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大家来到云村研究所《音乐十二城》栏目。我们将以十二期内容的篇幅,去探究内地音乐和城市的关系。
大多数时候,城市和音乐的关系,不像和饮食的关系那么紧密。但总有一些音乐和一些城市之间,或者互相拉扯、藕断丝连,或者海枯石烂,天长地久。
第一期,我们聊的就是“rock home town”——石家庄。
可能是摇滚乐太酷,不屑于写现实感太强的城市。只有少数城市,才有被写入摇滚乐的殊荣。而石家庄的幸运在于,一首将它的城市名直接写入歌名的摇滚乐,成了近十几年内地摇滚乐的扛鼎之作。以至于石家庄如果会说话,可能会诚惶诚恐地连说两遍: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石家庄倒也不是谦虚,因为它的城市性格一点也不摇滚。
如果你不了解石家庄,会觉得这个城市平平无奇,闷声不响,模糊到和任何一个北方的城市都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你了解石家庄,了解摇滚乐,你就会知道。石家庄被称为“rock home town摇滚之乡”并非浪得虚名。
一
如同中国摇滚乐诞生的故事一样,石家庄的摇滚故事也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那时候的石家庄和绝大多数中国城市一样,蓝色和灰色是城市的主色调,人们好像看到了改变就在前方,但一时还看不清那是什么。
1983年的一天,在石家庄大街上,正在读高三的石家庄青年邢迪在街边遇到了一位用吉他弹唱的流浪歌手,这在那个年代绝对是罕见的一景。要知道在改革开放之前,吉他一度被认为是“黄色乐器”。
这好像是一个来自远方的吉普赛人带来的冰块一样,吉他相对自由清亮的音色瞬间迷住这个大男孩。那一刻他认定,这就是他要追寻的梦想。后来他省下自己学习美术的颜料钱和压岁钱,花了17块钱买了一把吉他。
1984年底,恰好有美国来的摇滚乐队到当时还不那么开放的石家庄进行了一次演出,年轻的邢迪被来自大洋彼岸的歌声所震撼,开始对摇滚音乐和所谓的“乐队”有了朦朦胧胧的认识,随后,他组建了地平线乐队,这大概就是石家庄摇滚音乐最早的起源。
但他们并没有在这座城市的摇滚历史上留下太深的印迹,时间还没有走到合适的节点。
1986年,崔健首唱《一无所有》,拉开了中国大陆摇滚乐蓬勃发展的大幕;随后,他在工体蒙着红布唱出“看不见你也看不见路”,沉默了多年的中国人这才发现,这种音乐风格能够将自己内心深处积压已久的情绪最大化释放出来。
但北京的这种蓬勃还没有波及到近在咫尺的石家庄。1988年,当18岁的石家庄青年林依伦为了歌手梦想南下广州时,曾经的石家庄第一支摇滚乐队“地平线”已经因乐队成员意见不合处在解散边缘。
二
时代列车滚滚而来,一位叫晓朱的石家庄青年就在那种时代氛围下进入了摇滚乐的世界。90年代初,摇滚青年晓朱发现石家庄的音像店里开始有了打口带。
“打口带”在今天已经很难见到了,但在上世纪90年代,却是绝大多数中国人接触到国外音乐的重要途径。在晓朱眼里,那一张张打口带就是一扇扇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门。后来,他甚至还自己开了一家小唱片店卖打口带。
小店离一个叫《通俗歌曲》的杂志社不太远,90年代中期的一天,他看到杂志社招人,觉得自己文笔好,懂音乐,就去应聘成了一名杂志编辑。
《通俗歌曲》是河北省艺术研究所在1987年创办的一本音乐杂志,在此之前,这个研究所都在研究河北地方曲艺文化。作为一本学术背景深厚的杂志,《通俗歌曲》在当时刊载的内容却非常先锋和前卫,主要介绍世界各地的流行音乐资讯,发行第一期就介绍了邓丽君和琼瑶剧的歌曲,要知道在当时,这些歌曲还被许多人批判为“靡靡之音”。
晓朱去了《通俗歌曲》之后,开始采访歌手、写乐评,并根据自己喜好,将文字部分向摇滚乐方向倾斜,最终奠定了这本杂志在中国摇滚乐史上的地位。
可以这么说,石家庄这座看上去和摇滚乐没什么关系的城市,它的摇滚故事,从这里才正式开始。
1997年,晓朱在编辑部偶然听到一段石家庄本地乐队的小样,他觉得非常不错,于是找到了这几个年轻人,随后,亲自带他们去北京录制了第一首作品《巢穴在望》。这支乐队的名字叫“The Nico”,其中主唱兼吉他手叫董亚千,贝斯手叫姬赓。
杂志社忙碌的生活很快让晓朱无暇顾及这群年轻人。结果两年后,晓朱觉得在体制内还是放不开手脚,跑出去自己创业,搞了一本叫《我爱摇滚乐》的杂志,肆无忌惮地宣传起了摇滚乐。
而这两本杂志,最终成为了石家庄变成“rock home town”的基石。
三
世纪之交,人心思动,朴树在歌中唱到“以后的路不再会有痛苦,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这种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在当时是年轻人的普遍心态。在这种大环境下,投身于音乐的年轻人越来越多,The Nico、旺财、可食用尸体等多支本土乐队纷纷开始在石家庄崭露头角。
那时,这群玩乐队的年轻人整日都待在河北省艺校门口的假日琴行里,那里是石家庄摇滚青年们的据点,石家庄最好的乐手都在那边练琴,大家关系都很密切,经常反复横跳。
比如旺财的吉他手崔旭东此前就是The Nico的创始成员,橡皮泥乐队当年的鼓手冯江后来加入了万能青年旅店,而万能青年旅店现在的小号手史立最初还是《我爱摇滚乐》的编辑。
后来这帮人也成了石家庄摇滚乐的“黄金一代”。
现在回头看,这帮年轻人做出的音乐,有意无意地记录了那个时代石家庄发生的变化。
最先是棉纺织业,这个曾经是石家庄中流砥柱的产业在时代洪流里逐渐掉队。新世纪前,石家庄棉一、棉二等老牌国有纺织企业相继被整合。
河北师大附中背后那片曾经因规模在全国出名的棉纺厂宿舍区,已经隐藏在许多新的玻璃幕墙建筑中间,电线和管道裸露在正被翻起的土路上,一切都维持着过去的样子。
随后是制药产业。曾经的石家庄是国内最重要的制药产业基地,甚至还有过“中国药都”的称号,石家庄有一定岁数的本地人都曾闻到过从药厂里飘来的特别的味道。进入21世纪后,石家庄的制药企业也开始受到沿海地区的冲击,并因日益严重的污染问题开始搬出这座城市。
几年后,万能青年旅店用一首《杀死那个石家庄人》记录了他们经历过的一切,里面提到了被认为是石家庄华药集团的“药厂”,人民商场、师大附中的乒乓少年和崩塌的大厦。
而另一个记录了石家庄这座城市历史进程的知名文艺作品是电视剧《征服》。其中年轻的孙红雷饰演的主人公“刘华强”令人印象深刻,“这瓜保熟吗?”“年轻人不要太气盛”也成了脍炙人口的著名台词。而其原型被认为是2000 年在石家庄市被武警围捕抓获的黑道人物——张宝林。
关于这个案子,旺财乐队还创作过一首用石家庄当地方言演唱的歌曲《马老敦》,马老敦是在真实世界里被张宝林干掉的另一位黑道人物,曾经也在石家庄叱咤风云。
歌词中唱到“俺去影乐宫找马老敦”,影乐宫这个同样位于中山路上的综合娱乐场所在90年代曾被列为全国四大影都之一,同时拥有影厅、录像厅、游戏厅和餐厅,堪称当时石家庄的娱乐中心,是一代石家庄人的青春回忆。如今也早已被周围崛起的几大综合商业体掩盖在岁月中。
四
但新世纪城市的飞速变化让人们很快将这些忘在了脑后。
2003年,比新中国年纪还大的石家庄“人民商场”正式改名“新百广场”,从传统百货变成了购物中心,拉开了这座城市改头换面的序幕,石家庄摇滚乐也在这时进入了一段快速发展期。
2003~2008年,是《我爱摇滚乐》黄金的五年,每期销量能有好几万。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少年在它的影响下走上了摇滚之路。当时已经离开故乡石家庄去上海闯荡的王啸坤后来回忆说,在上海,《我爱摇滚乐》经常卖到脱销,他每次回石家庄都会去一个卖减价杂志的地方,一下买好几本。
2006 年,石家庄摇滚青年辣强大概在距《我爱摇滚乐》编辑部不到两公里的一家影视公司的车棚里开了石家庄第一家Livehouse,店名和美国一支摇滚乐队一样,叫地下丝绒,终于给石家庄的音乐爱好者提供了夜店之外的另一个选项。
辣强后来也回忆说:“石家庄摇滚气氛最好的时候应该就是2007到2008年,那时乐队多,心也齐。” 但地下丝绒的命运也像这些摇滚乐队一样几经起伏,漂泊不定。不仅地点搬了几次,后来白天还做起了餐饮,主打菜是号称全中国最摇滚的毛血旺。
五
2007年,石家庄开始了“三年大变样”的城镇化改造运动,过去的棉纺织厂区也相继成为了房地产开发的必争之地。
在这个向前飞驰的过程中,石家庄变成了一座更新的城市,你很难说它和摇滚乐有什么关系,因为它有了一张“大众脸”,它有了万达广场和万象城这样的连锁商业体,和其他任何一个大城市都看不出差别。就像石家庄民谣歌手刘键在歌里唱到的那样:“城北的工厂难续风光,城南已看不到麦田。”
也是在2007年,新一代的石家庄摇滚乐手Ricky开始在石家庄演出,他说,自己从没觉得这座城市有多压抑,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想找一个出口。
比他大将近十岁的董亚千也有同样的感觉:他觉得长大后,石家庄变得拥挤,变得拥挤,变得难受,让他感觉呼吸困难。
但董亚千和让他呼吸困难的雾霾在那些年一同成为了石家庄乃至河北的标签。2010年,万能青年旅店发行了自己的第一张同名专辑,当年他们凭借这张专辑在主流音乐圈一举成名,也让自己成为了石家庄这座城市的音乐代言人。
2013年,因为受不了糟糕的空气,晓朱离开石家庄去了云南定居,《我爱摇滚乐》停刊;2017年,《通俗歌曲》也结束了它的使命。许多音乐人在当时都感叹说:一个时代结束了。
身在2022年我们再也不会为“时代结束”这种片儿汤话给打动了。但在当年,这句话的力量,至少得有一千两百多斤那么重。
但是万青没走,还在董亚千位于民心河边的小套间里排练。姬赓说,北京太大了,生活有趣但很辛苦,没事去吃喝玩乐一下就很好。这理由既不高尚,也不复杂,并且非常的不摇滚。
在乐队之外,姬赓曾经还在河北地质大学当了好几年的英语老师,去年被石家庄市选为了“2020年度石家庄市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每月能拿500块钱的补助,也非常的不摇滚。
2021年,生长在京冀边界处小镇的年轻一辈音乐人刘森发表了新歌《和小葛去石家庄》,终于让这座城市有了另一首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歌。歌词写道:“生活年复一年,我不去想大厦塌不塌,我只想知道何处是我家”。至少精神上,谈不上多摇滚。
这种充满了“淡定”、“日常”与“过日子”的气质,从某个角度来看,也是整个河北地区共有的一种精神特质。毕竟因为长期与北京毗邻而居,巨大的现实反差与无力改变的状态也让这里的人民都很擅长自我解嘲。
六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留在石家庄或者河北,尤其是年轻人,他们还是喜欢去更大的城市发展。
2019年,来自石家庄的小乐和Ricky都登上了乐队的夏天,成了炙手可热的偶像级乐手。但他们和这座城市的关联似乎已淡了许多。
小乐的盘尼西林乐队主要走“英伦摇滚”路线,歌曲中没有太多本土色彩。他自己也说,他特别喜欢万青,觉得万青很有本土思维,就喜欢生活在石家庄,但他自己从小经历的城市太多了,没有这种对城市的归属感。
有人离开,有人归来。2015年,曾经旺财乐队的吉他手崔旭东拉上了两位石家庄老朋友,组成了星球撞树乐队,他们现在已经成了各大音乐节的常客。疫情之前,成立于2002年的石家庄资深乐队相对论也刚刚完成了全国巡演。
而刘森也在他的《县城》中 唱着“千层山 万重浪 比不过县城一碗汤”,可能觉得还不够,他在这首歌的结尾,连着强调了五遍“没有县城万万不能”。
人来人往间,摇滚已然为石家庄这座华北平原上的城市打上了烙印。以至于现在已经很难说清,石家庄被称为“rock home town摇滚之乡”,是戏谑的巧合还是被写好结局的命中注定。
这一切,也许当年播种的人也未曾预料。或许就像一些石家庄音乐人自己说的,那种接地气的、人性化的东西,恰恰是石家庄这座城市带给摇滚乐的。
总有人想来解释为什么这些摇滚乐会诞生在石家庄,他们会去找很多历史、文化上的因素,但是用晓朱自己的话来说,他们只是恰巧在石家庄而已。
但石家庄和石家庄人并不为此困惑,他们依然过着自己的普通生活:扒鸡烧烤、熏肉火烧。日复一日,月月相似,年年如此。
七
2022年3月,一份新冠确诊患者的流调内容引得无数人唏嘘。流调图里显示,确诊病例每天早上7:30就已吃完早餐出门上班,一直干到晚上9:15才能回家。这样的生活从2月25日至3月9日每天如此,从未有外出放松的机会。
这让很多人瞬间想起《杀死那个石家庄人》里的“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很多人的唏嘘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活和这对反复驾驶电动车一起上下班的夫妇,并无两样。
一个骨子里一点不摇滚的城市成了中国的摇滚之乡,这是《音乐十二城》为大家讲的第一个故事。下一期,我们说说,骨子里就非常摇滚的西安和它的音乐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