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瞎子呢。”10年前的东莞,离开音乐震耳欲聋的溜冰场,安小蕙附到堂姐身边,轻声提醒她说。
姐妹俩说的是身边的“杀马特”少年:斜刘海染了颜色,遮住一只眼睛,属于“视觉系”风格。在溜冰场昏暗的灯光下,少年还颇耐看,而且他对安小蕙姐妹感兴趣,在巨大的音乐声中冲她们吼:“我请你们喝奶茶。”
安小蕙想喝奶茶,可她又觉得少年被刘海遮住的眼睛有异常。出了门,她玩笑似的拍了拍他的头,那只眼露了出来——确实是半盲的人。安小蕙和堂姐对他再无兴趣,一起跑得远远。
这时的安小蕙十四五岁,很瘦小,刚学会在溜冰场与“靓仔”们搭讪。凭着特别的发型,源源不断地有男孩请她吃饭、喝奶茶,都是附近的打工青年。
后来,她回到厂里上班去。十年后,安小蕙出现在纪导演李一凡的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里。李一凡说,一开始以为“杀马特”是倔强的嬉皮士,后来发现只是年轻工人疲惫时的消遣。他们都是他以前没拍成的留守儿童。
在3块钱一晚的溜冰场内外,“杀马特”们喝酒、打架、找男女朋友。等到次日天亮,多数人会把尖耸的头发放倒,洗软,回到流水线做沉默的打工人。被夸张打扮和机械的重复劳作包裹住的,是他们各自的伤心。
杀马特青年。受访者供图
等在工厂门口的女孩
“我们对‘杀马特’有理解上的误区。”李一凡对记者说,“他们不是每天都顶着那种头发的……只有周末去溜冰场,才吹那种头型。”
广东燠热,如果不持续地喷大量发胶,坚硬的发型很快就倒塌了。生产繁忙的时候,很多“杀马特”每个月只有一天休息,他们平时只是披着长发。
杀马特青年。 受访者供图
“第一年去,做服装厂是最累的,他*的,下午五点多开始上班上到第二天七点半,他*的,到了凌晨一两点钟很困的……”在李一凡的镜头前,一位“杀马特”说道。
李一凡发现,玩起“杀马特”以后,一些年轻工人变得对挣钱不上心,“房子车子的事情就都不去想了” 。
他的理解是,年轻一辈的农民工不像他们的父母那样有明确目标——挣钱在老家盖房子,让儿子娶媳妇。他们十多岁出来打工,没有孩子,跨越阶层显得遥不可及。
“我堂姐就是老二,她有个弟,有个哥,她被折磨得好惨的。”安小蕙对记者说。她在广东惠州学会玩“杀马特”,后来到东莞投奔在电子厂打工的堂姐,带着堂姐一起玩。堂姐逐渐地不再向在四川凉山的老家寄钱。
堂姐也不过十八岁左右。两个女孩一起租住在农民房里。安小蕙记得,那栋楼里住着很多的情侣。“肯定没有结婚。”她回忆,“看脸都十几岁的模样,办不了结婚证。”
下午五点,安小蕙顶着“杀马特”发型,准备去溜冰场玩。这时,成双成对的同龄人穿着工厂的制服经过她,有的女孩对她的头发指指点点,她们的男朋友有的附和着女友,也有的偷偷地瞟安小蕙,胆大的还会迎上去:这头发是真的吗,能不能拉一下?可以合个影吗?
这是带摄像头的智能手机刚开始普及的一年。安小蕙钟爱自己创造的发型,她和堂姐的出租屋里横躺着很多发胶瓶,她有几个月什么也不干,就研究头发。“理发店做不出来那种发型的。”她说,正确的步骤是先去烫一个爆炸头,然后自己把头发一层一层地向上梳,一手固定几缕头发,一手喷发胶,熟练以后,竖起的头发“方向可以任意切换”,造型千变万化。
她的发型随着心情变化,两三天就换一个。不过,安小蕙喜欢比较“甜”的样子:齐刘海,刘海的两侧有很长的一缕头发垂下,头顶松松地堆一个桃心出来。
安小蕙喜欢自己比较“甜”的样子 受访者供图
走几步路就可以到溜冰场。溜的是旱冰,七彩的灯球摇摇晃晃地旋转,音乐节奏很快,年轻男女一边转圈,一边看边上人的发型。如果觉得好看:“靓仔,拉一下吧?”安小蕙转着圈,伸出她的手。她说,更多时候是别人想要“拉”她。
“溜冰场里发生过多少一见钟情。”10年后,她在重庆感叹道。
东莞市石排镇的石排公园是他们的另一处聚所,只是以走路替代了溜冰。“杀马特”的头发要吹得越高越好。安小蕙说,还要光滑,不能是那种毛毛躁躁的;受欢迎的装束是黑白T恤、小脚裤、布鞋,不能穿皮鞋。安小蕙的眼睛盯着他们的发型看,看到一个吹得高又顺滑的,她就觉得他真酷,然后再去看脸。
如今周末的石排公园。
她有一段时间完全不上班,泡在溜冰场里。安小蕙的发型比谁都酷,在楼上蹦迪的舞池里,有很多人艰难地挤过来说:“交个朋友吧。”有的直接买了奶茶,要塞给她。
她的QQ空间里有很多自拍照,每天大量涌入留言。后来她交了一个稳定的男朋友,他为她在自拍照上加“安小蕙永久QQ”的字样,防止别的“杀马特”女孩盗用。
“QQ加了几个新朋友。”安小蕙说,“我就和他们聊一下,看他们在哪里上班、工资多少。他们想了解我的头发,我想了解他的经济。”她笑起来。那时他们抢着请她吃饭,吃的是广东肠粉。安小蕙没有钱了,就等在工厂门口,等她的崇拜者下班。
她有强烈的“及时行乐”念头:“我们(凉山)有人很年轻就死了。我先在广东惠州打工,前几天还好好的一个人,过几天与人打架,被捅死了。”
李一凡的另一个拍摄对象小林是云南人,他的妈妈“跑了”,爸爸在农村,收入很低。小林十二岁就出来打工,没身份证,只能进一个喷漆的小厂。
15岁时,小林听说喷油漆对身体不好,于是换去一个电子厂,生产耳机。一起打工的人带他去石排公园玩,“看他们都吹头发”,他萌生了兴趣。
“杀马特”的圈子里,小林是供给的一方。电子厂每个月挣2000多元,小林说,溜冰、请吃饭之后,存不了多少钱。
“杀马特”总是一个请一个吃饭。石排公园里玩“杀马特”的女孩“有一点美”,他也去要个QQ。
小林一直羞涩地垂着眼帘。“玩杀马特认识几个兄弟,”他说,“然后一个认识一个,有时候人家叫去吃个饭,再认识一些陌生的。有什么事大家都有一个帮助。”
他曾被黑中介骗去拧螺丝,说好13块钱一个小时,每天拧2000个。他做了一个月,工厂只肯给他1000块钱。
“多带几个人去。” 有经验的工友提醒他。于是小林喊上十几个“杀马特”朋友去结工资。在工厂食堂边上的小屋,厂里人看到这个阵势就说:“你这样的男人,多给你一点。”他们给他1800元,算是10元钱一小时。
邂逅“家族”“管理员”
拍摄过六七十个“杀马特”之后,有的拍摄对象会给李一凡发微信借钱。他们只借几十、几百元,一般会努力还上。
“出来打工,几个月找不到工作。”李一凡说,在拍《杀马特,我爱你》之前,他不了解网络贷款有什么意义,“杀马特”让他理解了这种现象。
拍“杀马特”的想法是在2012年左右产生的,当时,他正热心提倡“审美自治”。李一凡是四川美术学院的讲师,鼓励艺术家和普通打工者一起进行创作,这件事的核心是“保持距离”,偏离商业社会规定的审美。同一时段,东莞的石排公园里云集着大量顶着夸张发型的“杀马特”,发型“创作”进入它的鼎盛时期。
杀马特青年。受访者供图
最初,李一凡只是略有耳闻,以为他们类似于西方的“嬉皮士”,一种与主流审美抗争的姿态。
“我在海外看到过四五十岁的老嬉皮士,浑身饰品挂得叮叮当当。如果有条件,你愿意这样吗?”几年后,当他近身拍摄他们时,还问道。
李一凡对嬉皮士有点“执念”。他对记者说起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附近看见的老嬉皮士,比他还大的年纪,在路边纺毛线;还有艺术家用捡来的破烂做成艺术品露天堆着,也不署名。他看了很受触动。
对比自己的学生,有的才华很好,毕业选择去生产迎合流行趋势的作品,又洋气又挣钱。李一凡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有一点“low”。
后来,他在一个平价理发店里听剪头的小哥说起“杀马特”。小哥说,好像有一些广西出来打工的人在“玩”头发,这是大约2014年的事。
两年后,有朋友介绍他认识罗福兴,他是所谓的“杀马特教父”。李一凡欣然前去,到罗福兴打工的发廊里,只看到一个苍白的青年——气质阴郁,喜欢收起双腿盘踞在座椅上。
罗福兴。
罗福兴非常戒备,要开一个钟点房单独谈。李一凡想,这就是“教父”么?
他恍然觉得,这是一个关于工人的故事。罗福兴在一个工业区里工作,附近是连片的厂房,只有零星的生活设施,卖廉价的奶茶,别的地方买一杯双皮奶的钱,在这里能买两杯。
虽然在深圳待了很久,但离开那片区域,罗福兴就不认得路,在摄像机面前,他的肢体也僵硬起来。可是,2010年左右,罗福兴在管理“杀马特家族”QQ群。据说,最高峰时有几万人。
东莞石排工业区近景。
2020年11月,记者到石排公园探访,有的打工人还让记者去找罗福兴:“以前他一声号令,‘杀马特’们都会出来。”
罗福兴说,李一凡后来打动他的地方是,邀请他看艺术展,结束后带他去吃热干面:“好吃。”那是在深圳的一处城中村,面很便宜,罗福兴从前不讲究吃喝,他觉得,李一凡真有意思。
罗福兴是他的本名。2010年,他用这名字上网,有时也叫“安福兴”。很多“杀马特”喜欢在虚拟世界里改姓“安”,或者“韩”。罗福兴对记者解释,这样听起来时尚。
与安小蕙一样,10年前能“红”起来,罗福兴也是凭着很酷的发型。不过他更进一步,建立了“杀马特”社群。如今回忆起来,他显得全不在意:他是广东客家人,读小学的时候,台湾偶像团体“F4”正风靡。罗福兴觉得爆炸头帅气。他说,后来衍生出的各种“杀马特”花样,有些也是模仿日本的明星图片。
“盗图。”罗福兴说,“国外早就过时的东西,国内还觉得,牛×啊。”
一位杀马特青年。受访者供图
当年,他的自拍照在QQ空间里流传,广受“杀马特”爱好者推崇。他们在假日坐车来深圳找他,多数也是十几岁的年轻人,从外省入粤打工的。
罗福兴总告诉别人一个模糊的方位,让对方到了附近,找摩的师傅问路——一起去吃饭,他也让崇拜者帮他埋单。人家喊他“罗总”,他得意洋洋。
他那时并不是每天都顶着巨大又夸张的发型,可是:“幻觉有那么容易破灭么?”
少年罗福兴与父亲关系恶劣,十五岁出来打工,做生意的父亲将他交给一个朋友,说“随便差使干点活,随便给钱”。罗福兴有大把时间上网,于是学会初代“网红”的技巧,一边发自拍照,一边在“杀马特”百度贴吧里开着几个号,经营自己的形象。
“杀马特”QQ群里,除了交流发型与配饰,总有人抱怨老板,“杀马特家族”的兄弟姐妹会热心帮忙介绍工作,也总有人在哭诉情伤。工业区里人口流动性大、换工作频率高。“人接触到别的东西,就会变成别的样子,喜欢上别人。”
在QQ群里,他不时地用言语照顾这些因发型聚拢的人。如果是打工的“杀马特”女孩,男朋友劈腿了,罗福兴会对她说: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早点分手可能更好。我也能理解这种不容易,你们有一起的经历、一起吃饭喝水……哪怕是一条狗,都会有感情。说再多的话也没有用,你现在一定排斥我的说法,没关系,我也经历过。要走出来,只能靠你自己。”
“找一个老婆回家”
“杀马特”偏离浑身是刺的嬉皮士太远了。李一凡逐渐意识到这点。
通过罗福兴的人际关系,他接触到很多“玩”过头发的人。“这些小孩,一天到晚都在比爱心。”他感叹道,“甚至在树底下合影,也要把树枝扭一个桃心出来。”
除了与同伴在空中搭爱心,“杀马特”还喜欢比剪刀手。有一回,李一凡在发廊门口看见一位发型奇异的“杀马特”男孩,他想拍照,又不好意思;罗福兴上前,把剪刀手往脸颊上一贴:“耶!”那男孩立刻回头、笑靥绽开,像领教一句暗语似的:“耶!”也把剪刀手比在脸上。
李一凡也遇到过玩得“野”的。比如,男青年小查拖着一条伤腿来接受他的拍摄。一些“杀马特”青年也玩“鬼火”,飙摩托车,而小查敢在路上把车的前轮抬起来。
小查有一个哥哥在虎门打工,业余写诗画画,他崇拜哥哥,两人的追求是“将来去缅甸考古”。小查喝醉了,喜欢爬到最高的楼顶上,拿着酒站在楼顶的边缘唱歌。
他十三岁就出来打工。“天不亮三点半,就起来上班,站着都要睡着啊!我靠!”他对着李一凡的镜头说,“就抽一支烟,买一瓶水喝。”
小查和另一个“杀马特”男孩小海帮着小林把1800元工资要了回来。
他们都是“杀马特”家族的普通一员,小查和小海后来不怎么认真打工。“打死我都不可能进厂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进厂。”小查又说,“我爸妈到这个年纪,都还在工厂里上班,我的日子不想跟他们一样。”
“何以解忧,唯有暴富。”他的黑色T恤上写着。李一凡给小查的采访影像配上了他刚到东莞打工时的照片——染的红色头发,牛仔衣,两颊还有鼓鼓的婴儿肥。
拍完纪录片,李一凡听说小查和小海都犯了事给抓进去。“他们社交平台底下的留言都是‘祝早日出来’。”
小林想的是娶媳妇,这是另一种“杀马特”的规划。不少“杀马特”都对李一凡说,过了25岁,就再也不去溜冰场胡闹。
虽然和小查、小海一起吹各种头发,但小林做不到像他们那样去“漂泊”。除了娶媳妇,他还不时地忧心过年能带多少钱回去。他想象着,回到村里只拿出七八千块钱,会被父亲说,村里人也会笑话他,说自己儿子一年挣了几万块,比他家的强。
小林读二年级的时候,姐姐读五年级,按照家乡的习惯早早嫁了人。他现在还有一个读四年级的弟弟。
现在小厂里打工,每个月只有四五千块钱。但小林还没下定决心去几千几万人的“大厂”里上班。小林说,那种“集团”入职很麻烦——不要他们这些“玩”头发的人;不要近视眼,不要身上有刀疤的,也不要太矮的。
而小林自己,个子不高,想“玩”头发,也受不了大厂里整齐的压迫感。折衷的策略是,“钱用掉一点,也节省一点,想想爸爸年纪大了。”
小林浑然不知自己的新娘会在哪里。他说起家乡有些结婚不久的年轻妇女投入网恋,一开始,在网上聊得很好,那些男人们说,“会对你好的”。可是,她们离家出走过去,网恋对象会殴打她们。说着说着,小林开始揣测自己母亲的想法:“其实三个小孩结婚以后,她就轻松了……”
他和离家出走的母亲还有联系,甚至去看过她。母亲离开三个孩子,和外遇对象到广东打工,后来也遭到家暴,就独自返回云南老家去了。小林的父亲还想她回家,她不愿意。小林这样的青年在老家相亲会被嫌弃“没有妈”,他想不明白:“我妈又不是死了,她只是跑了……”
小林加过一些“杀马特”女孩的QQ,但他对她们感到恐惧。“杀马特”女孩在溜冰场里嬉闹,随便地“拉”人。她们认识的人太多了。
就像罗福兴离不开工业区,有些“杀马特”的世界也很狭小。谈到未来的打算,一个留着蓝紫色斜刘海的男孩说,他想去学打碟,“自己一摇,底下人都摇起来”。他觉得好帅。可是,他对“打碟”的认知只来源于溜冰场和短视频。李一凡说,这男孩坦白自己从没去过酒吧。
杀马特青年。受访者供图
李一凡的一些拍摄对象似乎有抑郁症。纪录片团队开车去内地寻访过一些从沿海地区回家的“杀马特”,其中一个说话很慢,对很多往事都“不记得了”。他最大的兴趣是戴上“杀马特”假发在一个小屋里跳舞,上传社交平台。李一凡说,这种视频在网上有很多,都是年轻小孩在一个封闭空间里,置气一样地乱跳。
钱与爱情
韩亚杰带着一班兄弟来见李一凡。“他就是‘左青龙,右白虎,中间一个米老鼠’那一种人。” 李一凡笑他。在白色背心下,大片纹身覆盖韩亚杰的胸腹和两臂,但他强调纹身不意味着是坏人。
“大概是2012年,”韩亚杰回忆,“我刚出来,15岁,和我哥去浙江(打工)。那时候,最流行爆炸头了。我一个月烫一次那种头发,烫得大大的,感觉好有面子的样子。”
他很快开始混“杀马特”圈子,刚开始,喝一瓶啤酒就会吐,慢慢学,能喝一箱下去。他说,刚开始怎么也喝不胖,直到“长不高了”,才开始长胖。他不乐意长胖,他觉得胖了的自己不好看。
韩亚杰从前也在石排公园玩出名的,他说话有股大佬的豪横:
“好多我的兄弟打架,我跟他们说,现在不是打打杀杀的年代,多交个朋友,多条路,多想想以后。你打赢了又怎么样?你打赢了你开心,但是你打输了,你就要住院喽。”
有时候是抢女朋友,有时只是互相看着不爽,两个“杀马特”想打架,会分别打电话把各自的兄弟喊来,从前,“哪里要打架了,我恨不得打车过去哦。”
他却在一次讨薪中触礁。起因是他应聘去做临时工,当时,身上几乎没有钱了;说好做第一个星期先预支200元工资,后来没给。流水线上都是像他一样身无分文的工人,大家闹将起来,老板直接拉来四车人稳定局面,“全是光头,道上混的”。
领头的走到韩亚杰面前:“你们是不是很牛×啊?”韩亚杰回答:“我们连个生活费也没有,早餐也吃不起,夜宵也吃不起,烟都抽不起,你叫我们怎么工作?”
那时韩亚杰年纪小。群情激愤,他们直接买了一袋刀具。双方当街群殴,有的朋友流了很多血,韩亚杰却退缩了。他正与一个广东湛江的女孩网恋,在网上说好女孩儿来东莞,他们一起回他贵州老家结婚。他不想惹事,后来去公安局录口供,也推说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我们日子就不好过了。老板开始报复我们。”三个月后去结工资,分成两边结,参加过群殴的被拉去另外一个镇。韩亚杰过去一看,那些“道上混的”又出现了。“我们做了三个月,我以为能结出来8000多块钱回家。谁知道那老板真的是黑呀!才给我结了29块钱。”说是扣掉了保护费、车费,七七八八。
这时,那位湛江女孩已经真的来了。韩亚杰逃似的远离那个镇,对着女孩哭泣。原本他计划用8000块钱回家结婚的。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他们俩没在一起。
韩亚杰往后又交了一个女朋友。但她的父母不同意这桩婚事。
“玩‘杀马特’交过的女朋友,很多后来都恨我好像,在石排这里的,都在说我。”韩亚杰笑,“我伤过别人,别人也伤过我的心。”
被男孩们竞逐着“拉”的安小蕙对婚事有自己的心思。她说,有“杀马特”前辈在溜冰场找到她,劝她办个自己的“家族”,前辈说,“杀马特”是来自日本的新潮审美,要将“杀马特”发扬光大——安小蕙拒绝了他。安小蕙说自己只想自由自在。其实她的真实想法是,“杀马特”往往不好好打工,尤其男的,都是穷鬼。她更想与老实上班的人交朋友,让他们请她吃饭。
安小蕙是彝族女孩。她从前愤愤不平的是,两个哥哥可以读到小学六年级,她只读到两年级;后来她到重庆,路牌上的好多字还不认识。她不到十三岁就到广东惠州打工,去的是一家制造玩具飞机的工厂。她个子太小了,只能站着上班。
当时的工资是每月一千多元钱。带她出来打工的是个同村的远房舅舅,克扣掉将近一半。同条流水线上的广东阿姨发现了后于心不忍,劝她离开这家工厂,自己出去干活。那时候,安小蕙刚学会听懂些汉语。
“可我又没身份证。”安小蕙说,小孩出去也只能去些黑厂。黑厂规模小,门口的保安经常懒散地翘着二郎腿,而且这种厂经常不及时发工资。安小蕙不感兴趣。
她恨那位被称为“领班”的远房舅舅。舅舅先对她说,汉人都坏,她却觉得广东阿姨人好。舅舅又说,附近的一个溜冰场是“拐卖小孩”的。有一天,安小蕙决定自己去看看。
小溜冰场在某个厂房的二楼,大白天里,音乐放得超级大声,安小蕙感到地板在震。肥头大耳的老板把守在一楼门口,收也是3块钱的门票钱。
从此安小蕙泡在溜冰场里, “摔得屁股红红的”,但她不怕。溜冰场里常有混混打架,她也不怕。
后来,安小蕙看见有两个姐姐梳着高高的“杀马特”发型,穿超短裙,“超级好看”。安小蕙羡慕她们头顶上板栗色的桃心——攀谈起来,安小蕙知道她们都在卖淫。她们还想认安小蕙当妹妹。安小蕙一口答应。
她知道“姐姐”们想拉她下水。但,“从来只有我占别人便宜”。安小蕙笑说,那是一种很小心的暗娼,为了防止房东和左邻右舍看出来,总拉着客人的胳膊喊“表哥”。“表哥”上了楼去,她在楼下等着她们,深夜再一起去溜冰场玩。
玩具厂早就不去了。她给两个姐姐跑腿买吃的,她们给她一点钱。
后来她学会“杀马特”造型,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她去东莞投奔堂姐,对堂姐说:“上班一点也没意思。人生只有几十年,应该去玩一玩。”
她们很快在溜冰场里有了崇拜者,一起蹭吃蹭喝,有时厚着脸皮开口要钱。安小蕙后来回想,这与当年“领班”盘剥她的办法异曲同工。
不过,安小蕙说,“杀马特”女孩真喜欢上别人,又会心甘情愿地往对方身上贴钱。那时,她们凭着对头发的爱好随便网恋,有时给对方打钱,让男孩坐车来看她。
“我那时最喜欢的歌是许嵩的《玫瑰花的葬礼》。”安小蕙说,很多“杀马特”喜欢这首歌,“说的是恋情失败的感觉。”
“我知道爱情这东西,它没什么道理,过去我和你在一起,是我太叛逆,现在只剩我自己,偷偷地想你……” 这首发行于2006年的歌里唱道。
大约十七岁时,安小蕙在网上认识了一个重庆“杀马特”男孩。安小蕙看对方的QQ空间里有一大簇像雾一样的灰白色头发,底下是一张苍白的小脸,“看着老帅了。”安小蕙激动难耐,给男孩打了几次钱,让他到东莞看她。
两个人见了面,事情变得认真起来。男孩说,要不两人一起回重庆,尝试开个发廊。可来到重庆后,安小蕙不喜欢这座城市:路上的年轻人太少了,“都在学校里”,也没什么人与她玩“杀马特”。
安小蕙和重庆男孩见了面,事情变得认真起来。受访者供图
男孩把打工挣的钱都给她,这让安小蕙一度觉得,自己会卷款而逃,就像在东莞蹭吃一样。但她舍不得这个男孩。
他们在重庆共同生活了七八年。安小蕙把头发剪短,只染颜色。男孩倒是坚持保留长发。去年他们生了儿子,儿子总去抓爸爸的头发。男人最终把长发剪掉了。
“心事向谁论”
李一凡说,他从前不了解很多工人是辍学打工。李一凡的助手“乌鸦”也说,有的工人自称 “十六岁出来”,事后根据时间推算,他们到广东时最多十三四岁。
“我们教美术时发现,小孩是不懂透视和立体的,他们对暧昧的复合色也不敏感。”李一凡说,所以动画片总是着色鲜艳,“我没细想过,但我觉得,工厂那种(枯燥的)环境也会让他们更想要视觉上的强刺激。”
有的打工者告诉他,下班后两三小时,耳朵里还有机器嗡嗡的声音。有的工人换工作的理由是“坐久了想站一站”,或者总用一只手,要得肩周炎。
“杀马特”不是精神内涵丰富的审美。李一凡笑说,“杀马特”QQ群里总是流传“鸡汤”,溜冰场放的是口水歌,歌词内容励志向上。纪录片放映后,有观众对他提问:“为什么不配杀马特音乐?”“哪儿有那种东西?”他不以为然。
虽然有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进厂”,但他们温良地面对这个世界。韩亚杰说,不想进大厂,大厂里上厕所要经理签字,厕所门口有保安守着:“干什么别的还可以,上厕所都这么麻烦,人有三急啊,是不是?有时候真的太急了,领导也要为人考虑一下,是不是?”
“我们玩‘杀马特’的,不怎么喜欢进那种厂。” 韩亚杰用委婉的口吻,“那种厂也不要我们。”
他辗转东莞各地打工,还是回到石排镇,这里有他的杀马特“兄弟”。可是,随着“年龄上来”,韩亚杰也开始感到结婚买房的压力。
韩亚杰是贵州凯里人。他想,将来房子要不买在县里,也可以买在贵阳,老人愿意就跟他住,不愿意也可以还住乡下,不时走动。在他老家,女方的嫁妆有时比男方的彩礼还多,但他要存点钱,才能让未来的岳家放心。
“玩不了了,只能进厂。进厂太累了,又想出来玩一下,又进厂。”他的头发也一样,剪掉又留长,留长又剪掉,反反复复。
韩亚杰以前去公园玩,吹高高的发型,“好多美女追我”。他以为自己是最帅的。
罗福兴说,10年前的自己躺在床上,眼前都是可视的幻想。他的梦想是当个“拿枪的将军”。
“网络中的自己与现实中的自己是不同的两个人,你说对吧?”那时百度贴吧助长各种各样的亚文化,催生各式各样的意见领袖。罗福兴当年在网上攻击其他“杀马特”红人对追随他们的女孩“不负责”。“我不怕攻击,我有个原则是‘不吃窝边草’。”他促狭地笑。
最初加上李一凡的QQ,他们随便聊些日常。罗福兴会主动提起自己的父亲,这故事他也对不同的媒体说过——爸爸有了钱,就讨小老婆。他的话语也充满了虚无的色彩,“我觉得一切都可有可无。”
被艺术圈挖掘到之后,有研究精神分析的学者一直找他谈话,想分析他。
“你说那些工人那么努力工作,不就是为了钱?我不想要挣钱。要是我今天没地方住,我就地为铺天为盖,我就睡了呗。”他睡过公园的座椅。
他沉迷于一些“中二”的事,这个后来才被创造出的网络用语意思是,怀有不切实际的宏大理想。在“杀马特”中出名之后,罗福兴就想:怎么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呢?
“欢迎加入‘杀马特’家族。”他开始在贴吧和各个论坛里发帖,配上盗来的图片。当时,其他“非主流”社群也喜欢这么干。想加入罗的“杀马特”群,还要先通过审核。至于扩大QQ群后又干什么,罗福兴说,当时没细想过。
被请吃喝的事并不太多,为了“保持神秘”,他在QQ群里也不多说话。他只模糊地享受被瞩目的快感:“觉得自己老牛×了,很有文艺气息。”
“杀马特”都喜欢扮一张忧郁的脸,称自己为“杀马特贵族”。
“有的人在厂里面闲得慌。”罗福兴说,“就给他一个QQ群管理员做做,可以决定一个人够不够格当‘杀马特’。他在网上就有一个虚幻的地位。”
“招募帖”越发越多,又想去占领同样是亚文化聚集地的百度“李毅吧”。当时,网络文化还流行“越黑越红”,所以其他网友刚开始嘲讽“杀马特”,罗福兴还满不在乎。后来,自以为厉害的“杀马特”就淹没在嘲讽和鄙视的汪洋大海里。
“2007年左右,非主流发生了一个很大的分裂,就是城市里面玩非主流的不跟农村的玩了,大家越玩越细腻。继续玩粗糙东西的农村非主流,就走向了夸张审美的方向。”李一凡说。
罗福兴不后悔当初在网络上到处发图片,“不然就没有人知道我们。”他想被看见。
如今,他在东莞,有些吊儿郎当地搞美发和直播,不想认真起来,“在其位,划其水嘛。”隔几天,他给记者发一张自己的“杀马特”发型近照。他的梦想已经变成了回乡务农,但不是现在。
11月14日,记者到访石排公园,夸张的发型已不多见,多的是工人模样的人沉默地坐在草坪上,看短视频。问起来,他们都住在集体宿舍。在细雨中,一个发型三七分的贵州遵义人郁闷地对记者说,今天休息,本想去找个日结的临时工,没有找到。
周末的石排公园,工人在沉默地看短视频。
他打工的工厂距离一个彩票店很近,于是“输了一万多”,他没有钱回家过年。他的女朋友在东莞的另一个厂打工,隔得太远,关系淡了下去。他觉得,不太可能与她结婚了。
“我想开了。没有人能满足自己的,对吧?”
为了追求更高的工资,韩亚杰到广东佛山打工。他给李一凡发去一张鲜血淋漓的照片——他被机器绞了手指,老板不肯给他赔钱。韩亚杰说,自己想闹,又顾忌那厂里有很多他的同乡,怕老板报复他们。他想了想,决定沉默。最近,他漂流到浙江去了。
周末的石排公园。
(除李一凡、罗福兴外,文中人物均为网名或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