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居室求学(四十七)
偶遇无名氏(卜乃夫1917-2002),是读到一篇名为“豹笼大师”的散文,读后顿时拍案惊奇,牢牢记住了无名氏的名字。
《豹笼大师》记述,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作家去西湖看望画家林风眠,林在受到狂风暴雨的冲击后,惊魂未定,像一头刚受过伤的豹子。作家在文章中说,林风眠已把千余幅自己创作的画作用水火销毁,冲进下水道,为的是换取自身的安全。林对无名氏悲惨地说:“我总算画过了。”画家享受了艺术创作的过程,又亲手用刀子在自己身上捅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口子,让自己的心血流入下水道、污水沟。无名氏目睹朋友在非常时刻的处境和表情,用精准、传神的笔记下一位画家的悲剧片段,是我读过的少有的散文杰作。凑巧,有朋友正在编散文选,让我推荐一篇,并附之赏析,我就推荐了《豹笼大师》。但无名氏的名字叫什么?是哪里人?因当年资讯不发达,我一无所知。
读书,我有个老毛病:一旦喜欢某位作家的文章,就跟踪阅读他的新作,留心他的全部著作。1995年,广州的花城出版社出版多卷无名氏的书,我就买了一套。因花城版的书护封设计印刷艳俗,我就逐本拆掉,只剩白底蓝字的内封,这才看起来素雅清爽,不再扎眼。我还在旧书摊买到无名氏全书第一卷的原版《野兽•野兽•野兽》,开始读这位少有人知的作家的宏篇巨构。
1940年代,无名氏的《塔里的女人》《北极风情画》曾风靡一时。其中以他自己的爱情探险经历,带有自传性质的《北极风情画》,我先已读过,并发表过读书札记。这两本哀婉动人、风景旖旎的爱情故事,听说上世纪40年代曾迷倒过不少城市青年,也是无名氏享有文名的代表作。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名著描写过这个主题。无名氏的特色,是他挖掘描绘小说中人物的精神、心理层面,不像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只是浅层次地描写男欢女爱,手绢眼泪,皆大欢喜。无名氏是把爱情写成悲剧,让读者感受到作家的残忍。
写爱情小说,无名氏只是小露锋芒。很快,他就构思创作以韩国革命者为题材的长篇,已写了三十多万字,他又搁笔,认为写一个民族的历史也太狭窄局促,他要从宇宙的演变、人类的进化和普遍命运,从历史文化的高度,以创世纪的气魄重新开始创作七卷本《无名书》。
“一千九百二十年,初夏左右,在N大城的师范学校里,发生一则石子投湖的小小事件:一个在这师范和它的附小前后读过十二年的学生,临毕业前一个月,突然失踪了。”
以上是《野兽》的第三章。前两章是一部宏大的交响乐的序曲,作家以抒情的笔调,以创世纪的生命序列俯瞰宇宙和人类史的演变。第二章是哲学追问,为全书提出天大的问题。第三章才进入波澜壮阔的小说人物的精神发展史。
小说主人翁叫印蒂。一切都从印蒂的出家离走开始。他在青春期,看到了刻板学校教育的危机,不能忍受,用脚投票,决定亲身证明人生的真谛。印蒂的离家,像悉达多王子放弃王位要觉悟生老病死的宿命,并普度众生。一颗纯洁无瑕的年轻的心,投入时代的洪流,他的理想是加入一个集团,在一个集团的活动中救国济世。他甘愿在时代的熔炉中燃烧冶炼,甘愿以青春做时代祭坛上的牺牲。但是,集团的分化、转向,人在分化中人性的大暴露,使他看到了人性之恶。在集团的运营操作中,在牢狱里,他开始思考,他要寻找真理。他不甘心只当一个从众的信徒,而是要当耶稣、穆罕默德,和在菩提树下悟道的释尊。无名氏的这部巨著,在艺术构思和创作初衷上,有点像黑塞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但更宏大。
在1940年代的作家中,大概只有无名氏、徐訏等少数作家告别现实主义,用现代精神,以自己的艺术实践,把小说提高到哲理层面,让小说一体远离娱乐功能,把读者拉回人生的严肃庄严。1949年后,书店里再也见不到无名氏的书。新一代的文学爱好者,不知曾有过无名氏这样一位作家。为了创作自由,他不进公家单位,孤身继续他的创作计划。“在古运河畔,往昔我卜居三十年,那四堵白壁也陪我、和我对话三十载。但这些墙壁语言,从未教我真感孤独过。因为,它们是古典性格的墙壁,语言也属古典风格,常具无字天书之妙。中国第一代禅宗大师达摩,就从它淘取无上玄机。”无名氏是坚信意志自由的。钢铁也能被高温融化,泰坦尼克号的钢就因为韧性不强而沉没大西洋。但一个相信意志自由的硬汉,为了自己的创作计划,贫穷、疾病,外来的所有无情打击,都没把他击倒。他要创作,在秘密状态下创作,还要侍奉老母,当大孝子。他在随笔中有这样一段话让我印象深刻:“七十年代某年奇热,室内达摄氏三十六七度,既无空调,亦缺电扇。那些日子,我常躲入后屋斗室,静如处子,心似僧,行若龟,言如蚊。偶阅禅宗语录,日啖冰棒十支,虽汗出如瀋,遍体似渐生凉,幸逃浩劫。”
王船山说过:“吾生有事。”无名氏的事,就是要用小说建造一座精神世界的大山。他现在像文物一样沉睡在地下;他还会再有名吗?
卫建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审,著有散文随笔集《寻找丹枫阁》《陈谷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