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凤姐啊凤姐,你把柔软给了谁?

一、为母亲时的王熙凤,深信阴司报应

女儿染了天花,凤姐“登时忙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

是谁曾放出豪言,说“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现在怎么巴巴地供奉起了痘疹娘娘,又拿出大红尺头给身边人做红衣裳穿,那股子豪横霸道的劲头呢?噢,原来使到两个医生身上了——他们十二天之后才能回家。

还有,平日对贾琏一百个不放心,这回怎么就主动与贾琏隔房了?

是女儿的病让凤姐忘记一切,按下了生活的暂停键。那十二天里,跪在痘疹娘娘前虔诚祷告的凤姐,一定有惊惶的潮水扑过来,一下一下,冲刷着心中昏暗的荒滩;而十二天后,抱着康复的女儿的凤姐,内心也一定充盈着天地间又恢复了生机的喜悦。

凤姐去一趟清虚观,想着给女儿换寄名符;刘姥姥来一次贾府,凤姐忙里偷闲,叫这个贫苦老太太给七夕节出生的女儿起个大名。

千头万绪的《红楼梦》写到凤姐母女时,不是逗弄玩笑的轻松氛围,而是带有几分担忧的迷信色彩。好像凤姐这个俗世的脂粉英雄未卜先知,预料巧姐人生路上定有无限风雨,而她这个当妈的一定要尽力替她排除万难,许给女儿一个无忧的锦绣未来。

我想,这是凤姐潜意识里的不安全感在照顾女儿时的不自觉流露。不知道童年时的凤姐经历过什么(或许是父母不幸早亡或被冷落在老家,尽管叔伯尽力照顾,她依然会感觉到孤独与失势),她没有元春的自我牺牲、探春的清醒激愤,不是迎春的懦弱退让、惜春的消极避世。

并且,由于没接受过系统的文化教育,她不懂宝钗随分就时的智慧,不曾像黛玉那样到文字里寻找清澈澎湃的诗意。她是勇敢地迎着世俗撞过去,并与其融为一体。

二、为管家时的王熙凤,夫妻离心离德

贾珍说她从小就玩笑着杀伐决断,贾母说她是霸王似的一个人。说起来,大女主凤姐成长的故事,应该是一个非常励志的传说。

在贾府可以隐约窥见这个传说的影子。“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是她为人处世的风格。

她把欢笑留给贾母,成为贾府日常搞笑担当,但这搞笑里也有若干讨好贾母巩固管家的成分;把敬畏留给王夫人,时常帮王夫人呵责批评赵姨娘,但这份敬畏里也藏有隐隐的不屑和俯视,只不敢流露;把温暖留给姐妹,替她们置办小厨房,可是这温暖里多多少少是为了博得会管家的好名声;把秘密留给平儿和来旺两口子,叫他们处理各种隐秘事务,但她对他们不是完全的交心,防着平儿偷偷和贾琏好,旺儿办事后总是要多方查证。

假若,这些人都算“外人”,属于事业上的筹谋,可以不用拿出真心,但是,在一家三口的小家庭里,她该停止这些操作了吧。

没有。

一是客观条件不允许。整日忙碌的凤姐,竟没一间专门的办公室。她的家就是她的办公室。每日需处理的事有二三十件之多,这还不算上加班,比如有时就要突击检查一下大观园风化问题。

她和贾琏经常需要联合办公:商量人事安排、奴才婚姻状况、贾府经济运转,一天两天可以,一个月两个月勉强也说得过去,一年一年都如此,那么留给他们表达爱意的空间还有多少?比如,我们从没看见小两口抱着女儿心无挂碍地嬉笑玩乐的场景。

二是她根本没花心思经营和贾琏的感情。或许也想,但她自身逞强的性格和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让她不能完全放下身段相信贾琏;又因王家势力强大,导致她盲目自信,以为贾琏不敢动她。

她甚至暗地里把贾琏当成竞争对手,从他那里夺权,挤走贾琏想安排的小干部,欺负贾琏身边的助理,一门心思显示自己能干。

客观条件不说了,是特殊体制决定的。但不用心经营和丈夫的感情,不肯放下身段好好爱丈夫,却是很多年轻女人容易犯的毛病:

和所有人为善,偏和枕边人争。争话语权——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比如赵嬷嬷为俩儿子求职,她当即拍板,也不管贾琏同意不同意;又和赵嬷嬷一唱一和地谈说,把贾琏挤兑得只能干笑。

总爱向着自己的娘家。她曾傲娇的对贾琏喊,扫扫我们王家的地缝子,就够你们过一辈子的;奴才们有事相求,她要考察丈夫是否站在自己陪房这一边,也就是自己这一边,而不是细心调查一下陪房家的那个一技无成的小子,配不配得到一个好姑娘。

人前人后不留一点面子。兴儿说她,“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她也曾暗示贾芸求贾琏求错了,“你们要拣远道儿走么!多大点子事,还值的耽误到这会子”。

没说上半句,就把丈夫推到对立面去,轻易发起战争。贾琏说,“你们别说一千两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凤姐一听就急了,立即翻脸,“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

看上去都是些小矛盾,但是,时间久了,爱意和甜蜜就会被这些东西稀释、风干、烟消云散。更何况,凤姐还有属于个性上的一些毛病——总希望被外界认可,连贾芸都知道她“喜奉承爱排场”;而且,她爱钱,为了钱,不惜偷偷拿大家的工资放债。

她被当时的主流价值观(现在好像也是)所裹挟,以为有权有钱就是幸福。像凤姐这样的人,太习惯用别人的眼光确定自己的感觉,只有在别人的赞同或艳羡里,才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

三、以自我为中心的王熙凤,终为聪明所累

弗洛伊德说,假如催眠师告诉病人,土豆和凤梨一样地好吃,病人也一定会像吃凤梨那样,津津有味地吃起土豆来。主流人群多有这个症状,比如,相信有权有钱一定比默默无闻要好太多。

凤姐们必须在腰缠万贯后才有勇气在沙滩上晒太阳。假若叫他们像渔夫那样不知道明天的鱼在哪儿,就悠闲自得地享受起阳光,他们会恐慌的,因为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催着他们,努力啊,努力啊,不然,就什么都没有。

为了挣腰缠的万贯,他们可以放弃阳光、沙滩和休息,不明白渔夫那样的人整日地在乐呵什么。

一名网红曾分享过关于家庭成员重要关系的排序:自己>伴侣>孩子>父母。这个排序法,曾引起大家热议,可见即使在现代社会,家庭成员如何排序也是一件有争议的事情,但是首先活出自己的价值,然后和伴侣过好生活,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

如果察看凤姐对家庭成员的排序,她一定是把自己放到了首位,这个没错,但又正如我们看到的,她被主流带偏了;然后孩子放到了第二的位置,只有孩子可以让她按下暂停键;那些她需要讨好的、敬畏的、喜欢的、帮她忙的排在中间,贾琏在最后。

这样做的结果是,贾琏同样把她也排到了末位(感觉贾琏的排位是这样的:首先是他自己,然后中间是大段的空白,末位是家里的老老少少和整个家族的荣辱。没错,女儿他也没放在心上)。

贾琏做的最恶心的两件事:在巧姐染上死亡率极高的天花时,他说多姑娘是他的娘娘;在凤姐生日那天,把鲍二家的招来,俩人在凤姐床上畅想凤姐死后人事安排。另有一件也让人生气,二姐死了,他把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单单对凤姐记了仇。

他俩都不算坏人。很多文章写贾琏是个暖男,而凤姐在能干之外,也有一颗开放的心,她对邢岫烟的照顾,对司棋的刮目相看,善于接纳、欣赏不同层次与个性的生命。但是,生活就是把原本境遇类似应该互相疼惜的两人变成了仇人,彼此伤害最深。

追根溯源,还是凤姐安全感不够。我常想,她之所以如此兴兴头头逞强地生活,不仅仅只为了满足攫取权利的欲望,应该还有安抚少小父母不在身边孤立无援的委屈,填补心中某处的遗憾。

王小波对李银河说,我觉得婚姻就像个糖果罐,我们就像两个围着糖果罐的孩子,不时的从里面发现一些惊喜。假若凤姐把留给女儿的柔软匀出一部分给贾琏,照顾一下贾琏的情绪和面子,而贾琏也能明白症结所在,不寻花问柳,多和妻子一起疼爱女儿,即使家族最终走向没落,至少婚姻这部分的悲剧会避免。

怕是凤姐只有到被休或关在监狱,落到人生最凄惨的地步时,她才会把眼睛投向还未来得及欣赏的风景。她会看见秋风过处无数落叶如一场黄金雨从天上飘落,又像金色的潮水涌过她的住所,然后就会明白疲于奔命的劳累争斗,最后定会落得身心俱瘁。

女人付出了一切,最后却一无所得,连钟爱的孩子也保护不了了。这是天下最大的冤枉。愿所有的年轻妈妈都能避免这种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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