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每年二三月,正是食蕨时节。
春雷一响,春雨一浇,山野崖畔,林地草堆,在那些有遮蔽的阴暗之处,一根根蕨菜使劲地从泥土中冒出头来。这种生活在阴暗的森林和河岸边的古老植物,在地球上已经生存了3亿多年。远在恐龙出现之前,它们就和石松、马尾植物共同占据着闷热的原始沼泽森林。这只是它们在3亿多年的悠悠岁月后,迎来的又一个新的春天。
刚刚冒出头来的蕨类很特别,幼小的植株刚长出来时,它的叶片是紧紧卷曲着的,然后才会慢慢展开,发育成舒展的叶子。卷曲的蕨类幼叶,形态学上称为幼叶拳卷。看上去有点儿像英国主教使用的曲柄权杖,也有点儿像小提琴的卷涡形琴头,西方将这幼叶拳卷叫做Fiddlehead,这名字原来是指蜗形船首饰物。山头上,林地间,一个个春天的小拳头,就这么肆意举着,叶柄油润发紫,芽尖翠绿欲滴,像一条条紫红的小蛇隐约吐着绿舌。
想起据传陶渊明撰写的《搜神后记》中,有一则关于蕨蛇的记载。《搜神后记》又名《续搜神记》,是《搜神记》的续书,题为东晋陶潜撰。凡十卷,一百一十七条。在魏晋南北朝的志怪群书中,《搜神后记》是颇具特色的,内容上多为妖异变怪之谈,但所言不蹈虚凌空,而是有着丰富的山川风物、人情之美的描绘。
《搜神后记》卷三讲到这么一件事:太尉郗鉴,字号道徽,在丹徒县镇守。他有一次曾率士兵去打猎,当时正值二月中旬,蕨菜刚刚开始长出来。有一个兵士,摘了一根蕨菜的茎来吃了,顿时觉得腹中翻肠倒肚想呕吐。因此回来以后,就患上了心腹疼痛的疾病。大约经过了半年时间,有一天突然剧烈呕吐,吐出来一条红色的蛇,约有一尺长,还是活着的,能动弹。兵士就把这条蛇挂在屋檐的前面,稍稍滴出些汁液,蛇就逐渐干燥而变小了。过了一夜之后再看这条蛇,就变成了一根蕨菜的茎,就像以前那次他所吃下去的蕨茎一样,他的病也就从此消失了。
这个武士吃蕨化蛇的故事,是有实际生活依托的。武士所食是蕨类的幼叶,不是茎,这长长的叶柄,容易让人误以为是茎。蕨类的根状茎其实埋在地下,我们平常吃的蕨根粉,就是来自于富含淀粉的粗壮根状茎。蕨类幼叶刚从地下长出来时紧紧盘卷着,看起来非常像盘曲的小蛇,绿中带褐,油润发紫。人吃了以后有不适感,半年之后吐出一赤蛇,这事虽然荒诞不经,但在实际生活中,新鲜的蕨是不能直接生吃的,蕨的全株都含有多种毒素,比如绵马根酸(Filixsaure),很早就有牛、马等家畜食入过量蕨菜,导致中毒的案例。采回的蕨菜需得赶紧在开水锅中焯水,再过凉水浸泡。一则是因为蕨菜见风就老,无论刚采的多嫩的蕨菜,不焯水就会很快变硬变老,影响口感。二则是焯水和浸泡可以有效去掉蕨菜的苦涩味,去除蕨菜中的有毒物质,漂去附着的尘土和绒毛。故事中的武士,在野外摘了一根蕨菜,塞进嘴里直接就生吃了,想来吃完之后应该肠胃不适,并且此后半年,他疑神疑鬼、落了心病,也是极有可能的。
再说武士吐出赤蛇后,这蛇还在蠕蠕动着,把蛇挂在屋檐前,析出水,蛇变干、变小了,过了一晚上看,只是一根蕨而已。以前读到这里,体验感不深,直到一次,我到陕南旅行买到蕨菜干。蕨菜干其貌不扬,颇像棕褐色的枯草,但一旦浸水泡发,便丰盈油润起来。原本干瘪的生命,原本毫无生机的枯萎叶茎,会在泡发五六个小时后,改变成另一个形态,展示一种饱满和丰沛。我是在见到蕨菜干后,才明白此处描写来自生活经验,挂在屋檐前逐渐干焦缩小的蛇,分明就是蕨菜干嘛!
不过是平常的食蕨的经验,经《搜神后记》这么一写,通篇奇异、冷峭,所写之物透着一种奇诡、所写之景都很特别,即使是很熟悉的事物,比如蕨、蛇,也都透着一股陌生化的感觉。我们熟悉的“桃花源故事”也收在《搜神后记》中,而且关于刘子骥入衡山采药的故事就在“桃花源故事”的下一则。东晋隐士刘子骥在当时知名度很高,刘子骥“闻之,欣然规往”,这样一个人物去寻找桃花源,逻辑上是成立的,而且从侧面暗示武陵渔人误入桃花源这一事件的真实性和可信度,不动声色就消弭了世人对此的怀疑,并且以刘子骥这个无需描写就很丰满的人物,作为无名无姓的武陵渔人的另一面,让这个故事更加复杂和丰富。《搜神后记》这种虚实相间的写作手法,是颇为高妙的。
从初春到初夏,都是吃蕨菜的好时光。蕨的幼叶,举着一个个小小拳头,或躲在草丛,或站在树荫下,或藏在石头缝隙,一根一根肥嘟嘟,用手一掐,啪嗒一下便断了,新鲜的断裂处,涌出丝丝汁液。这条螺旋状盘曲的小蛇,色青中透紫,变化伸缩,默默守持着数亿年的古老秘密,正是可以幻化出奇谈异闻的精灵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