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新井一二三,日本东京人,对中文着迷,用中文写作。1981年她在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系读书,作为第二外语选修了汉语。在第一堂课上,就对它一见钟情了。觉得中文好看又好玩。“妈麻马骂”四个声调让很多外国人觉得难学,但新井一二三却说,“这令人怦然心动”。最初吸引她的是就是汉语的声音,尤其是声调。“哎哟,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好玩的语言呢!从小就说有声调的语言长大的人,也许司空见惯,感觉不到吧。但是,我们日本人从小讲的是平坦到不可能再平坦的日语,说话跟念经没有区别,结果越说越发困。真没有想到世上竟然有这么好玩的语言!我觉得,说中文简直跟唱歌一样舒服,而且有大脑里分泌出快乐荷尔蒙多巴胺的感觉。”
新井一二三
1980年代,新井一二三来到中国留学,更深入学习汉语。新井一二三这样总结自己学中文的体会:“中文在本质上是讲不同方言者之间的共同语言,好比中世纪欧洲天主教区的拉丁文。其实,公元十七世纪,进入中国的耶稣会传教士如利玛窦等,在写给罗马的书信中,就是把中文官话比喻成拉丁文的。而众所周知,当年中国官场通用的官话,通过十九世纪、二十世纪的几场革命和现代化,翻身为民国时期的国语、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普通话。相比之下,我的母语日文则相当于中国一个地区的方言例如上海话,具有明显的封闭性,跟中文的包容性呈现清晰的对比,乃普遍性层次之不同所致。当日本人听到外国人讲日语之际,一定会去注意哪怕一点点外国腔调,或者语法上哪怕小到不能再小的毛病。”而中文普通话的包容性,通行度很高,让新井一二三很愉快,“因为老是被大家夸奖中文说得好,我的自我感觉越来越好,结果中文进步得相当快,直到有一天开始想:是否我前世是一个中国人?否则,说中文的感觉怎么会这么自然呢?不过,这也有点像恋爱了:彼此相爱的两个人,往往觉得,对方是前世来的老亲人,对不对?”
新井一二三为学好中文,离开日本到中国留学,坐火车旅行;因为中文,她在加拿大打入华人艺术圈,去纽约唐人街拍摄纪录片,在香港开设专栏,当特约采访。在最新出版的散文集《我和中文谈恋爱》中,新井一二三讲述了自己学习中文、爱上中文并因中文带来的种种生活经历。中文犹如另一本护照,扩展她的视野,带她走进更大的世界。在书中她还具体分享自己学中文具体某个字词的感受。例如,中文俗语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对从小讲汉语长大的人来说,该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吧。可是,对日本人来说,并不如此。在日文里,跟朋友相干的俗语中,最常听见的是“類は友を呼ぶ”,跟中文“物以类聚”差不多,贬多于褒,印象很消极,犹如“朱に交われば赤くなる”,即中文“近墨者黑”。所以,当第一次听到“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之际,“我觉得非常新鲜,好像视界一下子扩大了很多。”
自从开始学汉语, 新井一二三坦承自己从中文俗语学到了不少人生真理。例如“好汉不吃眼前亏,好马不吃回头草”。那是她看老舍原作的话剧《茶馆》演出时记住的。“一种很合理、很健康的处世方法,在日本文化里却没有类似的说法。也许是武士道影响所致吧,日本人有甩不掉的自灭倾向,哎!”
日本荣格心理学第一把交椅,已故河合隼雄先生在《心的处方笺》一本书里,也有类似的观点:“既然要跑,该放下一切”。但是在新井一二三看来,这样的日语没有中文中“马回头”那样视觉化的效果。“很具体”而“视觉化”是中文俗语的强势。让新井一二三深感佩服。再比如“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句话,她每次听到,都觉得画面感很强,“眼前就出现一个人穿着本来白色的一套内衣,不知为何糊里糊涂地跳进黄河,出来的时候全身呈现黄色的尴尬画面。”
新井一二三还记得,一九八○年代初,她刚去北京留学的时候,在郊区黄沙飞扬的马路上,还偶尔看得到关外农民拉着骆驼进城的画面。“近距离看了几次骆驼以后,就自然晓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指的是什么意思。同一条路(也就是如今的北京西三环路)上,当时也看得到毛驴。近距离看了几次后,对当地点心“驴打滚”的取名要“拍大腿”了。奇怪的是,“拍大腿”翻成日文是“膝を打つ”(打膝盖)。这句话说得太奇怪了,因为打了膝盖,手肯定会疼!”
学习中文给新井一二三带来很大的精神力量。事业不如意时,她会用李白的诗安慰自己,“天生我材必有用”。而当出了点名气却马上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一句“人怕出名猪怕肥”则能很好地安慰到她。“有这一句话比没有强不知多少。”当家人亲戚带来麻烦的事情,她则在嘴里喃喃自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会觉得自己并不孤独。是的,只要能感觉到自己不孤独,人生就可以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