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1月17日电(记者徐建新)1月17日,《新华每日电讯》刊载题为《一支湖笔》的报道。
京杭大运河上有一座山,名为含山;山有塔,名为笔塔。塔如笔,直插云端,伴随日月星辰,描绘白云蓝天,仿佛是清代诗人沈国冶的吟唱:
含山塔影细于针,含山洗翠学眉纤。
侬家遥对含山住,亲缚银毫染胜尖。
这首《韵香炉诗钞》诗句如画:晨曦暮霭中,女人遥对含山塔影,用机灵巧手,制作出各式各样的湖笔;男人将湖笔载入小船,从小桥流水驶向五湖四海。
(小标题)削文竹以为管,加漆丝之缠束
浙江省湖州市善琏镇的蒙溪河岸边有许多茶馆,买卖湖笔的客商都聚集此地,当地人称“吃讲茶”,就是一边喝茶,一边谈价格。这种传统的销售方式,到了明末清初,开出了一朵叫“走笔包”的花。“走笔包”这种形式,既是销售湖笔的一种方式,更是笔商与艺术家之间沟通湖笔制作与切磋书画艺术的桥梁。当时有许多笔庄采用“走笔包”的形式,派专人为国内书画大师定制湖笔,做到“一人一支笔,一支一精品”。
“走笔包”的雏形可以追溯到宋元之际的书法家赵孟頫,是他率先提出“精工细作,量人定制”的理念。到了清代,“走笔包”成了善琏笔庄社会地位和身价的象征,一些笔庄专门负责当代书画大师们的用笔,如郭沫若、吴昌硕﹑沈尹默、赵之谦等。在当时,制作湖笔的师傅与书画家的地位是同等的,一支好的湖笔,可以让书画家的创作得心应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湖笔成就了书画艺术,书画家也改良了中国湖笔。制作湖笔的师傅也不称师傅,称先生,拜师也称为“拜先生”。“走笔包”的笔客,代表了善琏笔商外出行商时形成的一种社会身份。
善琏,这颗镶嵌在大运河畔的璀璨明珠,闪烁于浙北杭嘉湖平原的中心。善琏古镇素有“湖笔之都”的美誉,据清《湖州府志》记载:“善琏镇在府城东南七十里,一名善练。以市有四桥,曰福善、庆善、宜善、宝善,联络市廛、形如束练,故名善练。”
关于湖笔工艺的古老传说,沿着大运河流淌。故事说的是秦朝名将蒙恬来到湖州善琏后,对湖笔做了重大改革,“纳颖于管”“纳颖于笔”,即把笔毛纳入竹管内,以披柱法改良毛笔。因为这个传说,蒙恬被尊为中国制笔业的始祖。善琏镇,至今还建有蒙公祠,供奉蒙恬一家。在蒙恬夫妇生日即农历三月十六和九月十六,善琏人都要聚集于蒙公祠,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这个传说如果属实,那么湖笔的历史已经超过两千年了。
晋代起,湖笔从单一的竹制笔杆,逐渐发展出装饰用的琉璃、象牙笔杆等,善琏的制笔业进入了崭新的时期。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均在吴兴任过太守,在任期间十分重视湖笔制造。他们能诗善画,对湖笔的选择十分严格,经常和当地笔工一起研究磋商,动手改制,不断提高制笔工艺水平。他们借用自己的用笔经验,指导笔工造笔,如寒冬中的火炉一样,吸引着一批追求艺术温暖的笔工。
王羲之的七世孙、善琏永欣寺僧人智永,在永欣寺坚持临写《真草千字文》,练笔三十年,每当写坏一支笔,他就将废笔投入墙边的大缸中,积了三十年。智永把废笔头埋葬在一起,称为“退笔冢”,有点黛玉葬花的凄美。智永的书法真正继承了先祖王羲之的艺术传统,技艺高超。请他题字的人居然把他住所的门槛都踏去了一层皮,智永就请人包了一层铁皮以保护门槛,人们称之为“铁门限”。于是智永的退笔冢,成了勤学的典范;永欣寺的铁门限,产生了一句“户限为穿”的成语。智永在永欣寺临得《真草千字文》800余本,分送浙东诸寺以藏。
最早记录制笔方法的文献当是东汉大学者蔡邕的《笔赋》:“惟其翰之所生,于季冬之孩兔,性精亟以慓悍,体遄迅以骋步。削文竹以为管,加漆丝之缠束。形调技以直端,染玄墨以定色。”文中对毛笔的笔杆、笔毫的取材及其缠束方法都做了极其仔细的描述。
书法家赵孟頫习文能书善画,据载,他非常讲究笔的质量和制作方法,稍不如意,就叫笔工拆开重制,直到满意为止。他对笔毫的选择更为严格,往往命笔工在数十支的笔毫中,选出最好的毛来合制成一支。在元代,湖笔有了飞跃发展,这和赵孟頫用笔、制笔的精益求精有直接关系。在他影响下,湖笔的制作技艺不断改进,并且出现了冯应科、陆文宝等著名笔工。
韩愈的《毛颖传》以拟人手法,解读以笔求仕的文人心态:“颖为人,强记而便敏,自结绳之代以及秦事,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之书,及至浮图、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又通于当代之务,官府簿书,市井货钱注记,惟上所使。”韩愈将笔风趣地赋予人的姓名和爵位,因而后世也将毛笔成为“毛颖”。
(小标题)制笔闻名出善琏
“制笔闻名出善琏,伊哑织里卖书船。莫嫌人物非风雅,也近斯文一脉传。”从赵孟頫到吴昌硕、沈尹默,再加上在湖州工作生活过的贤士,如曹不兴、王羲之、王献之、智永、颜真卿、苏东坡、文同、米芾等,可以说,湖州人改良了湖笔,并且通过湖笔让中国书法大放异彩。书圣王羲之在《笔经》里说:应把好又长的毛靠近笔端,短而差的放在笔根部,硬毛作笔锋,软毛作笔肚,以漆液粘结,以海藻汁润泽笔毫。如此作法之笔,画直线如弹墨绳,画弯线如同钩弧,画方形如得直尺,画圆如用圆规,制笔得法叫作“笔妙”。这位吴兴太守应该是仔细研究过笔匠制笔过程的,作为用笔人也从中悟出了制笔道理。
冯应科是湖州笔派的领军人物,他所传承的古代“分层匀扎”是湖州笔派的核心制作工艺。还有陆文宝、陆继翁、施文用、王古用、张天锡等,都是湖州笔派的代表人物。
湖笔工艺的精髓在于对锋颖的讲究,说白了就是笔尖的软中求硬、柔中求刚。湖笔对“度”的把握令人惊叹,刚柔相济的笔锋正是它与世界上其他软笔最根本的区别。书画界人士大都崇敬湖笔,有人甚至认为湖笔构成了中国书画艺术的一个核心概念。在他们看来,因为湖笔,中国书画才具备了让外国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韵。
湖笔工艺精湛,名噪天下,除了王羲之、智永、苏东坡、赵孟頫、吴昌硕、沈尹默等历代书画名家、文人雅士,毛泽东、周恩来、董必武等人也推崇湖笔。1979年1月,外交部礼宾司专程来善琏,定制200套、共1128支“双羊牌”湖笔,作为邓颖超同志访问日本赠送日本友人的礼品。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楚图南,在87岁高龄时,用“驰客走龙蛇,梦笔吐奇葩”的评语来表达他对湖笔的赞赏。
人给湖笔以“生命”,也赋予它人的品德与性格。湖笔有“四德”:凡笔之佳者,以“尖、齐、圆、健”四字全备为上。湖笔有软毫、硬毫之分,正如人的性格有刚柔之异一样。羊毫、鸡毫属软毫,狼毫、紫毫属硬毫,兼毫则兼有软毫和硬毫的特性。湖笔凭着自己优秀的品性,成为中国传统书写文化中的佼佼者,并因此而誉满全球。
(小标题)一支湖笔,128道工序
2006年,善琏的湖笔制作作为民间手工技艺项目,申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并获得成功。这背后是世世代代善琏人的坚持和执着。
善琏湖笔厂,是最早生产湖笔的专业工厂,至今已有60多年历史。工厂建立在蒙公祠遗址上,是湖笔文化的地理传承,现在成了善琏镇的旅游景点。如果要去善琏湖笔厂,可以到景区的游客中心乘笔船经三棵树,穿过福善桥,在老轮船码头上岸,就可以直接到达。面水而居的厂区,树木参天,郁郁葱葱。湖笔传承馆里展示着湖笔发展的历史;一些中小学生正在湖笔活化馆听湖笔传承人讲解湖笔的制作过程,还能亲手做一支湖笔带回家。
制笔工艺的传承归根结底是人的传承。善琏湖笔厂现任厂长马志良是湖笔厂创始人马步青的儿子,他1979年进湖笔厂学习制笔技艺时只有19岁。他有幸拜著名老艺人沈锦轩为师,学习高档兼毫择笔技术的同时,也爱上了这个行当,一干就是几十年。儿子马万飚学的是汽修专业,在父亲的劝说下,他放弃了原先的工作,从学习湖笔制作开始。他说:“一旦进入湖笔行业就知道湖笔制作工艺传承的艰难了,比方说制作湖笔的原材料,羊毛要到南通进货,黄鼠狼毛要去东北,兔毛在安徽,笔杆在福建和湖南,而且好的原材料越来越少了。所以我担心,我的孩子能不能继续做湖笔就很难说了。但不管将来怎么样,湖笔制作这一门传统工艺是一定要继续传承下去的。”
“你现在不好好读书,长大了送你到善琏当笔女。”这句善琏坊间流传的戏谑之语中,透露出制作湖笔的艰辛。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湖笔制作技艺传承人王晓华17岁进入湖笔厂当学徒,在“水盆”这一道工序干了一辈子。一支湖笔需要128道工序才能完成,其中“水盆”的工序就占了三十多道。湖笔的品种不同,“水盆”的工序也不同。王晓华介绍,做水盆最怕两个字,一个是怕水,一个是怕坐。做“水盆”用的是冷水,冬天的水盆常常结了冰,开工前要用热水敷化,一天8小时泡在冷水里,冬天双手长满冻疮,黄梅天常常手指头腐烂,泡在水里痛得十指连心;再一个就是天天坐着,常常坐得腰酸背痛。一天天一年年,一泡就是一辈子,一坐就是一辈子。王晓华的妈妈13岁那年进入湖笔厂当学徒,做的也是“水盆”,对王晓华来说,“水盆”这道工艺是她们两代人的传承了。她说:“制作湖笔的乐趣,就是日久情深。”
在善琏这个只有2万多人口的小镇,有上百家湖笔制作企业和作坊,有上千人在为之付出并传承着。正是这些制笔企业的接力棒,将这个古老的文化遗产一代代传承下去。含山湖笔厂的钱建梁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将父亲的湖笔产业发扬光大。除了主打出口东南亚、日本之外,还适应时代变化,在阿里巴巴上开了专门的双喜牌湖笔网店。还与四德、双喜、春风等三家制笔企业,共同研发生产了“学生字宝”,一经推出就得到广大中小学生的喜爱。
善琏这一片注定要创造文化遗产的神奇土地,这些制作湖笔的善琏人,为了将制笔工艺世代传承,为了将湖笔文化发扬光大,善琏人在遵循传统制笔工艺的同时,推陈出新。他们创造出了湖笔的吉尼斯纪录;他们从传统的“走笔包”转向互联网销售;他们通过制作湖笔丰满生活,成为湖笔的制作者和历史的书写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