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民导演在四川都江堰(张大千故居)拍攝
1.
2023年12月7日,是第20届广州国际纪录片节的闭幕式,会上将公布本届电影节金红棉奖的幸运得主。张伟民导演并没想到自己会获奖,我们匆匆吃完晚饭赶到广州香格里拉酒店的颁奖会场时,她还没机会换掉身上那件风尘仆仆的皮夹克,寻思要不要换一件稍微正式一点的外套。
可是她没有时间了——15分钟后,张伟民执导的纪录片《万里千寻》获得了“中国故事优秀纪录长片”,这是一部关于20世纪中国艺术史上最著名的画家张大千下半生行踪的纪录影片,回溯其将中国美学带往西方的生活经历与艺术创作。全场致以热烈的掌声,观众最为震撼的是影片最后打出的那行字幕:“这部片子耗时12年制作完成。”我祝贺坐在我身旁的伟民的儿子布莱恩,刚从旧金山飞来的他用带着时差的蒙眬的眼说,“我可是什么也没做啊?!”
事实上他做了那么多。12年前,一个叫马克·约翰逊(Mark Johnson)的旧金山州立大学艺术系教授告诉电影系同事伟民,“我办公室里有一盒胶片,你也许会感兴趣。”这是尘封于艺术系约翰逊教授书架下的几盒16毫米胶片(下图),它拍摄的年份1967年正是伟民出生那年,就好像她要拍摄的那位老人把一个神秘的指令悄悄地藏在了那里。
伟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感召。而布莱恩协助妈妈完成那个来自遥远时空的使命就此开始了。那年布莱恩只有五岁。小时候他看到于晓阿姨出现就不太乐意——这是协助妈妈拍摄的同谋者,她的出现就意味着妈妈又要放弃休息时间,开始完成她的神秘使命:通过一部纪录片,展示张大千在1951年底离开香港,自我放逐、行迹天涯的萍踪艺影。
对于这位曾被誉为“五百年来第一人”的中国画家,其生命的后32年,从东方走向西方的艺术和人生之旅,对世人来说几乎是一个谜,人们疑惑,他是如何重新发展和建立自己在艺术界的身份和认知的?伟民利用课余时间,自筹资金,用独立制片的方式带我们走上了这条探寻之路。正是那卷记录了张大千在加州蒙特利的太平洋海边徜徉的胶片,激发了伟民的强烈好奇心。
藏于旧金山州立大学、拍摄于1967年的这批16毫米胶片,记录了张大千和夫人徐雯波在北加州蒙特利海湾的影像
但伟民当时并未想到,把这卷胶片投影到屏幕上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就此扛上摄影机, 行走了世界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为我们徐徐展开张大千西行的华美画卷。这部影片没有缠绵于世俗传闻和坊间争议,而是着力刻画张大千在西方进行艺术转型的努力,使其成为承载中国绘画传统走向世界的关键人物,而其在文化精神上,则依然执着于中国文人对“桃花源”理想的毕生寻找,和一个漂泊艺术家对故乡永远的情感粘连。
现在布莱恩已经17岁了。当时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使命会耗费12年。
2.
伟民从未后悔过,事实上自从开始这个类似“艺海侦探”的旅途,她一直不舍得杀青,就好像画家迟迟不愿落款。为了说好这个非典型的中国故事,她采访诸多跟随张大千从中国内地漂泊到海外的子女,亲朋好友和弟子,以及多位研究张大千的海内外学者,共计一百多位当事人,这是一场在广大空间进行的与时间的赛跑,拍摄过程中,有八人陆续凋零,包括张大千的四个孩子。我记得伟民家的墙上,自我认识她开始,就有张大千一家1951年离港前的全家福(下图)。这张别人家的合照,是她12年来,在案头工作时时常凝视的方向。
而这12年,伟民的确在经历一场极其幸福的旅程,她感觉自己和大千距离最近的那次是2015年,当她第一次踏入八德园的时候。
1953年,未获阿根廷居留许可的张大千辗转来到巴西一个叫Moji das Cruzes的小镇,距离圣保罗65公里。在小镇郊外,他发现了一块野地,极其喜欢,那儿和故乡四川有点像,平原,有丘陵环绕,那种青山绿水间的田园风光,还种满了柿子。柿有七德,柿树叶也可做药,遂命名为“八德园”。他在八德园建造了一个拥有亭台楼阁的东方园林,把非常西洋的名字“Moji”翻译为摩诘,这个地名来自于王维的字,更可追溯自佛教经典《维摩诘经》,就这样,八德园使张大千从动荡的放逐变成了诗意的隐世。他在那里一直生活到1973年。1989年,八德园因为修建水坝的缘故而全园遭淹,这个东方园林以及张大千在巴西的生活痕迹就此消失。
2015年,当伟民第一次踏入八德园,眼前是一片泽国(上图)——也许,她看到的就是张大千刚到此地时所见的风貌:百废待兴,只有鹭鸶在离离草上飞,觉得自己看到了天堂的样子。1951年,大千离开故土时曾画《桃源图》,画中一独木桥上的高士一步一回头,遥望青城山,不知归期何时。他在八德园,找到了他乡的桃花源。她则是在到了八德园之后,才觉得和张大千那种原本模糊的联系顿时清晰了:张大千就如同她的桃花源。
张大千《八德园造园图》
3.
如果不是张伟民的万里千寻,巴西人对自己后院的珍宝浑然不知,比如淹没的八德园,比如那么多年来,在巴西东北一个叫Olinda的历史古城的宗教监狱地下室里,竟然一直雪藏着张大千的瑞士雪山。这应该是大千在1960年代寻访瑞士后作于八德园的作品。1966年,一名巴西收藏家机缘巧合,得到该画。他后来将它捐献给当地美术馆。此画就一直在仓库雪藏,无人知道这是张大千作品,直到一巴西记者无意中发现,带伟民前往“认亲”。
当伟民从穿透过巴西热带树林的光线,看到来自故国上世纪的传奇画家用泼墨泼彩这种融合中西画法创作的瑞士雪山,她在热带阳光下激动得起了鸡皮疙瘩。但是没有任何人为该画造过影,如果不是此次亲眼所见,它就好像从未在世间存在。为它拍照极其困难——它在一个玻璃镜框里,怎么拍都会有反光,会让自己入镜。最后伟民想出了一个方法,就是将自己用黑布包起来,让自己消失。这一瞬间,对于伟民来说,也是一个得道的过程: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如何摆正自己的位置,如何和你的主人公进行某种出入自由的交流,并最终达到老子所谓的“无象之象”的境界。
如果现在再次问及伟民对于这12年创作的感受,她会告诉你,这是一场修行,是进入艺术大师的精神世界,进行的一场跨越时光的对话,也是让自己修习国学大师班, 所以对她而言,每一天都是如此有趣又无比幸福,她实在不舍得就此封镜。
4.
中国故事走向世界需要自身实力,但也需要这个世界那些有心有灵有眼光的人来欣赏,去传承。一个充满灵光的中国故事,必然也需要很多耐心,一点点运气,以及那些来自异域的陌生人的善意。
素不相识的巴西记者曾经给伟民发来一张视频截图,显示张大千在德国科隆的莱茵河庆祝生日,伟民被这幅画面深深吸引,并有豁然开朗之感,好像正负两极线头突然间对接起来,放射出火花:大千的女儿心瑞曾经在一次采访中描述过在科隆陪爸爸坐船,还有另外一个女儿心娴描述过一个德国画家为她画了肖像,伟民当时听来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而这幅照片提供了佐证。而后的一切就变得更加犹如神助:伟民后来竟然找到了这位德国画家Hubert Berke的儿子!Hubert Berke曾经为张大千在德国科隆个展撰写序言,画展策展人李必喜为当时正值65岁生日的大千举办了一个游船上的庆祝会。
Berke先生的太太喜爱记录,她记录下当时那个戴着东坡帽、身着宋长袍的美髯公,随行五十多人,男女老少,中西夹杂,可谓奇观。这个莱茵河之旅的超八毫米胶片被画家子女珍藏着,伟民此次得以在科隆和他们相遇。这对姐弟也已近八十高龄,他们带着伟民的摄制团队重游了莱茵河(上图),这些半个多世纪前的黑白影像得以出现在《万里千寻》之中。伟民幸运地跑赢了这场赛跑,可惜心瑞没能再次在荧屏前和父亲重游莱茵,她于2022年仙逝,享年95岁。
如果说Berke夫人当年只是无意识地记录其日常生活场景的话,香港资深电影人朱旭华拍摄的张大千1956年的东京影像则来自于他的事业壮志:完成一部张大千的纪录片。只可惜壮志未酬身先卒,他将胶片留给了儿子朱家欣。这些胶片在几十年香港的湿热天气下遭受了严重损伤,朱家欣将其带到了位于博洛尼亚的全球最好的电影胶片修复中心。经过艰难的修复工作,意大利技工让胶片重现光彩。而伟民又如获神助,和朱家欣取得了联系,获得了这段据信是迄今为止拍摄张大千最早期的影像素材,让上一代影人夙愿得偿。在大千几千方印章中,伟民尤其钟爱这两方印章, 并以此为对大千一生上下求索最好的诠释,一枚曰:“不负古人告后人”,一枚曰:“直造古人不到处”,这也好像是他为张伟民这部作品落下的墨印。
伟民最近一次重返八德园,是在2023年10月,她受邀参加第47届圣保罗国际电影节,并在电影节上荣膺最佳国际纪录片奖。她当然再次回到了“摩诘”——早已没入水中的八德园。伟民终于可以在那里为大千做了一场私人放映(上图):屏幕架在石破青天见云处,而早已沉入水底的莲莲荷叶,略微浮出水面呼吸的唤鱼石,水草中飞过的鸟以及“摩诘”村的晚霞和星月也都荣幸地收到了邀请。
张伟民静静地坐在曾经的五亭湖边,告诉老人,她没有辱没使命。张大千后半生的流光溢彩,故里已然知晓——她终于带这位自称“东西南北之人”的浪子,回家了。
作者:毛豆子
文:毛豆子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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