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欧经济制裁:叙利亚阿萨德政府最终倒台的关键因素

战乱、国家分裂、美西方经济制裁是造成叙利亚经济崩溃的三大原因,笔者认为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美西方的长期而严厉的经济制裁。

美欧经济制裁:叙利亚阿萨德政府最终倒台的关键因素

文|吴昭君

自2024年11月27日起,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对政府军的战斗连战连捷、攻城略地,至12月8日巴沙尔·阿萨德宣布放弃叙利亚总统职位,短短12天时间,这个在战火中苦苦支撑十四年之久的阿萨德政府,反而在这种低烈度的冲突似乎已习以为常的时候,以一种让全世界猝不及防的方式结束了历经两代54年的长期统治。从强大的叙利亚,到满目疮痍、支离破碎的国家,再到统治的完全终结,阿萨德政府的倒台以及随之带来的后续效应正在无序释放、演变,甚至一战确立的中东秩序和战后安排似乎正在遭到最严峻的挑战。历史将会证明,叙利亚阿萨德政府的倒台是自2023年10月8日新一轮巴以冲突、伊以冲突背景下,对中东局势影响最为深远的重大事件。

阿萨德的迅速垮台,给全世界带来巨大的疑问,叙利亚到底怎么了?学者们往往将阿萨德政府的迅速垮台归结于其背后的两大支持者俄罗斯和伊朗式微,各自在俄乌战场和伊以冲突中消耗力量,以及叙利亚国内长期存在的贫困问题、家族政治等。刘中民指出,由于民生问题严重,导致阿萨德政权的基础被严重削弱,并由此导致军队涣散,战斗力不强,这是叙利亚军队溃不成军、不战自败,并导致巴沙尔政权覆灭的根本原因。范鸿达指出,过去这些年,巴沙尔虽看似摆脱了危机,政权也得到了暂时的巩固,但他未能在这一阶段采取迎合民意的发展措施,叙利亚经济长期低迷,生活条件极为糟糕。孙德刚认为,叙利亚长期处于美西方的制裁之下,经济民生状况堪忧,导致巴沙尔失去了民心。几乎所有答案都指向经济问题,但我们不禁要问,叙利亚的经济到底是如何糟糕的、为什么如此糟糕?

实际上,自2011年席卷西亚北非的“阿拉伯之春”开始,叙利亚就陷入长期战乱,已造成60万人死亡,大部分基础设施遭到破坏,经济难有起色,90%以上的叙利亚人生活在贫困之中,四分之三的叙利亚人需要人道主义救济。战乱、国家分裂、美西方经济制裁是造成叙利亚经济崩溃的三大原因,笔者认为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美西方的长期而严厉的经济制裁。

一、美国和欧盟对叙利亚的漫长制裁史

1979年,美国以“叙利亚支持恐怖主义”为由,对叙利亚实施制裁。进入本世纪以来,美国对叙利亚的制裁仍在持续,并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美国以叙利亚“支持恐怖主义”、“持续占领黎巴嫩”和“谋求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由,于2003年11月在美国国会通过,并于2004年由时任总统乔治·W·布什批准“叙利亚问责法案”,限制美国商品向叙利亚出口(食品和药品除外),禁止向叙利亚出售武器,禁止叙利亚航空公司飞往美国,并扩大美国对叙利亚官员和政府实体的针对性制裁。2010年,美国与叙利亚之间的直接贸易额只有9亿美元。第二个阶段,自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开始,美国大幅扩大对叙利亚制裁,取消与叙利亚的大部分贸易,以切断阿萨德政府的资金来源。2011年8月,时任总统奥巴马宣布对叙利亚实施制裁,包括禁止向叙利亚提供官方援助、反对国际金融机构对叙利亚提供支持、禁止向叙利亚出售武器、禁止进口叙利亚石油或石油产品、禁止向叙利亚提供美国服务(包括金融服务)、禁止美国在叙利亚投资、冻结叙利亚政府在美资产等。第三个阶段,2019年年底美国国会通过《叙利亚平民保护法案》(即“凯撒法案”),并于2020年6月生效,扩大对叙利亚的次级制裁,长臂管辖,禁止第三国与叙利亚开展石油、武器等领域的贸易。

2011年5月至8月,欧盟追随美国对叙利亚实施武器禁运,对包括阿萨德在内的政府高级官员、高级将领等个人实施限制性措施。2011年9月开始,欧盟对叙利亚的制裁扩展到经济领域,包括禁止欧盟成员国购买叙利亚石油、禁止出售叙利亚石油工业所需设备和服务、禁止向叙利亚出售武器或购买叙利亚武器、限制在叙利亚投资、限制叙利亚银行在欧盟开展业务、冻结叙利亚政府在欧盟的资产,禁止欧盟成员国与阿萨德政府进行交易或开展业务。欧盟对叙利亚的制裁每年需要续签,为期一年。

美国和欧盟对叙利亚的制裁各有特点。美国对叙利亚的制裁范围广泛,涉及除食品、药品以外的所有商品,且全面禁止与叙利亚的金融往来,制裁与叙利亚进行贸易活动的实体,极大地封锁了叙利亚的经济发展空间。欧盟对叙利亚的制裁仅限于特定种类产品的贸易,金融制裁仅限于欧洲银行与叙利亚特定种类的金融交易。但由于受长期制裁的影响,美国与叙利亚贸易额较少,2011年美国扩大对叙利亚施加制裁的直接影响有限,双方贸易额从2010年的9亿美元下降至2012年的6千万美元。而在叙利亚内战爆发前,欧盟是叙利亚最大的贸易伙伴,叙利亚出口的石油中95%进入法国、意大利、荷兰、奥地利等欧洲国家。因此,短期来看,欧盟对叙利亚的经济制裁对叙利亚造成的不利影响比美国制裁的影响更大,但从长期来看,美国对叙利亚的金融制裁对叙利亚经济发展的影响更深远。

二、美欧制裁下的叙利亚经济

欧盟对叙利亚的经济制裁主要涉及对石油工业领域的进出口、投资、保险的限制、对黄金等贵金属交易的限制,以及冻结叙利亚中央银行资产,对整体脆弱的叙利亚经济都成致命压力。

1.制裁下的叙利亚石油贸易。叙利亚石油产区主要位于该国东北部,且油气勘探、开发和冶炼较大程度依赖外国公司的先进技术。制裁前,石油产业是叙利亚经济的支柱产业之一。1999年,叙利亚石油日出口量达到每日36. 5万桶,其收入占国家出口总收入的62%。2003年,叙利亚石油日产量达到53. 5万桶。2011年制裁前,叙利亚石油日产量达到38万桶,出口约15万桶,95%的石油出口到欧盟国家,占叙利亚年收入的25%。但由于叙利亚石油精炼能力不足,在出口原油的同时,需要进口石油精炼产品满足国内燃料需求,且于2008年出现石油进口额大于出口额的情况。2011年9月3日,欧盟宣布禁止成员国进出口叙利亚石油及石油产品,同时制裁参与叙利亚石油工业融资和保险的相关企业。受制裁影响,壳牌、道达尔等欧洲石油公司解除与叙利亚石油公司的合同,叙利亚原油日产量下降至23万桶,对欧盟出口下降了90%,进口下降了61%。

欧盟对叙利亚石油进出口的限制,在内战爆发之初对叙利亚经济造成巨大打击,但随着内战的持续,阿萨德政府陆续丢失大量土地,反对派一度控制叙利亚境内90%的油田。2013年11月,位于叙东北部代尔祖尔省的奥马尔油田——叙利亚最大的油田——被“努斯拉阵线”和其他伊斯兰反对派夺取。2014年7月,奥马尔油田又被纳入“伊斯兰国”的控制之下,成为“伊斯兰国”重要的收入来源。2017年10月,美国支持的“叙利亚民主力量”(SDF)控制了奥马尔油田。据叙利亚石油部数据,2022年上半年叙利亚石油日产量为8.03万桶,其中6.6万桶被“叙利亚民主力量”联盟所控制,约占日产量的83%。即使自2016年,在俄罗斯军队的支持下,阿萨德政府从反对派手中收复大量失地,但仍没能控制主要的产油区,持续失去石油这一重要经济来源。在叙利亚反对派占领大量油田的情况下,欧盟解除了对叙利亚反对派控制区的出口限制,美国则允许商务部授权个别公司向叙利亚出口特定美国产设备。

2.制裁下的叙利亚金融。美欧对叙利亚的制裁涉及限制使用美国主导的金融工具、限制黄金等贵金属交易、冻结叙利亚中央银行的资产等金融制裁。国家外汇储备的主要作用是维持汇率稳定、调节国际收支、影响国际金融市场、参与国际金融合作等。而贵金属储备是维持经济稳定、增强国际竞争力和保障金融安全的重要手段。国家在市场波动时,通过买卖黄金来稳定本币汇率,调节市场流动性,保护国内经济免受外部冲击。美欧对叙利亚这几项金融制裁旨在破坏阿萨德政府维持汇率稳定的能力,加剧叙利亚经济的脆弱性。2011年内战爆发前,叙利亚外汇储备为195亿美元,内战初期,外汇储备降至174亿美元,到2012年8月降至96亿美元。2013年7月,叙利亚镑贬值为原有币值的六分之一。从2019年开始,叙利亚经济迅速崩溃,美元对叙镑汇率由2020年的1∶437大幅跳水,至2023年12月达到1∶12562。美国禁止叙利亚相关贸易使用美国主导的金融工具,对与叙利亚有贸易往来的实体施加次级制裁,极大的损害了叙利亚吸引外国资金、参与国际贸易的能力。在金融制裁的影响下,叙利亚经济的脆弱性凸显,经济发展前景惨淡。

3.制裁之下的叙利亚民生。叙利亚内战爆发前,许多商品能够自给自足。2011年以来,美国、欧洲、阿拉伯国家、土耳其轮番对叙利亚实施制裁,叙利亚的国际交易受到限制,石油收入断崖式下滑,家庭燃料短缺,低收入人群的生活水平持续恶化。2010年,叙利亚国内生产总值为613亿美元,到2023年下降至74亿美元,人均GDP从2010年的2748美元,下降至2023年的300美元。2010年至2020年期间,叙利亚失业率超过50%,90%的人口处于贫困线以下,大量百姓依靠借贷生活。在国际救援委员会乐施会(International Rescue Committee,简称IRC)对叙利亚百姓的调查中,近一半的受访者依靠出售家中物品来获取收入,如动物产品、农作物、农产品、鱼类、牲畜到燃料或天然气,大多数受访者表示负债累累,通过借钱购买基本必需品、支付医疗费、支付房租等,50%的受访家庭依靠信贷或债务来购买食物,几乎所有家庭都在努力偿还债务。国家处于战争状态下,在制裁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阿萨德政府贸易出口受阻、旅游服务业停滞、国内制造业遭受打击,收入来源大幅缩水,为维持庞大的军费开支、供养庞大的公务员体系,不得不加大征税力度,导致叙利亚百姓的利益受损,让本就贫困的百姓再度背上沉重的负担。如,叙利亚40%的家庭依靠侨汇为生,阿萨德政府于2021年5月开始对国外向国内侨汇征收固定金额(2650叙镑)的重建税。

2023年,土耳其和叙利亚交界处的大地震再度给当地百姓带来巨大困苦,受美欧制裁影响,叙利亚获取人道主义救援物资流程繁琐。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美国临时取消对叙制裁中涉及地震救援的部分,但设定时间期限为180天。叙利亚经济在美欧的制裁下,石油收入锐减,燃料短缺严重,外汇储备大幅缩水,对外贸易停滞,物价不断攀升,对政府的经济施压最终还是会转嫁到叙利亚百姓的身上。

4、阿萨德政府的反制裁手段和效果均有限。为了从战乱和制裁中寻找生存空间,阿萨德政府不得不寻求经济收入来源,转变发展方向。主要措施有三:一,转变贸易对象。叙利亚内战爆发以来,在经济制裁,尤其是美国次级制裁的环境下,阿萨德政府与欧洲的贸易关系难以维系,在长期接受俄罗斯和伊朗的经济援助的情况下,叙利亚采取向东看策略,发展与俄罗斯、伊朗、委内瑞拉、中国的经贸关系。叙利亚商品贸易虽然衰落,但并非消失殆尽,叙利亚精油参展商过去几年曾多次参加在中国国际进口贸易博览会,但这些零星企业的贸易税收并不足以支撑叙利亚的国家经济和金融状况。二,政府“默许”支持“非法”跨境贸易美欧制裁意味着正常贸易受限或者彻底脱钩。为了获得政府必需的财税收入,阿萨德政府不得不“默许”或难以管辖各种“非法”跨境贸易的发生,涉及的货物有武器、毒品、人口、石油、古董、香烟和其他“违禁品”。比如,芬乃他林(安非他命)是一种致幻性、依赖性很强的兴奋剂,是一种合成毒品,主要从一种叫麻黄草的植物中提取,因为原料易得,消费普遍,又被称为“穷人的可卡因”。据报道,叙利亚从2013年就开始批量“出口”这种毒品,卡拉蒙山区广泛种植大麻,真主党为其提供技术支持,家庭手工生产,贝都因人主要承担运输和销售。2020年周边一带国家查获的叙利亚毒品黑市价值多达34亿美元,而叙利亚最大的合法出口产品(橄榄油)每年价值约1.22亿美元。由于阿萨德政府难以向军队支付军饷,不得不将国内大部分地区交给了负责走私的“军阀”,毒品交易因此不乏官方背景。此外,控制伊拉克东北部与土耳其边境的库尔德人、叙利亚北部受土耳其支持的逊尼派叙利亚反对派也参与毒品贸易,从约旦向南通往沙特阿拉伯的毒品路线变得越来越繁忙,甚至令意大利、马来西亚缉毒机构大伤脑筋。为了稳定,政府不得不依重地方民兵,任由他们从事非法经济活动,制毒贩毒、绑架勒索。

总之,美欧对叙利亚实施的长期制裁,与阿萨德政府的政治控制能力全面下降互为因果,给依旅游业、石油和转口贸易为主要经济支柱的叙利亚经济结构造成毁灭性的打击,进而形成了常态化的经济困局,底层民众苦不堪言,在苦等热盼中观望和等待根本变化的一天。从“阿拉伯之春”爆发到阿萨德政府倒台的十四年来,战乱、制裁、贫穷、武装、暴力、毒品充斥着叙利亚的土地。尽管在2016年政府军收复大量失地,看上去重新掌控了这个国家,但是在主要产油区被夺、国家常年受到经济制裁、曾经的经济支柱旅游业一去难返的情形下,很难让人看到经济发展的希望。这个经济困顿、民生艰难的国家,在巴以冲突、伊以冲突、俄乌冲突的惨烈战火交织以及反对派强大攻势下终于迎来了阿萨德政权凄凉落幕的这一天。冷眼回望,美欧经济制裁造成的直接或次生的灾难性后果不可不察。

(作者系浙江外国语学环地中海研究院助理研究员、北京语言大学国别和区域研究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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