一周后,张子骄跟着三两学生走进30楼,收走意见板,离开宿舍区,穿过北边小树林、未名湖,走上红四楼的台阶,穿过书架,来到二楼“草图”咖啡厅。这个他们自己改造的咖啡厅,是他们无数次讨论方案的聚集地。她把展板放到桌子上,当后来张浩知道意见征集的结果时,他松了一口气。
首先“是否支持营建社的雨水花园改造”——百余张“笑脸”,三十张“哭脸”,密密麻麻一片黄色,比例不言而喻;其次是具体意见——最让张浩欣慰的还是这部分。二十多张便利贴,提的意见各不相同。有人在便利贴上画了简单示意图,有的便利贴上明显是两个人的字迹,前一个人的意见底下另一个字体写着“同意”,另外几张便利贴上都“咆哮”:“不要公共休息区,会变成情侣虐狗现场!”
大家提了一堆要求,张浩反而觉得高兴,像是寄出去的情书得到答复,总比空荡荡的展板要强得多。大家至少都认为他们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意见征集板上的“笑脸”、“哭脸”和便利贴/受访者供图
增加公众参与是很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人们意见各异,工程效率随之放低。包括张浩在内的一些营造社成员是景观与设计学院的学生,对工程了解更多,做着自己专业里的事,怎样都不会太差。如果他只是围起围挡,同学们只会知道这里又多了一个工地,等到花园建成,知道这里又多了一个花园,这个过程和自己仿佛没什么关系。
张浩在营建社里加入的每一个项目都会进行意见征集,这既是社团创始人黄彬凌开始的传统,又是设计专业的内部共识。他希望增加同学的参与度,让人们觉得,自己可以改变周围不舒服的环境。“当你觉得周边的一些东西都在变好的时候,你会觉得生活挺有希望的。”
他们在最终的方案中去掉了公共休息区,又忽然想起来一张便利贴上写的“想要秋千”。主意不错,小秋千既“符合女生宿舍的气质”,又可以避免“聚集情侣”。张浩把它加进设计方案,这时是五月,方案已经改了五版,在接下来的四个月中,他们还会再改更多次。
一群设计师
八月,欧洲,爱尔兰。卓康夫下了公交,向悬崖走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西洋。海鸥在空中盘旋,风里是海水的味道,耳畔是200米下的浪拍击巨石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
他的手机忽然震动。新消息提示,来自张浩,赶在没信号的前一秒。
在微信私聊对话框里,张浩跟他“哭诉”自己受不了了,假期找不到人,花园的工作没法做。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你能做展板吗?
于是,在八千公里外,卓康夫只能重新开始远程作业。
卓康夫是雨水花园的主要负责人之一,项目组的成员没有明确的分工,但设计图主要由他来做。他往往和张浩坐在草图咖啡馆,一边讨论,他一边在电脑上建模。设计图改动比较大的有五次,还不算具体实施时的无数次小改动。
去年九月,卓康夫加入了营建社。那时的营建社刚成立一年,“雨水花园改造”的项目由百廿校庆时的社团展示孕育而出,当时的名字还是“创新花园”。第一届社长联系了创客空间和绿色生命协会,通过团委申请下来了16万的拉卡拉基金。当时设计的花园里可以检测物候,晚上还会亮起含有高科技元素的小灯,积蓄雨水只是众多繁复特色中的一个。然而校庆不能施工,计划搁置下来。
到了第二位社长任期,卓康夫才参与设计。他设计过“云养花”、“仰望星空主题花园”,但讨论后都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实现。
开始设计第四版的时候,已经是今年3月份的事情了。冬季不方便施工,花园改造一路推迟到了2019年。张浩成为社长,把花园改造的项目重启,开讨论会,把整座花园纷乱繁复的主题确定成一个“消纳雨水”,这时“雨水花园”才正式初具形态。
雨水花园设计图/受访者供图
想到“雨水花园”的并不只有张浩他们。周雨雪和朋友们的本科生科研主题也是雨水花园,还获得了提案大赛特等奖。张浩和她们联系,咨询雨水花园降水量等数据。他还像第一届营建社一样联系了绿色生命协会和创客空间,他们已经经历了几次换届,新上任的社长已经不知道花园项目了。三家社团一起讨论过几次,但另外两个社团并没有参与完全过程。
花园的几个负责人经历过下雨天在校园里一脚一坑水,“雨水”成为最终的主题。这座花园将成为“海绵城市建设”概念下的一个节点,通过引流,收集屋面的雨水,一部分雨水下渗补给地下水,另一部分进入埋在地下的水箱,通过太阳能泵提取灌溉植物。30楼是积水的“重灾区”之一,雨水花园成了一个试点。
确定了“雨水”主题后,除了基础的蓄水功能之外,他们还希望多一些其他功能。卓康夫想为情侣们设计些场所。有一天他路过30楼,看到楼门前站着的七八对情侣,觉得他们好累。听取意见征集中的建议,这一版的设计中有自行车棚,于是卓康夫想把车棚的另一侧设计成屋檐,情侣可以坐在“陪你躲过雨的屋檐下”休息。然而这个设计在新一波意见征集中遭到了强烈反对,他们最终把花园里的座位设计成不会聚集太多人的分散版。
方案“被毙”不是卓康夫的“专享”,主要负责雨水花园的几个人是同班同学,他们聚在一起,时不时就有意见上的分歧。卓康夫的设计风格和张浩就很不一样,两人在设计上发生过不少争执。张浩称卓康夫是要求设计出的东西很“明确”的设计师,比如张浩设计的自行车档,每个档口之间的空间也空出来,方便车轮比较大的车停放;卓康夫却坚持每个档口之间用水泥糊起来,他觉得不把用途明确出来,停车很容易乱。最后还是采用了张浩的意见,是他在卓康夫去欧洲的时候临时改的。
同样参与设计的还有张子骄,她希望能在花园的西边建一座构筑物,平时可以遮阳,从全家走过来的同学还可以坐在里面吃东西。小花园里最好加一点北大元素,这样才有学校的特点,最好能在构筑物的顶部或者柱子上刻上PKU,阳光照进来,PKU的影子打在地上。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另外两人,讨论后感觉并不合适,理由是亭子会让整个场地显得失重。很早之前她还提出过用花园晒被子的想法,最终因为场地等原因也没能实现。
意见的分歧和争论往往会产生新的创意。卓康夫依然记得那天他与张浩争执不下,于是来到30楼门前看场地。夜色之中,柿子树的树冠倾斜,剪影看上去像一座拱门。他们当时就决定,要在树旁砌两段矮墙,形成一道门。
卓康夫和张浩半夜看场地/受访者供图
一锹土
一铲子下去,碰到个硬东西。
张浩觉得奇怪,工人师傅把土一点点铲走,下面的东西渐渐露了出来,是管道,这是张浩完全没想到的结果:动力中心的老师告诉他们,这片地下什么都没有。
雨水花园在30楼门前选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地下管线少,好施工。张浩跑去和动力中心的老师反映,对方也不知道这回事,可能是以前施工留下的废弃管道,程序上不需要和他们报备。
施工又要修改,延期是在所难免了,他们得避开管道。张浩把这件事发到几个负责人的小群里,大西洋彼岸的卓康夫看了,把它形容为“惨烈”。
假期,张子骄不在京,卓康夫去欧洲考察,在学校且可以管事的只有张浩。他原本可以和卓康夫一起去欧洲考察,但放心不下雨水花园,还是选择留在学校。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实在是有先见之明——没有人想到施工过程如此繁复,根据设计公司学长的建议,这种小工程顶多一两个礼拜,他们最初以为7月份就能完工。
张浩假期的主要活动范围有三处:30楼门前工地、43楼学校部门办公室、奥体——这里是与他们合作的设计公司京林园林的地址。
负责雨水花园的学生主要来自景观与设计学院,具体施工图和施工相关的知识已经超过了他们的知识范围,于是他们决定找更专业的园林公司合作。多家对比之后,找到了现在这一家京林园林——价格负担得起,质量也有保证,同时,公司支持对花园的原创设计,帮他们把设计图转化成工程需要的施工图,还配备了公司最好的施工队。
工人正在安装水箱/受访者供图
于是张浩的假期就是在这三个地方之间跑来跑去中度过的。有的时候他需要跑到奥体和设计师商量施工图方案,学校部门这边忽然有时间办理下一道手续,他可能有需要带着文件从奥体打车回来。在这个假期,他人生第一次体验了坐在新中关广场的台阶上打开电脑改设计图,第一次体验在公交车上给自己的电脑开热点,以及一边坐地铁一边“办公”,感觉自己“有模有样的”。
他也越来越熟悉和学校打交道。43楼,坐电梯上到四层或五层,在一间间几乎相同的白色办公室中找到总务部,或者房产中心,或者其他希望找到的部门,如果没有,那么试试看换一层楼,如果依然找不到,那么那个部门可能分散在校园其他地方。
很多文件都是到了办理的那一步,结果发现没有,又临时去补的。张浩曾经为了一份文件一天之内跑了三个部门,两个在43楼,一个在体育馆边,然而这份文件所需要的部门还没有跑完。他其实大可用微信联系老师,但他总觉得不是很礼貌。
程序是必不可少的,但部门的老师总是乐意在程序允许的范围之内尽可能给予帮助。有的文件需要团委和总务部两边盖章,总务部的老师见张浩又来了,就劝他催催团委;有的时候总务部这边事情堆积,团委的老师也会叫张浩催催总务。
雨水花园在修建土方的阶段需要渣土,学校里这么多工地,有不少土方,张浩原本以为需要的量少,学校里的可以就地消纳,结果渣土也需要报备,在把一堆渣土倒进地里之前,张浩需要施工许可证、渣土消纳证等一堆证件。学校告诉他可以找街道办事处,街道有专门的公司,专门解决这类问题。大型工程车辆进校园需要登记,张浩联系了一辆钩机,需要早上7:30进校门,总务部的丁老师9:00上班。前一天晚上,老师就一直在回复张浩微信,她还叮嘱张浩,让他7:30给她发消息,如果没有回复,就直接打电话。结果第二天早上,老师7:30就已经到了办公室。团委、总务部、后勤部、动力中心……“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们是做不下来的。”雨水花园的建造者们总是很感激他们。
同样辛苦的还有京林园林的设计师和施工工人们。张浩和卓康夫经常需要和设计公司的设计师讨论施工图,有两人自己还没有确定的部分,工程师会和他们一起一遍遍改图。有时可能有点不耐烦,就先让两人回去自己先考虑清楚。
施工图改动,工人们需要延期,一天工一天钱,公司倒不会亏欠,只是工人们时常需要重新返工。负责雨水花园的整个施工队都是河北人,几个人是老乡,住宿在房山区,他们的车牌是河北的,早上过了七点就不让上路。他们每天早上六点钟出发,坐一个小时车到30楼前施工。中午去南门外的小餐馆吃饭,晚上有需要等到八点以后才能回去。有女生点了披萨送过来,他们叫卓康夫一声兄弟,拿某个女生打趣他一下;如果有领导要来视察,他们都会很紧张:快快快,把安全帽戴上。
工人们正在吃披萨/受访者供图
卢工程师戴个眼镜,脸颊发红,每天给张浩他们买水。张浩过意不去,正好一次路过学五,顺带就给工人们带了饭。卢工百般推脱,但还是拗不过张浩,他只能收下,连连感谢,还专门连发了两条朋友圈。
后来张浩还有再为工人们买过水果,不过他让带水果过来的女生,不要说水果是他送的。
一场battle
“能不能和我一起去battle?”
张子骄收到这条微信时正在宿舍。在这句话下面,张浩给她解释了一下情况:30楼地下机房要在雨水花园的“地盘”上装空调外机,我们不能让他们安在这里,多点学生声势大。张子骄震惊了,她没遇见过这种工地battle,难以想象:“……一定得叫上我吗?”
“假期人少,快来!”对方的回复发了过来。
那个时刻,张子骄正准备锻炼。张浩的语气很着急的样子,于是她穿着一双拖鞋,背着大包赶紧跑到30楼前。远远地,她看到了双方人影,她快速加入了张浩和“声势浩大”的学生们——只有三四个人,假期里大家不在学校,找不到人。
这和她想象中的battle完全不一样——其实根本不需要学生撑腰,当张浩掏出雨水花园的合规证明的时候,对方就同意把空调外机搬走了。张子骄挎着浴筐站在那里,一切平静。
张浩其实也没有想到会这么简单。
那天张浩回到工地,工人师傅忽然告诉他,有人来过了,他们要在你原本打算装太阳能板的地方装空调外机。他们很早以前就定了。
施工施到一半,突然横空出现另一个工程,地点还和你重了,而且人家早就定了,你却对此一无所知。张浩觉得奇怪,他觉得空调外机应该是动力中心的工程,专门跑到动力中心询问情况,结果动力中心给他推荐了保卫部的老师,张浩顺着找到那人,才知道保卫部在30楼地下室修建了一个安保系统的机房,有很多服务器需要冷却,于是他们就需要在外面安一座空调压缩机,四米长,两米高。这么大的东西,没地方放,如果紧贴着宿舍楼,能挡住半个阳台。
“我们已经和学校商量过了。”对方说。张浩觉得有些为难。
“但是运行的噪音会影响宿舍同学?”
对方向张浩解释,没有噪音。那么机器运行的时候会向上冒热风?对方觉得阳台上的衣服干得更快不是更好吗。那么旁边花园里的柿子树呢?机器热风可能会让叶子变黄甚至树木死亡,对方说,这件事已经和学校商量好了。张浩对空调外机不是很了解,他也只能同意,于是让工人把原本安好的太阳能板和线路挪到了其他位置。
张浩画的空调外机大小模拟图/受访者供图
解释完的第二天,装空调外机的工人便来打地基。他们如此着急推进工程,张浩觉得奇怪。在跟对方工人聊天的过程中他才知道,他们经常负责学校安保系统服务器,然而学校并没有统一安排这些设备具体摆放位置,他们经常能在校园里见到被随便安放的设备,搞得他们安装很不方便。
这一点张浩也深有同感,正如30楼前地下被意外发现的管道,施工计划总是会被这种意外打乱、拖延。听了装空调外机的工人的话,张浩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我们有全套合规的手续,这块地照理来说应该是我们说了算吧?
当天晚上他又跑到计算机中心,那里的空调外机和即将装在30楼下的设备是一样的。那台设备正全力运转着,发出“轰轰”的声音,张浩专门在手机上下载了测量分贝的app,屏幕上的表盘显示,已经到了90分贝,相当于身处一家比较吵闹的机械车间。国家规定住宅区的噪音标准,白天不能超过55分贝,晚上不能超过45分贝。
张浩继续和保卫部的老师争论——后来张浩才知道,那位并不是保卫部的教工,而是地下室机房改造工程的驻场工程师。他当晚给工程师发微信,告诉他们空调外机不能放在这里,他们没有回应。
尽管如此,第二天早上,对方没有继续进行施工。张浩找到了总务部和房产部门,两个部门都觉得,如果对同学影响很大的话肯定不能放。施工方有些退缩,但他们还是带着张浩去看了二教的设备,几乎没有什么声音。施工方解释道,计算中心一共有六台机器,现在因为坏了两台,所以剩下的机器全功率运转,噪音才会那么大。如果宿舍楼下的空调外机像二教的设备这样使用的话是没有噪音的。
张浩最终还是没能被说服。如果真的装上了,万一有噪音再去投诉就晚了。他决定再去和施工方理论。他通过各种途径,想多叫一些人,万一自己手头的章程和制度不足以让他们改变主意,多一些同学好歹还可以“施加压力”。
他给“观摩团”、负责人的小群和一些社团认识的朋友都发了“battle紧急邀请”,于是就出现了这一段开头的场景。
张浩甩出证明,对方没说什么。工程师本身也不太想把外机摆在那里,但苦于找不到其他位置。他们直接同意挪走空调外机,张浩还帮他们选了可以放的位置——30楼的侧面,旧设备间的位置,远离阳台,什么都不影响。事情还没有结束。张浩担心万一对方反悔,于是和刚才来支持battle的小伙伴讨论,赶紧在那个位置砌上太阳能板的水泥台底座,把位置占上。水泥台砌好,他们潮湿的水泥上印上自己的手印,还用拆除空调外机的基础时从土里翻出来的四块红色瓷砖拼成图案,纪念这件事情。
等到花园完工,风吹过长长的草叶,他们印上去的手印会在草中间若隐若现。
拆除空调外机的基础时从土里翻出来的红色砖块/受访者供图
一张网
张浩最怕的事情,就是被同学投诉。
开始施工前,他们曾经讨论过需不需要建施工观摩群,既能增加同学的参与度,又给同学们提供了吐槽的渠道,他很怕哪天打开BBS,发现自己上十大了。后来建了群,也能看到张浩偶尔在群里发一句:“今晚卸渣土,可能会有点吵,但应该很快就过去了,大家不要投诉我们呀。”
面对这种担心,不止一个同学劝过张浩:没事的,同学们容忍度很高的。
两三年前,小西门外修路,白天无法施工,只能在晚上开工,修了一个学期,住在四十几楼的同学没有办法。张浩在入学前曾经来北大参加营建社组织的暑期工作坊,“CBD”已经被拆,二教咖啡馆正在建设,29楼对面的还留着几家小摊小贩。有一些店开着,有一些店关了,人走了,房子空荡荡得还在。张浩走在路上,隐隐约约感觉有点消极。
他后来遇到一个土方车司机,司机告诉他,自己每个月都会来北大拉土,已经十年了。
在一片工地中,第一届营建社成立了,当时的社长黄彬凌打出了口号“我的校园我做主”。社团宣言里,“重建人与地的关系”一句话,张浩现在看到依然会很激动。
卢工程师和工人在水箱内部/受访者供图
从黄彬凌开始,营建社就成了学生和学校之间的通道。他们知道学生们对校园里哪些地方不满意,也有不少营造的好主意,成果很好,学校也喜欢和他们合作,对他们的营造一直都很支持。“这样的学校真的很难得。”不管是第一届社长黄彬凌,还是现在的社长张浩都时常这样感慨着。
越来越多人知道这群人的存在,有的学院会主动联系他们帮忙设计改造。他们改造万柳公寓的花园、中关园食堂、二教三层自习区、农园食堂台阶反光条……当黄彬凌在百廿校庆作为优秀社团代表人向副校长王仰麟做汇报时,提到他们下一步计划改造万柳公寓西门花园。副校长没反应过来,还以为他们要改的是本校区的挂着“北京大学”牌匾的西门。
他们把校园营造视作一种乐趣、一种责任,或者一件力所能及的小事。黄彬凌的毕业论文就写的是“学生营造与教育”,他现在自己创业,和当年在营建社里的理想没什么差别。张浩毕业后也想做这种可以真正改善周围环境的设计师,他连自己未来的工作室名称都想好了。
校园营造并不是所有人生活的重心,人们在各自的焦点中寻找意义。“有人对校园改造不感兴趣,这是非常非常正常的事情。”张子骄说。
住在30楼的陆小希晚上回宿舍的时候,都会远远地看到工地的蓝色围挡,她的高数作业还没有写完,她能从围挡缺口里看到工地,也知道这里在修建花园,她对花园兴趣不大,她只想知道这里什么时候完工。
彤彤也是30楼的住户,开学后她几乎每天晚上抱着电脑和书急匆匆往自习室走。她马上要考法语DELF C1,还要兼顾她热爱的中文双学位。除了楼下有一座工地之外,她对那里一无所知。
同样住在30楼的肖舒月和刘子涵上学期在雨水花园意见征集板上贴上了“笑脸”,但她们没有继续关注后续发展。她们当时还以为是普通的社团活动,没想到真的动工了。肖舒月很期待秋千,等她的意大利语学不下去了,可以下楼换换心情。
对于她们,雨水花园是一片休息区、一个创意、一种新鲜感,它在更多的生活中成为了背景,而对于其他大部人,它甚至没有出现在视野之中。生活像网络一样彼此交织,张浩和朋友们依然在努力,雨水花园成为了一部分人网络中新出现的节点,它能带动多少根交叉线的颤动犹未可知。
张浩还记得5月份,他和卓康夫站在30楼前的草坪上讨论方案,旁边的路上过来三个女生。
“你们是校园营建的?”一个女生看着他们问道。
“对。”张浩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没想到那个女生不再跟张浩讲话,转去对自己两个同伴感慨:“你们知不知道这里以后要变成一个花园?好可惜我就要毕业了。”
“这里要变成一个花园”,简单陈述,翻译过来就是“这件事肯定能做成”。大家真的相信这个花园能建起来。
张浩看着她们离去,感到心中备受鼓舞,觉得只要再给他们一段时间,他们想要的加强人地联系的状态就一定能达到。
文中 周雨雪、彤彤、陆小希 为化名
黄婉林、刘子婧、卢思薇、张若欣、郑修祺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