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前任
虽然已经到了傍晚,但天上的云朵仍然浓密,地上的暑气也照旧蒸腾着。人行道边的一排梧桐树上不断地传出蝉的鸣叫,声音焦灼而凄厉,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孩在大声地呼喊自己的母亲。此时,他正走在人行道上,准备到一个常去的茶楼与朋友约会。在经过一家名叫“永恒印象”的影楼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迎面朝自己走来,来不及躲闪到一边,他只好别过脸去,装着欣赏影楼橱窗里的照片。
照片是在碧绿的草地上拍摄的,蓝天白云下,洁白的婚纱掩映着新娘娇媚的脸,笔挺的西装衬托着新郎幸福的笑。他忽然感到自己的举动有些无聊好笑,不就是遇见了前妻吗,有什么值得心虚的?既显得自己心胸狭窄,又给了对方一种有意为之,其实内心还惦记着的错觉。想到这,他便转过身子,眼神正好与已经走到面前的她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嘿,巧了。”他装着刚刚看见她的样子打着招呼。
“可不,真够巧的。”对方怔了一下,停住了脚步,也好像是听见招呼才发现他似的。
灿烂的阳光穿过树叶一缕一缕射了过来,照在她身上,让她的头发闪着银光,原来的披肩乌黑长发剪成了齐肩的短发,纤细修长的腰肢也开始堆积起了脂肪,美丽狐仙似的瓜子脸也有些松弛。不过,这一切的变化反而给她增添了一股成熟女人的韵味。
“你这是到哪里去?”他客气地问道。
“与朋友约会。你呢?”她平静地回答并反问道。
“我也是与朋友约会。”
他们俩故意回避说出约会的地点、对象的性别,好像这样才能向对方暗示出自己离婚后私人感情生活得丰富多彩。你看看,虽然没有了你,我照样活得好好的,照样有异性约会,你不爱我,总有别人爱我,这年头两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人满街头都是,谁离了谁还不能活?
“那再见,别让你的朋友久等。”她神情淡定地说。
“那就再见,也别让你的朋友久等。”他语气从容地回应着
但他们好像是要等待对方先离开,并没有立即转身。最后,还是他先转身走了。接着,她也转身走了。
在茶楼,他一边与朋友心不在焉地聊着天,一边还在回想刚才与她相遇的情境。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已经离婚快五年了。最初他们是相识在他俩一位共同的朋友组织的一场饭局上。她清秀、楚楚动人的身影,大方开朗的性格,像把烈火瞬间就点燃了他的爱慕之火。那顿饭吃了什么他很快就忘记了,但她那披肩的乌黑长发,纤细修长的腰肢,还有一双春天池塘般的眼睛,仿佛是微微划过水面的涟漪,久久浮现在他眼前。
他忍不住向那位他俩共同的朋友打探她的信息,朋友对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戏谑道:“怎么,你对她有想法?”他没有回答,只是两眼死死地盯着朋友。朋友故意装着遗憾的表情说:“可惜,那姑娘早已经是名花有主了。”
听了朋友的话,伤心地失望、尖锐的疼痛写满了他的脸上。朋友看见他那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笑了,告诉他:“逗你玩呢,我答应帮你牵牵线,不过成不成就不敢保证了。”
在街头,她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其实,她并没有所谓的约会,说与朋友约会,只是与他不期然的相遇时的一种条件反射,一种自我暗示,一种自我保护。好像是要居高临下地告诉对方,我现在的日子有滋有味,比跟你在一起时强多了。
她回忆起当初认识他时的情境,在一场朋友的饭局上,他坐在她的对面,说话不多,甚至有些腼腆,并不怎么引人注目,但他眼睛里闪烁着的某种难以言语的忧郁却引起了她的好奇。而且她还注意到他的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身上逗留,当她将眼光朝向他时,他又害羞似地将目光移了过去。
她知道自己漂亮,被男人关注喜欢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所以聚会结束后,她很快就将那个有着忧郁气质的男人给忘记了。直到某天,朋友忽然找到她,告诉她有位参加过那天聚会的男人被她弄得心荡神迷、不能自拔时,她竟然一下子就想到了他。
俏姑娘被人爱不算个难事,可是俏姑娘要爱上别人却不容易。她凭什么爱上他的呢?是他眼睛里闪烁着的某种难以言语的忧郁?还是他腼腆害羞的小男孩气质?是,又不全是。可能还有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她正需要有一个男人时,而那个男人就恰好出现了。
坐在茶楼里,他心烦意乱、心神不宁,过去的时光像电影的慢镜头推进一样,在他的头脑中不断出现,甚至于每处细节都是那样的清晰。他对她是一见钟情,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他就像一会儿了掉进了地狱,一会儿又升上了天堂;一会 儿因担忧失去爱而感到尖锐的疼痛,一会儿又因爱上一个人而感到了刻骨铭心的快乐。突如其来的爱情给生活单调、性格内向的他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一个广阔的世界。
在那落日轰然沉入天边的山峦,一群飞鸟扑棱着翅膀掠过树枝,在天空抖开了无数道绮丽的霞光的黄昏。他在江边无人的苇丛中紧紧地搂抱着她,喃喃地对她说:“你是我的命,我要对你好,对你好一辈子。”那是多么令人激动,令人陶醉的时刻啊!他坚信这一生只会真正爱她一个人,而她一生也是只会爱着他。
那时候他是那么年轻、单纯,仿佛有用不完的憧憬和好时光。他还不知道坠入爱河可能是一瞬间的事,但维系感情和婚姻却是一辈子的课题。爱情其实也是一场持久而激烈的战争,需要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智慧才能让男女之情锻炼成亲情,并最终保持着婚姻与家庭的稳定。否则,就像张贴在窗户上的喜字,在柴米油盐的琐碎和生儿育女的烦恼中,像脆弱的青春迅速褪色。
结婚后的他对她,就像一个贪婪的小男孩,忽然得到了一粒期盼了许久的糖果,死死抓住不肯放手,又像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弃儿,被忽然出现的母亲揽入温暖的怀里,再也不愿意离开。性格内向、不善于人际交往的他,爱她、更依赖她,整天都想着与她黏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他爱的累,她被爱的也累,这样爱就变成了一粒被苦胆包裹的糖果,有了别外一种味道。
然而,她终归是一个性格开朗、喜欢交际的漂亮女人,永远不会只围绕着灶台和丈夫转,漂亮女人大都朋友众多,而且有许多是异性朋友,这让他心里无比难受。时间一长就难免因爱生恨,因恨生疑。于是,一些本不该发生的事就发生了。
那天,她参加完朋友的聚会,回家时天已经很晚了。因为天已经很晚,她便没有拒绝一位男性朋友的护送。也不知是那晚多喝了点酒,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到了楼下,他们并没有立即分手,而是站在路边继续聊着什么。躲在路边阴影里的他忍无可忍地冲了出来,就像平地突然炸响起了一颗地雷,一场始料不及的战争爆发了。
都说莫要去招惹老实人,一旦老实人的怒火爆发出来,就可能是山呼海啸。他从小性格内向,甚至有些怯懦,从来不会骂人。而那天他紧绷着脸,竖起的眉毛下,一双被怒火灼红的眼射出两道寒光,不堪入耳的脏话随着满嘴的唾沫星子四处飞溅。她先是震惊,而后是不屑,只是上嘴唇紧紧咬住下嘴唇,任凭那些难听的脏话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游走。
她的沉默在他的眼里成了她对感情背判的默认。事态更加不可受控,他腮帮子高高突起,目光中充满杀气,猛然将她抱起又扔在床上,然后举起手掌扑了下去。那张床是他们结婚时共同选购的,此前在这张充满了暧昧的床上,他们曾无数次赤身裸体,像两条发情的野狗似的凶狠地撕咬着,发出隐秘而快乐的哼叫声。而现在却成了暴力和爱情的屠杀场,这是多么叫人垂头丧气、心灰意懒而又无可奈何啊!
太阳不动声色地向西方移动着,路灯和街道两边商家的广告牌也在不知不觉中亮了起来,几只麻雀慌慌张张地从头顶上飞来又飞走,一下子就不见了踪迹。她一个人继续走着,不想回家。才几年不见,他也老了。她在心底感叹道。当然这种老,并不是真老,而是开始显出了一种老态。比如,眼睛边的皮肤开始松懈,嘴唇上的褶稍变得多了一点,原本脸上分明的棱角,变得了模糊,这是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她的思绪仍然在过去的岁月中徘徊,她承认最初她是因为无聊,对他的感情确实有些真戏假做,但后来却变成了假戏真做。她能感受到他的爱,也因此感动而爱上了他。虽然她爱玩,有许多异性朋友,但私生活确实是干净的,并没有做出出格的事。那天,他的反应和举动完全超出了她的想像,平常温和的他一下子就变成了斗牛场上一头急红了眼的公牛,竟然对她动起了拳头。当她披散着一头的乱发,脸颊上红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渗着血丝躺在床上,望着他因愤怒、痛苦和嫉妒而变形的嘴脸时,就在心中暗暗决定了他们的感情和婚姻就此终结了。
事后,他流着泪跪下乞求原谅,她却侧歪着头,眉毛略微上扬,眼神淡定而又有距离感地看着他,神情淡然,从骨子里透出一种高贵的,不容侵犯的骄傲气息。望着从身边擦肩而过的人流,她忽然在心底涌出一个念头,假如当初没有那次聚会,假若她是跟从擦肩而过的另外一个人结合,哪该是一种怎么样的人生呢?她无法知晓,她也无法更改已经发生的人生。
他借口先告别了朋友,从茶楼出来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他走在街道上就好像踩在支离破碎的时间里,脑海里一片空白。与她分手的几年里,他又经历了两段失败的感情生活。然而,他却从中成长了起来,就像生活的河流在不断的延续中,表面的漂浮物逐浪而去,一些具有实质性的内容则沉积下来,它们其实简单得多,但却真正决定了生活的方式。
走在人流之中的她忽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让多年来聚积在咽喉下面的苦水畅快地流泄出来。但她控制住了自己,不让自己嚎出声来,免得周围经过的人传递过来或幸灾乐祸,或疑惑不解的目光。这些年她也有过几次感情生活,但对于一个还没有生育过的漂亮女人,她不愿意嫁过去就当别人的后妈,而没结过婚的男人虽然垂涎她的美貌,却又只想睡她而不愿娶她。
太阳终于沉入了西山,他经过街头的一个拐角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迎面朝自己走来,这次他没有别过脸去,也没有装着欣赏路边的风景。他坦然地对离他越来越近的她招呼道:“嘿,巧了。”
“可不,真够巧的。”对方怔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约会结束了?”他问。
“结束了。”她回答。
“有空吗?我们坐坐。”他试探道。
“随你吧。”她沉默了许久后,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