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录侦探 |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出自何处?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是一个毒鸡汤味甚浓的句子,也极易被想当然地认为是一句产生于当代的流行语。加之这个句子在网络传播时,往往会拖曳一个带有逻辑反转意味的下文“没有婚姻爱情将死无葬身之地”,更是被网友推测为出自某位都市言情女作家之手——她应该善于操弄情感叙事、自认洞悉两性奥义,或许,在电视访谈中她还会摆出一副曾经沧海的言说姿态、阅尽世事的诲人甫士。
其实,这个句子是有些来历的,产生时间要比电视时代久远得多。在“智慧引语”(Brainy Quote)网站上,以“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的英译句式“Marriage is the tomb of love”进行搜索,结果不难得到:贾科莫·卡萨诺瓦。随后,以“卡萨诺瓦”和“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进行组合搜索,可以更精准地定位这个句子的出处:卡萨诺瓦自传《我的一生》英文版的第九卷第八章。
卡萨诺瓦是个什么样的人?十八世纪意大利浪子一枚。要更深入更全面地了解此人,他的自传《我的一生》称得上是最好的说明书。这本自传囊括了传主49岁(1774年)之前的经历,或者说,是所有的风流韵事。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就是卡萨诺瓦1763年浪迹伦敦时,一段风流韵事的副产品。《我的一生》中文版没有全译本,2006年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了高中甫等人由德文版转译的中文节选本。这个节选本,对原版中过于坦白直露的性事描写作了无公害处理,同时,对书的篇章进行了重组编排,将皇皇12卷近4000页250万字的鸿篇巨制压缩到63章400多页50万字。“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出自这个中文节选本的第56章。

卡萨诺瓦
准确地说,无论是中文版还是其他外文版本里,都没有与“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完全一致的句式。这句名言如今呈现给我们的样貌,是对卡萨诺瓦与葡萄牙女子保琳娜一段对话的提炼,进而在传播中实现了格言化。
保琳娜是谁?她何以成为卡萨诺瓦名言的听众?有一段来龙去脉,这段来龙去脉构成了卡萨诺瓦名言的言说背景。
保琳娜是卡萨诺瓦伦敦寓所的一位房客,葡萄牙姑娘,有一张精致的面孔和苗条的腰身,简朴自律。而正是保琳娜身上那种不爱招惹人、麻烦人的正派劲儿,点燃了卡萨诺瓦的欲望之火。后续故事非常套路,在房东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洁身自好的保琳娜还是城门失守,沦为他的床帏之臣。
问题是,卡萨诺瓦在伦敦不止保琳娜一个女人,他还有一个老相好科内利夫人。有一次,科内利夫人有难,女儿索菲来卡萨诺瓦寓所求助。索菲见到保琳娜,便问“您是他(卡萨诺瓦)的妻子?”卡萨诺瓦抢在保琳娜之前谎称“是的。”
于是,在小女孩离开后,一段关于婚恋问题的形而上对话在房东与房客之间展开——
保琳娜:她(索菲)肯定会对她的母亲(科内利夫人)讲,她认识了您的妻子。
卡萨诺瓦:科内利夫人不会相信她的,因为她知道我对婚姻是反感的。
保琳娜:您的反感由何而来?
卡萨诺瓦(耸耸肩版):对我来说,它(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与其说卡萨诺瓦视婚姻如坟墓,不如说他视婚姻如枷锁,更重要的是,事实上这副枷锁于他毫无约束力。在《我的一生》中文版的译者序言里,高中甫援引德国作家赫尔曼·凯斯顿的统计,《我的一生》中与传主有染的有名有姓的女人有116名;另一项更权威的统计称,情圣一生“经手”过的女人有132位。其中,包括前文提及的保琳娜、科内利夫人,也包括那不勒斯女贵族卢克蕾齐娅,甚至包括卡萨诺瓦与卢克蕾齐娅所生的女儿莱奥妮达⋯⋯
在两性关系上,卡萨诺瓦是阅人无数的狐狸,而非专攻一人的刺猬。他周游列国,四处播种,要他“像一株胡杨那样与土地不离不弃”,抱歉,缘木求鱼。鉴于卡萨诺瓦在情场上的卓越战绩,以及他对不同女性永无止境的好奇心、新鲜感和收藏欲,学术界给此人贴了个标签:卡萨诺瓦综合征。翻译成我们能够理解的概念是登徒子、猎艳者,更时髦一些的词汇是渣男。
渣男偷香窃玉的一般行为模式是:甜言蜜语地讨好、热烈如火地追求、赢得短暂的快乐,然而在女方刚进入角色时渣男的剧情已落幕、爱恨已入土,然后,换下一个⋯⋯
卡萨诺瓦对自己的特殊嗜好亦有解读,他自我剖析说:“感官的快乐是我毕生的主要追求,对于我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因为我是为另一性别而生的,于是我不断地去爱那个性别,并致力于去赢得她(们)的爱。”
公道而论,卡萨诺瓦并非全然没有道德感。在《我的一生》自序中,卡萨诺瓦自称是一个有神论者,而且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信徒。不过,卡萨诺瓦从不怀疑上帝存在的理由是“当(我)处于困境而祈求上帝的帮助时,我总是相信他的救助,他总是有求必应。”如此好运、如此蒙受上帝恩眷的渣男,势必会把世界当作欲望宣泄的舞台,感官享受的猎场。卡萨诺瓦唯一的生活原则是随波逐流——或许,“随心所欲”才是更贴切的表达。

《我的一生》
显然,在卡萨诺瓦的价值体系里,欲望才是居于天梯最高处的圣物。欲望是天理是圣意,放纵欲望是圣徒的正确打开方式。相反,“明智而有节制的行为也会带来厄运。”
当然,将卡萨诺瓦仅仅视作一个用肉身去扫荡世界的把妹高手,实在是太小看他了。这既误解了卡萨诺瓦,也误解了他所处的时代。
在启蒙思潮方兴未艾的十八世纪,将人欲当作天理,不是卡萨诺瓦的专利,而是那个时代思想市场的共识。仿佛唯有不断地袒露、展现、满足人的欲望,才能成全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人。所以,不是卡萨诺瓦扫荡了世界,而是世界塑造了卡萨诺瓦。在将“人”字无限大写的十八世纪,出了卡萨诺瓦这号人物,丝毫没有违和感。在某种程度上,他也的确称得上是一个巨人。尽管,这个巨人形象不那么伟光正。
纵观卡萨诺瓦的一生,他不只是风月场上的奇葩,也是生活各个领域的怪才。根据卡萨诺瓦自己撰写的履历,他1725年生于威尼斯一个演员家庭,1737年在帕多瓦大学注册,1742年获得帕多瓦大学法学博士头衔。此后,他参过军、做过琴师、担任过神职,也上过法庭、入过监狱,并且成功越狱;他开过公司、当过经理,积累了财富,也挥霍无度;他组建过剧团、出版过刊物,通吃文理工医商法各个学科,著述不下20余种;他的职业身份包括士兵、教士、学者、外交官、魔术师等等;他得到过教皇的表彰、获得过骑士的封号;他足迹遍布欧洲,结交了伏尔泰、达·蓬特、腓特烈二世、叶卡捷琳娜二世等思想界、艺术圈和政坛的大人物⋯⋯
卡萨诺瓦的经历过于传奇,匪夷所思,以至于后世的人们怀疑这一切都是他的杜撰。可在比对同时代的相关记述后,人们无奈地发现,绝大多数都与史实吻合。在呼唤巨人的那个时代,卡萨诺瓦竟然真的以巨人姿态粉墨登场了。诚然,这个巨人不够精巧,细节粗糙,高度毛坯化,而且是个凭生理本能行事的人。但他身上所展现出的生机勃勃、蠢蠢欲动、无所顾忌、无所羁绊,打满了那个时代的烙印。
有着黝黑长卷发、1.90米强壮体魄、地中海般蓝眼睛的卡萨诺瓦,的确有那么点“天选之人”的意思。而“天选之人”凭其超越凡人的精力,完成了一部有116位女配角的情欲写真,“散发出一股淫荡的意大利情欲的气味”(海涅语)。
卡萨诺瓦用《我的一生》,对婚姻这个人类最基本最普遍的社会关系作了负面批注。他在一晌贪欢后抛出的命题——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政治上无比不正确,却能让高居当代观念食物链顶端的女权主义,不知所措,无从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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