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菜地里蹲下来就丰富了,我把一片叶子举在手上就丰富了,我不需要喊谁跟我聊天、喊谁出来跟我应酬,我现在特别喜欢一个人。我想,现在的人如果真的没有太多的物质条件,不一定要去哪儿旅游、去跋山涉水,你在身边就能找到慰藉你的东西。”
(图/受访者提供)
大雪节气已过,天气骤凉,天地间换了另一幅景象。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内,枫叶已经红透,银杏落叶缤纷。行人步履匆忙,各种小动物则悄无声息,不见踪迹。
随着虫子们的休眠和滞育,艺术家朱赢椿也进入了创作的冬藏期。2010年至2023年,他住在学校深处一栋由废弃印刷厂房改造而成的“白房子”里,并将之命名为“随园书坊”。13年间,他以书坊及周围生物为观察对象进行创作,出版了十本书——有《虫子书》《虫子诗》等当代艺术作品,《虫子旁》《虫子间》等观察日记,也有《蚁呓》《蜗牛慢吞吞》《蛛嘱》等带有疗愈色彩的成人绘本。
去年7月底,白房子被拆除,朱赢椿只得将工作室迁到几百米之外一栋崭新的“红房子”里。“新周刊·局外人”视频团队全程记录了他与虫邻居们告别的过程。
搬迁是深沉的告别。(图/局外人视频)
当时,脱离了13年生活和工作场景的朱赢椿,正处于创作的迷茫期。他相信,等白房子被彻底推倒,很快他便会继续投入创作。然而,面对没有什么虫子光顾、光秃秃的红房子,他仍在困惑、挣扎:此后的创作,是否应该脱离所见即所得,更天马行空一些?是应该终其一生只干一件事,如同一个匠人,还是应该“摆一摆”,做点其他事情?未来,创作是难过还是幸福呢?……于他而言,答案尚不清晰。
前不久,《虫子间》出版,这是朱赢椿2024年唯一推出的新书。它是《虫子旁》的续集,由300多张图片、视频以及观察手记汇集而成,这是白房子2015年至2023年这近十年来寒来暑往、虫影婆娑的最后记录。此后,白房子将正式成为历史,朱赢椿也几乎不会再系统性地围绕它创作作品。
《虫子间》
朱赢椿 著
南海出版公司|新经典文化,2024-10
一年多过去了,白房子所在之处成为荒地,红房子却焕然一新,逐渐焕发生机和人气,成为承载梦想的飞屋和蕴藏灵感的移动城堡。就像移栽而来的凌霄花、爬墙虎、香椿树,朱赢椿创作的根系在此重新扎根,悄然之间,枝繁叶茂。
蕴藏生机的红房子。(图/受访者提供)
一座生态小屋的建成
红房子由废旧砖窑改造而成,整体外形融合了长方体和圆台的结构,呈现出独特的多面体造型,一根大烟囱从水泥地拱出,直指天空。它坐落在学校外围,毗邻街道,位于校车上客点和音乐学院之间。每天,这里人来人往,车辆轰鸣,常有器乐声和歌声传来。
经过一年半的改造,如今的红房子已经大大变样了。朱赢椿在房子四周种了爬墙虎、竹子、香椿树,以植物和竹篱简单围合。东边铺设出一条弯曲的进门小路,西边由竹篱和残砖碎瓦拼凑成一道门,红房子在一片植物的掩映下半隐半现,不再显得那么突兀。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估计一时半会儿会找不到入口。
红房子入口。(图/受访者提供)
进门之后,映入眼帘的是前院满地的油菜花和一棵茁壮的碧根果树。种植油菜是朱赢椿刚搬来时的畅想:油菜开花时,木蜂会前来采蜜,在此安家。而今,油菜花已开过一季。碧根果树则是意外的收获,红房子外原本就有一棵,如今果期已到尾声,树上偶有果实掉落。每逢有客,朱赢椿总会引他们到树下,低头搜寻。幸运的话,总能捡拾到一两颗。
木蜂在竹篱笆上钻孔、安家,《虫子间》实拍图。(图/受访者提供)
生态重建是这个新世界的首要议题,如今在红房子已初见成效。移栽而来的香椿树破盆而出,根扎进泥土里,今年树干壮了一圈;凌霄花攀援上新的墙壁,花期时花色鲜明,和油菜花共同引来木蜂采蜜——这些小家伙留了下来,在竹竿上钻孔筑巢;爬墙虎长势更加可观,等到明年,可望爬满整面墙壁。
此外,朱赢椿还种植了二月兰、向日葵、茄子、青椒、丝瓜、玉米,都是虫子喜欢吃的植物。这些蔬果不撒农药、不施化肥,成熟后,“虫子吃,鸟吃,剩下才给人吃”,朱赢椿说。
朱赢椿亲自养蜂。(图/受访者提供)
时间没有辜负所有的发荣滋长与暗自等待。植被愈发茂盛,虫子却还不多,倒是鸟先飞来了。它们在树上筑巢,来菜地里吃虫子,也啄食植物的种子。有时候窗子敞开,鸟甚至会飞进屋子里。它们对人不设防,人走近了也不惊慌离去。这些不速之客让红房子多了几分生趣,也让朱赢椿开始学习拍鸟。
蚁狮(蚁蛉的幼虫)和竹节虫是红房子的另一重惊喜。蚁狮食肉成性,以蚂蚁或木虱等动物为食,有了蚁狮,说明蚂蚁会越来越多。竹节虫擅长伪装,在白房子的13年,朱赢椿只见过一次,没想到来到红房子不久,他就再次见到了它。
俯拾皆是惊喜,《虫子间》实拍图。(图/受访者提供)
红房子所在的空地,阳光充足,不符合虫子喜阴暗、潮湿的特性。因此,目前红房子周边的虫子种类和数量,还不像白房子那样丰富。朱赢椿想着,那就继续栽种植物,让植被日渐丰富。至少还需要两三年时间,这里的环境才能达成他的预期。
红房子外的植物日渐茂盛。(图/受访者提供)
去年,朱赢椿偶然见到一个泥蜂废弃的巢穴。他突发奇想:为何不跟泥蜂学习盖房子?于是,他自行设计、亲自修建,历经三个多月,在红房子旁边盖起了一栋等比例的泥蜂舍。泥蜂舍的中英文招牌,取材于朱赢椿精心挑选出的菜叶,菜叶表面曾留下斑潜蝇幼虫的啃咬痕迹。
泥蜂舍。(图/受访者提供)
如今,泥蜂舍不仅成为随园书坊举办日常活动、演讲分享的场所,也是朱赢椿最放松的精神天地。每次出差归来,他都喜欢去泥蜂舍,不需要开灯,也不需要音乐,就是纯粹地坐下来感受当下;下雨的时候,他会躲到泥蜂舍里,静静地听雨水打在天窗玻璃上的声音,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等到来年春天,二月兰开花,朱赢椿还想在西边小土坡上建一个茶室。茶室将借鉴虫子屋的几何外形,与人类的建筑形式结合,建成之后,孔洞里住着虫子,人坐在里面喝茶,别有意趣。
摆一摆,迎接新的春天
2015年,朱赢椿创作了《虫子书》。全书没有一个可供人类阅读的文字,全部由昆虫爬行、啮噬留下的数千个痕迹组成,仿若一幅幅书法和山水画。图书成了虫子创作的游乐场。
因形式新颖、对自然的人文主义关怀,《虫子书》先是被评为2016年“中国最美的书”,2017年又拿到了“世界最美图书”银奖。此后,朱赢椿将这些虫子的痕迹,以现代的或古代的诗歌形式排列,构成一部《虫子诗》。
《虫子间》实拍图。(图/受访者提供)
然而,《虫子书》出版后,却收到很多成年读者的差评:形式大于内容、曲高和寡、浪费纸张、倒反天罡、其行可诛……当时,大多数读者对于图书的理解还局限于图文,“成年人总是用自己的一些惯性认知事物,他们就想要一个标准答案。而《虫子书》没有标准答案,没有告诉他们什么道理,所以他们不接受,觉得这本书没有意义”,朱赢椿说。
大人们无法理解,孩子们却很喜欢。“他们从这种没有标准答案的开放性中释放自己的天性、童心、好奇心、想象力,然后去创作。”朱赢椿觉得,孩子才是自己的知音。
朱赢椿的创作也如孩童般纯粹、投入。他会花一整天时间,观察、拍摄一只毛毛虫的冬眠、一只屎壳郎的进食、蚂蚁军团的大战、老少尺蠖的散步……由此发现生活的哲理和意趣。
天牛格斗,《虫子间》实拍图。(图/受访者提供)
朱赢椿的创作不仅局限于动植物,还融入了红房子的每一处细节。来到工作室内部,你会发现,每一处角落都有虫子的身影:电子时钟的屏幕是虫子爬行的影像;日常使用的桌椅也不是什么名贵木材,有着虫子啃咬的痕迹;待客的茶杯内侧印有蚂蚁图案——朱赢椿总是孩子气地以此吓唬第一次来喝茶的朋友……
“先是虫子在记录,现在人类也在记录,人和虫共同在一张桌子上记录我的生活,这就是生活里面的一种松动、松弛感,这就是完美被打破。”朱赢椿说。
工作室搬迁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朱赢椿觉得自己气血亏耗得厉害,走路没有力气,心累,明显有能量枯竭感。他做研究、创作的速度也慢下来,久违地获得稍微“摆一摆”的机会。然而,他心中仍有许多关于“虫子系列”创作的构想,只等待来年春天,将它们一点点地实现。
每个人都有找“菜叶子”的理由
平时,不外出的时候,朱赢椿早上6点半起床,洗漱、吃完早饭后就会来到工作室,之后,就基本上一整天都待在这里。
原先,白房子面积不大,他躲在其中,悠然自得,观察虫子也看得更清楚、更聚焦;现在,红房子地方更大了,事情也变得更多:要种植物、打草,每天要巡视一遍房子,看植物长得怎么样,篱笆墙倒没倒……他反而分神了。
朱赢椿说,现在最大的困扰是每天来参观的访客太多。作为南师大的全新艺术空间,红房子得到了社会各界、各级领导和广大网友的关注。采访当天是一个工作日,工作室前后接待了三批访客。平时,红房子外也会时不时传来叫喊声:“朱老师在吗?朱老师在吗?”朱赢椿走出去一问,原来是从外地慕名而来的家长,带着孩子,希望能见一见他书中的虫子世界。
《虫子间》实拍图。(图/受访者提供)
需要参加的社会活动也很多,各种展览邀约、演讲分享、研讨交流、科普游学项目等,统统涌来了。朱赢椿得时时刻刻盯着手机上接收的消息,及时给予回复,还得时不时外出开会应酬。他的观察和研究,总被这些碎片化的事物所干扰。有时候事情做完了,内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烦心的时候,他就去见见动物。
去年冬天,大雪覆盖校园,一只小黄鼬出来觅食,正好遇上朱赢椿。双方对视几秒,小黄鼬很快窜到小树林里。朱赢椿猜想它可能是饿了,就找来几块饼干放在碟子里。过一会儿再去看,饼干只剩下一点小碎块。后来,小黄鼬老远看到他,就会跑到他跟前。“那种和一个动物的相遇、互动,我也很喜欢。”朱赢椿说。
冬天雪地里的小黄鼬。(图/受访者提供)
更多的时候,朱赢椿沉浸在创作的世界中。他觉得,用图书形式来呈现的东西,是最不消耗自己的。实物,或者说大项目,比如一块场地、一个建筑,不是自己一个人能掌控的;但书可以,方寸之间,只要他坐在桌前,就可以掌控。
他希望自己的书像一场场流动的展览,在世界各地流动。朱赢椿有很多学生去国外留学,他们会自发在学校图书馆搜索是否收录朱赢椿的书。传回的消息是:哈佛大学、剑桥大学、斯坦福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知名高校的图书馆都收录了朱赢椿的书,有的还收录了不止一本。
今年,在一次交流活动中,朱赢椿意外得知,芬兰于韦斯屈莱大学的学者索菲亚·比斯特撰写了一篇论文,题为《用痕迹思考:朱赢椿作品〈虫子书〉中对人类与非人类能动性的后人文主义解读》,文中的很多观点很新奇,与国内读者的反馈不同。对朱赢椿来说,这些都是意外之喜。
“我没有时间孤独。”如今,朱赢椿对这句话深有体会。“我在菜地里蹲下来就丰富了,我把一片叶子举在手上就丰富了,我不需要喊谁跟我聊天、喊谁出来跟我应酬,我现在特别喜欢一个人。我想,现在的人如果真的没有太多的物质条件,不一定要去哪儿旅游、去跋山涉水,你在身边就能找到慰藉你的东西。”朱赢椿始终相信身边、日常、自然、土地的力量,相信它们对人心灵的慰藉作用。
朱赢椿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物质生活匮乏,自然和土地就是他能接触到的全部。他喜欢骑动物,骑过羊、鸡、猪、牛,骑不上就硬骑。有时,走进麦田深处,摁倒一片麦子,一个人躺在中间,周围弥漫着植物的气息。在地里,手往旁边随便一摸,就能摸到豌豆荚,把它剥开,就可以吃到甜甜脆脆的豌豆。青蛙冬眠结束后出现,小蛇从他身边游过,他并不觉得害怕,而把它们当成自己的伙伴;抬头看,鸟儿在天空飞翔。“最好玩的是一只细细长长的黄鼠狼,也在麦田里走,突然看到有个人在这里,站立起来,跟我敬礼、打招呼。”
朱赢椿观察菜叶子。(图/受访者提供)
童年时代,他觉得大自然里的一切都是可爱的,它们是乐趣所在,也是消除孤独最好的方式。工作后,他想重新唤起这种童年时的体验和感受,所以他开始观察虫子。今后,他想做更多新形式的儿童绘本,将这种感受传递给孩子们。
“我每次在菜地里找虫子的那一刻,会知道当下的喜悦是什么。每个人都有找‘菜叶子’的理由——对于我来说,可能是看到一片菜叶子;对你来说,可能是看到一篇好文章;对他来说,可能是吃到一样好吃的东西。这都是可以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去创作,体验、欣赏别人的作品,也是很重要的。”朱赢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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