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评点<金瓶梅>》(明)兰陵笑笑生 著 刘心武 评点 漓江出版社(2018年5月版)
评点《金瓶梅》序
刘心武
生活在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大陆的普通读者,一般都读过《红楼梦》,甚至是熟读过;一般也会知道有一部先于《红楼梦》的《金瓶梅》,却直到八十年代以前,仍难以读到这部书。
我个人也是先读了《红楼梦》,才读到《金瓶梅》的。这两部巨著,有其相似之处,它们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那种为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神佛仙人树碑立传的长篇小说格局中突破了出来,将笔墨浓涂重染地奉献给了“名不见经传”的“史外”人物,展现出一幕幕俗世的生活景象,充满了前述那几本“英雄史诗”里罕见的关于“饮食男女”生活方式的精微刻划,人物不再是粗线条的皴染,而是工笔画似地须眉细勒,而且极为注重人物语言的铺排,往往通过生猛鲜活的性格语言,使书中人物跳脱纸上,令读者过目难忘,掩卷如邻。
但读过《金瓶梅》后,我一方面得知《红楼梦》在艺术技法上深受它的影响,另一方面,却又深刻地意识到,这两部巨著有着重大的区别。那区别主要还不是前者展现的是土财主和市井小民乃至地痞流氓的生活风貌,而后者主要是表现钟鸣鼎食、世代簪缨的贵族之家的盛衰流程;那重大的区别在于,《红楼梦》的创作者在叙述文本中充满了焦虑,贯穿着努力从“生活原态”里升华出哲思的“形而上”痛苦,整部书笼罩着浓郁的悲剧情怀和浪漫色彩,因此,我们虽然在阅读的过程中会产生若干解读上的困惑,但一定会多多少少体味到那文本中所蕴含的独创性思想的魅力,如“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以及“意淫”说,等等。《金瓶梅》的文本却全然异趣。它固然也用了一些诸如“因果报应”、“恶有恶报”之类的“思想”包装,但究其实,它却基本上没有什么“形而上”的追求,因此,体现于叙述风格,便是非常之平静,没有焦虑和沉重,没有痛苦和浪漫,要论“现实主义”,它比不仅远比《三国演义》《水浒传》“够格”,也比《红楼梦》更“严格”,读《金瓶梅》,我们往往会产生出一种惊异,我把这种惊异称之为“文本惊异”,研究《金瓶梅》的“金学”之盛,不亚于“红学”,我也涉猎一些,已知成果累累,但依我看来,仔细研究《金瓶梅》这个“文本特点”的,却还不多。
对于《金瓶梅》,一般人对之感兴趣的,无庸讳言,是里面为数不少的性描写,那确实是直露到放肆程度的色情文字,《红楼梦》里也有性描写,但处理上或含蓄而不失美感,或虽粗鄙却点到为止,并都为塑造人物而设,没有卖弄招睐之意。《金瓶梅》产生的时代(最早的刻本出现在明万历年间),因为皇帝公开征求春药,达官贵人更荒淫无耻,“房中术”成为最大的时髦,一时淫风甚炽,影响到民间社会,直达底层,不仅性行为相当地“解放”,戏曲演唱乃至茶肆说书,包括野史小说,直到市俗俚语,在表现性行为上也相当地“没遮拦”,《金瓶梅》在这方面的“成就”,放在那样的大背景中,算不得具有独创性,因此,我以为一般论者(性学专家例外)对此书的色情描写评价不高,乃至多予诟病,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把《金瓶梅》里的性描写全看作著书人招揽观者的“噱头”,那又不对了。《金瓶梅》的构思十分巧妙,它从《水浒传》里“武松杀嫂”一节衍化出来,西门庆通过王婆拉纤勾引了潘金莲,潘金莲用药毒死了亲夫武大,武松得知后追杀西门庆,在《水浒传》里是武松在狮子楼上杀成了西门庆,《金瓶梅》却告诉我们武松是错杀了他人,并被发配,西门庆把潘金莲娶进了他家,当了第五房小老婆,于是由此展开了对西门庆这个恶霸的全方位描写,其中,占最大篇幅的,是他的性生活,他不仅周旋于六房妻妾之间,还勾引仆妇奶妈,养外遇,宿青楼,乃至于潜入贵妇人卧房尽兴淫乐,有人统计,西门庆在书中几乎与二十个女性发生了性关系,在关于西门庆“性史”的生动而细腻的描写中,《金瓶梅》由此辐射出了关于那个时代的丰富而具体的人际存在与相互倾轧,并且常常有超出历史学、社会学、伦理学、心理学、性学意义的人性开掘,显示出此书作为长篇小说的独特的美学价值。或许这个价值不是作者有意识向我们提供的,但却是客观存在,历久弥彰的。
《金瓶梅》这一书名,可以理解成“金色的花瓶里插着梅花”,但绝大多数读者都认同于这书名里概括着全书三位女主角的解释,“金”是潘金莲,“瓶”是李瓶儿,“梅”是庞春梅。相对而言,李瓶儿可能是更能引起读者兴趣的一位女性,因为在她和西门庆的关系里,有着超越了肉欲的爱情,西门庆这一纵欲狂人,也因在与她的爱情中显示出了人性中的温柔、宽容与善意,从而更有血有肉,更具认知内涵。潘金莲的形象,作为无时不刻地思淫纵欲的一个“性存在”,未免失之于“单纯”,但她的性格,却是刻划得最活灵活现,凸现纸面,令人难忘的。庞春梅是在全书后五分之一的篇幅里,才升为“重头人物”的,这是一个比潘金莲和李瓶儿都更复杂的艺术形象,她表面上有时非常“正经”,骨子里却比潘金莲更加淫荡无度;她的复仇手段,或直截了当而且残酷至极,或曲折隐蔽如软刀子割心;她对西门庆女婿陈经济的追求,怪异而执著,变态而宽容,折射出那个“世风日下”的市民社会对传统礼教的公然蔑视与无情“解构”。
《金瓶梅》是以写西门庆一家的食色生涯为主的,但《金瓶梅》确实又并不是一部“唯性”的小说,尤其不能因为其中有色情文字,便定性为“色情小说”、“淫书”、“黄书”,因为它有大量的篇幅,展现着西门庆家门外广泛而杂驳的社会生活,这部托言宋朝故事其实是表现明代社会生活的小说,把大运河的南北交汇点一带的商贸盛况,市廛车辐,滚滚红尘,描绘得光怪陆离、栩栩如生,特别是书中几次酣畅淋漓地描写了清河县中的灯节盛况,那种世俗生活的“共享繁华”,显示出一种超越个人悲欢恩怨的人间乐趣,不管作者本人是否有那样的寓意,善思的读者或者从中可以悟出,不管人世间有多么多的苦难、阴谋、残暴、荒淫、堕落、沉沦,毕竟冥冥中还存在着某种推进人世发展的“规律之手”,因而人世中的“阶段性文明”即便不可避免地含有不公正乃至污垢阴秽,个体生命仍应保持对生命的珍视,这珍视里包括着对俗世生活琐屑乐趣的主动享有。
《金瓶梅》的描写空间,还几次越过了一县一府,而直接写到京都,写到豪门,写到宫廷,一直写到皇帝本人。有研究者考证出,此书是刻意影射明嘉靖朝的政治黑暗。因为此书写作时,已在嘉靖死后,那时嘉靖宠臣严嵩及其儿子严世蕃已被斥逐诛杀,所以著者可得以放手影射他们的弄权獗为,表现他们如何卖官鬻爵,收贿纳凶,豢养鹰犬,鱼肉黎民,败坏世风,制造人祸;据考,书中的蔡京、蔡攸父子,便是用来影射严嵩、严世蕃的。其实,书中所写的那种官场黑暗、税吏腐败、官商勾结、淫靡成风,并非只是“前朝”的“绘影”,也是“如今”的白描,从这一点上来说,《金瓶梅》也是一部“胆大妄为”的“政治小说”,有的论家从这一点上格外肯定《金瓶梅》的价值,不过,我以为通观全书,这一因素终究还只能算是《金瓶梅》这棵大树上的一个枝丫,就“全树”而言,市井生活与食色之事,毕竟还是主要的枝叶,并且参差披拂,葱郁蓊翳。
回过头来,我还是要强调《金瓶梅》那令人惊异的文本,为什么在那个理想暗淡、政治腐败、特务横行、法制虚设、拜金如狂、人欲横流、道德沦丧、人际疏离、炎凉成俗、背叛成风、雅萎俗胀、寡廉鲜耻、万物标价、无不可售的人文环境里,此书的作者不是采取拍案而起、义愤填膺、“替天行道”、“复归正宗”等叙述调式,更不是以理想主义、浪漫情怀、升华哲思、魔幻寓言的叙述方略,而是用一种几乎是彻底冷静的“无是无非”的纯粹作“壁上观”的松弛而随意的笔触,来娓娓地展现一幕幕的人间黑暗和世态奇观?此书的作者究竟是谁?学术界众说纷纭而尚难归一,或许此书的成书过程中确有多人多手参与,从其“拟话本”的风格上看,可能也是当时茶肆酒楼说书人的一个时髦的“保留节目”,众多的参与创作者可能都在其故事里加进了一些“训诫”,但那些牵强附会的生硬“训诫”完全不能融合于故事与人物,只是一些“套话”,乃至于显得“累赘”多余。为什么经过“兰陵笑笑生”归总刻印,仍不见“起色”?这究竟是因为所有参与创作者都缺乏“思想高度”,还是因为,就小说创作的内在规律而言,像《红楼梦》那样地充满叙述焦虑,洋溢着理想光芒与浪漫情怀固然是一种很好的叙述方式,而《金瓶梅》式的“冷叙述”,并且是达到七穿八达、玲珑剔透、生猛鲜活、浓滋厚味的“纯客观叙述”,也是一种在美学上可能具有相当价值的叙述方略呢?
我们可能更乐于公开地表达对《红楼梦》的激赏,而吝于表达阅读《金瓶梅》时所获得的审美愉悦,这可能与我们所处的时代和大人文环境有关。其实,抛开其他方面不论,《金瓶梅》在驾驭人物对话的语言工力上,往往是居《红楼梦》之上的,我们所津津乐道的“红语”,如“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不当家花花的”,“打旋磨儿”、“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等等,都是《金瓶梅》里娴熟而精当地运用过的。《红楼梦》在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中国大陆,已经获得了可以说是几无异议的至高评价,但是《金瓶梅》却直到这个世纪末,才终于能被一般成年读者正常阅读,学界也才有可能更加开放地进行研究,我这里便对学界,当然也兼及一般的读者,提出这样一个课题,就是请回答,当一个时代里的一个作家,他实在无法升华出理想与哲思时,他便使用《金瓶梅》式的文本,精微而生动地描摹出他所熟悉的人间景象和生命现象,在语言造诣上更达到出神入化的鲜活程度,我们是应当容忍他呢,还是一定要严厉地禁制他,乃至恨不能将他的著作“扼杀在摇篮中”?
当然,《红楼梦》是一部不仅属于我们民族,更属于全人类的文学瑰宝;那么,比《红楼梦》早二百年左右出世的《金瓶梅》呢?我以为也是一部不仅属于我们民族,也更属于全人类的文学巨著,而且,在下一个世纪里,我们有可能更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尤其是,有可能悟出其文本构成的深层机制,以及时代与文学、环境与作家间互制互动的某种复杂而可寻的规律,从而由衷地发出理解与谅解的喟叹!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回后评】
前面表现的,主要是西门庆对潘金莲的“一对一”淫情。从这回起,我们眼前接踵出现以西门庆为中心的淫情大幅射。西方哲人曾有“我思固我在”的说法。现在据说又有“我色固我在”的说法。性,的确是健全的个体生命不可逭逃的属性(否则是“病体”),所以,我们不必“讳性”。但性又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首先,它必然要涉及他人。再,社会是一种群体存在,因此,性行为必受到具体的时代、地域、民族、政治、经济、道德等等方面的制约。
此书具有非凡的写实品格。它把明代市井中的一个非常具有“取样”价值的人物---西门庆---的生存状态,特别是“性存在”状态,作了全方位的描述。
到此回我们已经看出,在那时,西门庆可以既在家中三房四妾(包括“收房丫头”)地随时宣淫,又可到妓院里发泄多余的性欲,甚至可以将老少两辈一个作妾一个嫖耍,这都是当时的社会“游戏规则”所允许的。只是在那个社会中,公开地奸淫“良家妇女”(如与尚有丈夫武大的潘金莲通奸),还是受到法律和道德制约的,但西门庆在“色急”时,对此也并不怎么畏惧,而且,就是“事发”,他也有种种解脱的办法。
我们这块土地上的“先人”,有的就这么存在过。我们需要了解,需要分析,需要从中引出高尚的理念(当然也只是相对于“先人”而言,我们的后人必还要爬剔、修正、发展)。
第十三回 李瓶儿隔墙密约 迎春女窥隙偷光
【回后评】
如果说潘金莲还是一个从《水浒》中“借尸还魂”的人物,那么,李瓶儿却是此书作者独创的文学形象。她一出场,社会地位便比潘金莲高,“教养”也比潘金莲胜上几筹。她主动追求西门庆,并自己设计“赚”到了西门庆。她的情欲不像潘金莲那样只是“原生态”地燃烧,她有条件“按图行事”,更“艺术”地与西门庆共享性快乐。
作为一个文学形象,李瓶儿的“第一幕”便给人留下了非凡的印象。
第十四回花子虚因气丧身李瓶儿送奸赴会
【119页25行】李瓶儿心比西门庆还硬。但下面作者一番议论并没落到“点”上。此时的李瓶儿很有“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气派。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月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
【回前评】
清代张竹坡著文力辩此书“并非淫书”。他的立论,是此书其实是“以‘悌' 字起,以‘孝'字结”,也就是说,倒是一部维护封建纲常的书。我们当然不能与他的“解读法”认同,但此书的确并非“唯性而上”,与《野榻绣史》《肉蒲团》等纯色情小说有重大的差别。此书不仅透过人物的“性命运”折射出了丰富的政治、经济、社会、道德、伦理、文化内涵,而且有不少精彩的民间风俗情态的细致描绘,使我们恍若在倒流的时光中身临其境。这一回便是个例子。
第五十三回 吴月娘承欢求子息 李瓶儿酬愿保儿童
【473页26行】此书作者信春药不信孕药。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解禳祭灯法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回后评】
此回之前,西门庆“性多情少”,乃至常呈现为一种“尽性而为”的“色狼”面貌。李瓶儿之死,却突然打开了西门庆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存在的另一扇人性之门,让我们惊异于他原来竟也能有那样强烈、执著、率真、纯净的情爱。在此回里,作者不厌其烦地重复迭进地描写李瓶儿的色槁身秽,以此映衬西门庆的超“色”之纯情,并且淋漓尽致地描写西门庆“大哭李瓶儿”,那种“不顾体统”的恨不能死在一处的大哭,在作者笔下确实传达出了一种震撼力,许多此书的读者都有这样的感受:通体而言,此书是一种“冷文本”,它绝不使我们感动,只令我们在“冷观”中“寂悟”,然而此回是个例外,它让西门庆与李瓶儿的生死恋情,在迭进的细节中,生发出一种令读者心热眼也热的“感动效应”,这种“以热间冷”的手法,使此书不仅在揭橥人性的复杂方面又升上了一个台阶,也使此书的艺术魅力,平添了更多的光彩。
李瓶儿之死,从通部书的结构上来说,也是一个大变局、大转折。从此西门庆的生活打破了“美满”“兴旺”的总体格局,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失落、扫兴、疑虑、凶兆,虽然仍有某些“意外”的乐趣填补着他的空虚与缺憾,但他本人和他家庭的前景,确是趋于暗淡与衰落了!
第八十回 陈经济窃玉偷香 李娇儿盗财归院
【回后评】
初读此书者,直到读至前一回,大概都不曾想到,西门庆竟在此回中一命呜呼了。但细考此回文本,西门庆之死却是前面无数线索总合为一张“索命网”,在他性放纵达于狂肆程度的情况下,“一收网纲”的必然结果。
此书内容丰富,就塑造西门庆这一艺术形象而言,也是全方位的、立体多棱多面,并且内蕴酽浓的,但其以表现西门庆的性生活为主线,并透过他的“性史”来挖掘人性之诡谲,不能不说是此书的一大特色,而且不仅在全部中国古典文学中,是登峰造极之作;就是放在世界古典文学中衡量,恐怕也是少有能与之匹敌的。
西门庆本是一个能够将情与性融为一体,并将“性享受”至少保持在不至戕身状态中的男子,但他却终于“忘情耽性”,并越来越疯狂地纵欲,以至痛苦地死于性病引发的并发症。导致这一结果有许多种因素,从外在的方面说,那本是一个纵欲的时代,从宫廷、贵族到一般市民,乃至于底层社会,食色之享都既是生活的流程,也是生存的目标;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娼妓的“合法经营”,男性霸权的思索方式与“通行话语”,等等,都作用于西门庆,使他不仅“自然而然”地“以性为乐”,而且“性追索”的成功,甚至也成了他提升自我价值的一个最重要的心理尺度。从内在的方面说,西门庆的性格一方面具有强烈的侵略性,一方面又具有黏稠的依赖性,他既不能抑制对每一个“性目标”的疯狂占有欲,又不能摆脱“性伙伴”的妖邪引诱,所以他总是不仅忙于“猎艳”,也总是沦为“被掳获者”,在这样的双向耗损中,他的生命终于难以支撑,结果在暴淫无度中死亡。
西门庆之死,是一出什么剧?既非正剧,也非悲剧,更非喜剧和闹剧。我们无法用习见的模式、标签概括我们的感受,可是我们却有堪称丰厚的感受。
这恐怕正证明了《金瓶梅》这本“奇书”的“了不起”。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仗义赒贫 任道士因财惹祸
【回后评】
这一回写得很古怪。
按那时主流文化的逻辑,陈经济堕落后得遇“居士”,又被护送至道观,应能在宗教中获得拯救,“修成正果”;但此回却大出人意料,写的是陈经济到了道观竟比当叫花子还要堕落,那道观简直是个污糟的淫窟,陈经济变得完全成了一个近乎“活畜牲”式的怪物。
这一回再次显示出此书作者毁僧谤道的立场。但此书作者在刻薄地讥讽了佛道以后,却又不想提出自己主张的拯救之道。没有理想,没有理性,没有升华,也不剩浪漫,作者几近于残酷地,加快节奏地给我们展现出一幕幕人间怪剧丑剧,我们是惊诧莫名还是不以为奇,是掩卷深思还是抛书一笑,他都不管了。
第一百回 韩爱姐湖州寻父 普静师荐拔群冤
【回后评】
清人张竹坡盛赞此书以“孝”作结,是表现了“其所以为天性至命者,孝而已矣。”“呜乎!结至`孝'字,至矣哉!大矣哉!”真是“一唱三叹”。其实无论普静法师的劝诫还是终场诗里都并没有强调“孝”字。他还说此书是“以弟(悌)始”,因为他所评点的“崇祯本”,跟我们这个“词话本”(这应是个早许多的本子)有所不同,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那个本子的头一回是“西门庆热结十兄弟”,而我们这个本子却开始于“景阳岗武松打虎”。张竹坡说此书以“热”起以“冷”终,以“弟”起以“孝”结,只是他个人的一种直感,在我看来,未免牵强。
我以为,此书写到“后西门时代”,文笔越来越不如前面,虽然这后二十来回里他主要完成了春梅和陈经济这两个艺术形象的塑造,也堪称真实,但不仅人物的行为逻辑时常有突兀生硬之感,人物语言也远不如前面那么丰富多彩、生猛鲜活;在把握叙述节奏和细节安排上,也失之匆促和粗糙;尤其令人不敢称道的,便是全书的“收束”,明显地表露出无所皈依与乏技乏力。
但此书总体而言,实在还是一部伟大的长篇小说。对于它的伟大性,我们至今不仅认识不够,而且还存在着浓重的误会。张竹坡力辩此书绝非“淫书”,他的论证我们未必同意,他的这个结论却是基本正确的。
我以为此书最大的震撼力是挖掘人性的深度,尤其是对人性恶的坦然揭橥,达到了不仅空前,也可以说是至今尚“无后”的地步。
此书的真髓,我以为主要体现在了笼罩全书的“叙述调式”或“文本特征”中,那便是客观、冷静、不动声色、处变不惊、怨而不怒、生死由之,它昭示着我们,世界不可能那么理想,生活不可能那么美满,人间本来就一定会有龌龊,人性本来就一定会有缺陷,善恶界限往往难划,是非标准常常摆移,人际间必生龃龉,自我亦难以把握,爱情远比肉欲脆弱,友情最难持久,树倒猢狲必散,炎势必引趋附,死的自死,活的自活,而且“人们到处生活”,并且“生生不息”……这些感想必然导致悲观、颓废么?然而,通过此书的“文本”,你又会感受到俗世的魅力,凡人琐事的“天然合理”,世道中超越黑暗的那些“共享乐趣”,以及不必为“形而上”约束的洒脱与狂放,当然还有“我色,故我在”的坦然,超出个人际遇的那种自然美景与“人创繁华”,死的未必可怖,生的不必那么沉重,等等,从而又生出一些乐观与旷达,自珍与自谅。
我的评点也将“落幕”。我也有一种无所皈依与乏技乏力的苦闷感。在这二十一世纪的头上,我们面临着许多的困惑,怀有非常强烈的企盼,因而派生出了若干思潮的激荡,乃至于种种人际、群际的摩擦与冲突,在这种情势下读《金瓶梅》,我以为我们有可能比前人更悚然于人性的诡谲莫测,却又可能比后人更刻骨地领略到冷静从容的叙述风格那魅惑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