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南方的一座海港城市,城里有一座火车站,站里有一座指针倒走的大钟。据说,那座大钟,是一位盲人钟表匠所造,他的儿子死于战场,所以他想让时间倒流,想让儿子死而复生。钟造好之后不久,那位盲人钟表匠也心碎而死。
我出生的时候,那座钟已经倒着走了六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长成六岁小女孩的时候,奶奶去了养老院。后来的一个周末,我到养老院看望奶奶,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阿明。
那时的阿明,还是个古稀小老头,拄着手仗,步履蹒跚,戴着鸭舌帽,露出一圈白发,满脸皱纹。但和他注视的短短一瞬,我童稚的内心就明确感到他的不同寻常。他是个生命的奇迹,注定要为我的一生,带来无比深切的欢乐与痛苦,爱恨与迷茫,怜惜与怀念。
周末的夜晚,我陪奶奶住在养老院。临睡前,在大厅的沙发上,奶奶给我讲插图童话书上的故事,而阿明也总是会一起听,他聚精会神又好奇的样子,和我没什么两样。
而我也从没当他是个老头,总是把他看作和我年龄相仿的玩伴。后来有一天深夜,当老人们睡去,我偷偷把阿明叫醒,然后一起藏在大厅的桌子下,玩说秘密游戏。当该阿明说的时候,阿明告诉我:“我其实,不是看上去那么老。”我笑着说:“我也这么觉得,你是病了吗?”阿明说:“他们说我活不长,但或许又不是,我也不知道。”我笑着说:“你真奇怪。”
火车站的那座大钟倒走不停,时间年复一年,我又从小女孩长成一个美丽少女。养老院陆陆续续有老人去世,然后又有新的老人搬来,而阿明却一直健在。不仅健在,他的满头白发还见了青丝,并且扔了手杖,行动愈加自如。
这时的我和他,已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就像学校里的死党。有一个周末,将近黎明时分,阿明甚至偷偷带我到港口出船,去看雾气弥漫的江海。听到附近大船上传来水手的叫喊,我惊奇而喜悦地向他们挥手,欢笑着,憧憬地向阿明说:“我真想和他们一起去!”
那年之后的秋天,我没有盼来自己的远行,却迎来与阿明的道别。他提着简单的行囊,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养老院。我在他身后追来,问他去哪,他说要去出海,说会给我寄明信片。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得强调他说的话:“无论在哪,一定要给我寄明信片!”
后来他果然信守承诺,无论去哪,在什么地方工作,都会给我写信和寄明信片。他去了许许多多的地方,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每一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别样人生。那时我也经常给他写信,告诉他我去了另一个大城市的芭蕾舞学校,但我跳得并不出色,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和他差不多,只不过我是个跳舞的流浪者。
又是几年的时间过去,我也从少女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在一次芭蕾舞考试即将开始之前,我收到他新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背后写着:“在这个寒冷的地方,我遇见了一个人,坠入了爱河。”我说不出自己当时到底是什么感受,但在接受评委审视的表现中,那种茫然的情绪,却已不知不觉融入了肢体中。那一次,我的舞蹈,终于获得了评委的一致认可。
多年以后,在他的日记中,关于他遇见的那个人,他写道:“她是第一个爱过我的女人。”也是多年以后,当我独自衰老到躺在病榻上,再次听到女儿读起这段日记的时候,我的心中只有怜惜。我很高兴,那时候有人能温暖他。
我跳舞有了名气之后,再没收到阿明的信件或是明信片。去养老院的时候,听说他后来去参加了战争。再后来我奶奶去世了,我也不再去养老院。渐渐地,我开始忘却了他,专注于自己的舞蹈,并开始经历年轻的放浪。
直到几年后的一个清晨,我去养老院取一件奶奶的遗物,一个人从楼梯上下来,喊我的名字。我诧异地注视良久,才猛然认出,眼前这个灰白头发,成熟稳重的中年人,竟然是阿明。
往昔突然涌上心头,欢欣与喜悦充塞心间,我跑上去拥抱他,一连声问他过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再给我写信。阿明有些腼腆,说刚回来不久,然后打量着我,微笑着说:“瞧瞧你,都好看成什么样了!”
多年以后,关于这次重逢,阿明在他的日记里写道:“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如今,却已出落成窈窕淑女,她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美的女子。”
已历经不少人事的我,落落大方地和阿明聊天,问当初让他坠入爱河的那段感情如何了。阿明不喜不悲,微笑着说:“没有结果。”在又一次共同翻阅那本插图童话书,忆起听奶奶讲故事的往昔时,阿明问我是否可以一起吃个晚饭。
在一家雅致的餐厅,我滔滔不绝,向阿明讲述关于芭蕾舞的各种逸事,以及我作为一个专业舞者的领悟。阿明只是安静地听着,安静地看着我。我忽然感觉自己话有些多,于是熟练地取出一支烟吸上。阿明说不知道我还吸烟,我漫不在乎地说:“我已经够大了。”我优雅地吐了一口烟,直视着安静腼腆的阿明,这个竟然越活越年轻的人,想及他将一直这么继续年轻下去,而我却会越变越老,心中忽然有些不平,有点嫉妒,并生出一丝挑衅,于是又扬头傲骄地说:“除了这个,我还能做很多别的!”
夜晚弥漫的雾气中,充满着暧昧的气息。我和阿明漫步至一处无人的亭台,我脱了外衣,脱去鞋子,在亭中一边轻舞,一边呓语着暧昧的情话。我告诉他,为了追逐年轻的新奇,我早已尽尝情爱的滋味,对于和他的久别重逢,我不在意今晚就与他共度良宵。但阿明安静地婉拒了我。我能看出他有些不高兴,但遭到他的拒绝,我更不高兴。我穿上鞋,披上外衣,变得冷若冰霜。我们无言地走回,无言地分别。第二天,我就回了自己已经熟悉并习惯的那个大城市。
我们冷然分离后的那段时间,在多年以后阿明的日记里,他写道:“我的生命,又有了不一样的变化。我的头发越来越黑,像野草一样生长。我嗅觉更加灵敏,听觉也更加敏锐。我走得更快更远。别人都在变老,而我却独自一人,越来越年轻。”
后来的一天,阿明突然来到我所在的那个大城市。
阿明以前从未到过那个城市。多年以后,在阿明的日记里,我才知道,当我在台上和舞伴倾情尽舞时,在台下的观众中,阿明正抱着一束花,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我。
演出结束以后,阿明到后台找我,我当时全然不知,我仅穿胸罩,几乎半裸,出来才看见是他。我的裸体已经被许多人看过,但看到阿明的一刹那,我仍然潜意识地出于对内心真正在乎的感情羞涩,第一反应就是用随意搭在身上的外衣,将上身裹严。
他把花送给我,夸我迷人。我假作镇定,但内心乱成一团。我说得去换衣服,一会要去例行表演后的聚会。我让他一起参加,但阿明坚定地说,他听说一家餐厅不错,他已经提前定了位,我应该会喜欢。我有些不知所措,但出于年轻的固执,我依然坚持自己所在环境的习惯,邀请他跟我们一起去。他勉强地点了点头。
走过后台庆功的热闹氛围时,我的男舞伴,或者说我放浪的伴侣,当着阿明的面,毫无顾忌,揽住我的腰,吻我的脸,吻我的唇。若在平时,这些对我习以为常,但当着阿明的面,我虽没有拒绝,但仍然心里面上略有不适与尴尬。我藉口去给阿明拿杯喝的,但依然无法摆脱舞伴无处不在的情色之扰。在周旋的过程中,我虽然依然像往常一样应付着,但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向阿明所在的方向看。他不在那里了。
我急急走出后台,走出门口,看见阿明正向相反的方向,孤零零坚定而去。我叫住他,抛去一切面具,带着情绪嚷道:“我不知道你会来,你想让我怎么样?让我丢下这一切跟你走吗?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还想说,但被舞伴的呼唤打断。我还想让阿明跟我去。我说:“走吧,跟我去,我们会玩得很开心。”但阿明安静而镇定地说:“真的不用了,都是我不好,我该先打个电话的,我本来以为,我突然过来,会给你一个惊喜,但……”舞伴依然在催促,我回身说:“马上来!”我正在想怎么办,但阿明又说:“他看上去不错,你爱他吗?”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心里五味杂陈。我故作轻松地说:“应该吧。”阿明不喜不悲,浅浅一笑,安静地说:“真替你高兴,那老家见吧。”我更加茫然,也夹杂着愤怒,我转身,说:“好吧。”我上了舞伴的汽车,阿明似乎在身后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多年以后,在他的日记里,我知道,那一次,他除了看我,是想去告诉我,他的亲生父亲死了。也是多年以后的同时,在他的日记中,我也得知了他奇迹生命的真相。他的父亲是我们那个海港城市一个家族企业的纽扣商。阿明出生在火车站大钟造好之后指针开始倒走的那一年。他生下来就是个早衰的小老头,阿明的父亲吓坏了,连夜偷偷把他放在了养老院门口。从此阿明也一生以那个养老院为家。当阿明越长越年轻,在我们那次成年约会的不欢而散之后不久,阿明的亲生父亲得了绝症。后来他找到阿明,满怀愧疚,向阿明说出了真相,并把自己的遗产全部留给了阿明。同样在他的日记中,我也知道了,那次当我上了舞伴的汽车,弃他而去时,他喊的那句话是:“我喜欢你的演出!”
即使多年以后,我衰老孤独地躺在病榻上,想起阿明那次来,其实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无论爱情还是亲情的慰籍,我心中那悔之不及的怜惜依然挥之不去。
但我的选择,对于实现自己跳舞价值的人生,我也从来不认为是绝对的错误。我牺牲了很多,但也得到了不少。我曾屡次受邀在各大知名剧院演出,我绝美的舞蹈照片登上报纸,被无数的人们传颂,而我也从中获得了成就的满足。但无论如何,哪怕我和有共同志向的舞伴无数共枕而眠的日子里,我也从来没有忘记阿明。无数的夜里,我背对枕边人,甚至总会默默不觉地说:“晚安,阿明。”而多年以后,从阿明的日记里,我亦得知,无数的夜里,其实阿明也一直在默默不觉地说:“晚安,阿黛。”
之后无论于我于他,都是一段漫长分离而又一别两宽互不挂怀的岁月。直到十余年后,我遭遇车祸,久别的我们才再次相见。
对于一个以跳舞为生的女人来说,一条腿被撞断,并永无复原的可能,我实已痛苦至生不如死。当我躺在医院心如死灰的时候,阿明突然来了。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俊朗的男人。天那,是阿明!他终于逆生长到了一个男人几近完美的年龄。而我,他一定数年念念不忘才闻讯而至来看望的我,一个正频临度过黄金年龄视跳舞为生命的女人的我,此时却正雪上加霜如此狼狈地躺在病床上等死!
我顿时整个儿崩溃了。甚至无法顾及他尚未向我表达完在我看来极尽讽刺的“青梅竹马”式的关切,一顿狠话就已经脱口而出:“我不回去!我用不着你照顾我!更不用你可怜我!我再难过也用不着你陪!上次见面我就想告诉你了,你是我什么人?我怎么会用得着你时不时的来假作关怀!拜托,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永远都不要再来打扰我!”然后我凛然扭过头去,毅然决然地闭上眼睛,再不看他。直到听着他悄然离去,我才转过身来,犹然气愤地长吁一口气。念及他真的离去了,我却又突然奋力捶打着床面,以发泄心中的爱恨。我捂住眼睛,哭泣中也终于明白,其实我多么在乎他。我只是不想在他这么好的时候,让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啊!
多年以后,在他的日记里,我才知道,其实那段时间,他没有真的离开。在我灰心绝望到重新振作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住在那个城市,离我不远,暗中照看顾念着我,直到我彻底走出阴霾。
或许是因为他的到来,我不忿于他正越变越好而我却要完蛋;或许是因为我内心还是渴盼再次与他重逢的到来,我终于重新振作起来,再次学会走路,并且后来专程去了一个传说那里的泉水会治愈疾病的神奇地方,为了寻求身体痊愈的奇迹,更为了寻求我精神迷茫的解答。
后来的几年,我身体的奇迹终究没有出现,我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不可能站在舞台上。但在精神上,我终于与自己和解了。我平静地切断了之前所有的生活轨道,然后提着简单的行囊,回到了故乡。
那一天,当愈加俊朗的阿明从外面回到养老院,身形矫健地踏上楼梯,我心怀久违的平静与美好,以一个三十八岁女人最精致的妆容出现在楼上的拐角。阿明安静地看着我,我微笑地看着他。阿明走上前来,抱住我。我也用力地抱住他。
在养老院的大厅,我们相对而坐,恍若他老时,我小时。阿明的话仍然很少,我的话也已不多。从坐下之后,阿明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我。我问他:“想知道我这几年去哪儿了吗?”阿明安静而浅笑着摇头:“不想。”我轻轻抚住阿明的手:“你到现在,还没哪句话多过两个字。”阿明依然安静地看着我,眼中满溢温柔:“我只是不想破坏气氛。”
夜晚,阿明送我回到宾馆。进了房间,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返身将门关上。我回过身,阿明放下行囊,也转身面向我。我以一世的渴盼,平静地说:“我不想再等了。”阿明说:“我也是。”然后过来抱住我,吻我。他温柔地解开我的衣衫,抚过我腿上的伤疤,我抚住他的手,也回过身吻他。那一晚,我们终于十指生根,那一晚,我终于在他怀中翩翩舞蹈。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阿明用亲生父亲留给他的帆船,带着我一路扬帆出海,四处游历。漫长的人生中,我们在生命相反的两端出发,终于得以在中点契合,共享温柔。无论于我于他,如今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们都倍加珍惜。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躺在床上,我注视着他俊朗的脸庞,不禁心生怜爱的嫉妒:“看看你,几乎没有皱纹,而我却每天都长出几条,真是不公平。”阿明慵懒地说:“我喜欢你的皱纹,每一条都爱。”我笑着抱住他,吻了一下他的肩:“等有一天,我老成黄脸婆,你还会爱我吗?”阿明笑了笑:“等有一天,我年轻成脸上长满青春痘,小到尿床,小到下楼梯都害怕,你还会爱我吗?”突然,我们一时都无语。良久,阿明有点感慨:“你说,世上为什么没有永恒呢?多可惜。”我抚着他的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阿明吻我,我也吻他,然后对视。阿明浅笑着,满溢温柔地说:“晚安,阿黛。”我也看着他,微笑着说:“晚安,阿明。”
后来我们共同居住生活的那段时间,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们的房间里没有一件家具,只有一个床垫。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如果愿意,就通宵不睡。我们发誓一定不过循规蹈矩的生活,绝不按时上床、起床。我们就在床垫上过活。
但几年过后,新的痛苦无声无息地悄然而至。阿明的相貌越来越年轻,而我身体逐渐衰老的迹象却愈加明显。离我们居住的地方不远,有个公共泳池,我总是去那里游泳锻炼,以期尽量延缓衰老的速度。有一天,当我气喘吁吁地游至岸边,转头看到一个年轻女孩以曼妙的身姿跃入水中,在池中轻松欢畅游得就像一条美人鱼。那一刻,岁月无情的无力感突然在我心中强烈地油然而生。我不禁悲从中来,伏在岸边哭泣。无论阿明如何尽量缓和的安慰,却依然无法让我走出悲痛。我擦干眼泪,固执地对阿明说:“我不喜欢变老!”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走出这种阴霾。为了缓和我的情绪,阿明带我到一处安静的海边旅馆住了一段日子。那些时候,我总是坐在海边的长椅上,落寞地看风雨之后海上的日出,看暮色沉沉中美丽的夕阳,终日无言。阿明再没说什么安慰我的话,只是时刻贴心地陪着我。终于有一天早上,在海边的长椅上,我告诉阿明,或许人这一生,就像这日出日落,我想通了,以后再也不会自怨自艾。阿明什么都没说,只是温柔怜惜地揽住我。那一刻,明亮的太阳在遥远的海上升起,照亮了我们的爱情,也温暖了我对这岁月无情的坦然接受。多年以后,在阿明的日记里,他写道:“那一刻,我知道,她懂了,没有人永远完美无瑕。”
我的内心终于再次平静下来。在阿明的帮助下,我在故乡办了一间舞蹈室,专门教小女孩跳舞。重新拥有了喜欢的工作,和孩子们在一起,看着她们在我的教授下领略到舞蹈的魅力,我的心中再次充满快乐。
一天夜里,孩子们下课之后,舞蹈室空余我一人。在镜墙前,我突然怀念起以前跳舞的时光,忍不住对着镜墙翩翩起舞。但很快,在做一个旋转动作时,那条伤腿的疼痛,使我险些跌倒。我停下来,抚住腿,心中一阵感伤。这时,阿明的声音传来:“你看起来真美。”原来他早已来了多时,一直在角落里看着我。
我起身,故作轻松地笑着自嘲:“舞蹈好不好,关键在身体曲线,但身体总有衰老的一天,之后就一去不复返啦。”
望着阿明,我忽然有点感慨:“我算了一下,你虽然看上去就像三十几岁,但你现在其实已经四十九岁了,而我现在四十三岁,在差不多同龄的人生中点,我们终于还是相爱了。”阿明微笑着说:“总算和你在一起了。”我笑着,正要准备离开,阿明却突然揽住我,面向镜墙站好,注视着镜中的我们,说:“我想记住我们现在的样子。”
我仰起头看他,柔情充塞心间。我把头倚在他的肩上,靠在他的怀里,突然想:“该告诉他了。”于是我看着镜中的阿明,轻轻对他说:“我有了。”
阿明突然放开我,转身正对我,有惊讶,有慌张,有喜悦,有茫然。最终他笑着,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也紧紧地抱住他。
后来的孕期,阿明陪伴我的时候,喜悦中总是会茫然若失,尤其是看到别的父亲陪伴孩子的时候。终于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我问他:“你在担心什么?”阿明说:“我怕孩子像我一样,生下来就是个老头。”我笑着说:“那我更爱他还来不及呢。”阿明依然在茫然:“我越活越小,怎么能当好一个父亲?对孩子来说也不公平,我不想最后变成一个累赘。”我仍然笑着劝他:“到头来,我们不还是都会重新用上尿布?放心吧,我会想办法,让一切顺利。”我能看出他依然忧心忡忡,我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我想要这孩子,我想和你一起,把他养育成人,无论有多难。”阿明有些歉意地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不影响到孩子。”我继续宽慰他:“你是孩子的父亲,能当多久当多久,我知道最后是什么结局,我有足够的准备去面对,为了爱你,我会不惜一切。”无论我如何宽慰,但我知道,他的担心依然远未解除。
第二年春天的某一天,孩子终于降生了。
多年以后,在阿明的日记里,我得知了当时他守在产房外的时候,心中是多么的惶恐不安。好在终于未如他担心的。孩子是一个正常女婴。阿明进来,守在我身边,看着我,看着孩子,如释重负。当阿明出于一个父亲的天性,小心抚摸着孩子,深情地说“她真漂亮”的时候,我真希望那一刻就是永恒。
后来的日子,女儿慢慢长大,正常,健康,漂亮。但我能感觉到阿明依然忧心忡忡。在许多同榻而眠的夜晚,每当我醒来,总是会看到他仍然没有睡着,一直在安静看着我和熟睡的女儿。
终于,有一次我们共同带着孩子在室外玩耍的时候,不经意间,阿明突然说:“你该给他找个能胜任的父亲。”我当时几乎懵了:“你说什么?”阿明说:“得有人陪着她长大。”我已经有点控制不住的愤怒:“她会学着接受这一切,再说,你看看孩子,她爱你!”阿明依然很冷静:“阿黛,孩子需要的是父亲,而不是玩伴。”我更加愤怒,就像一个多疑的女人,总会想到别处去:“是我的问题吗?是不是我变老了惹你嫌了?你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阿明说:“很快,不久的将来,你没法一起养我们两个。”我不知道,更不敢确定,一时无语。
女儿第一次生日的时候,我们为女儿办了场生日聚会。多年以后,在阿明的日记里,他写道:“那次来了很多小朋友,小朋友的父亲都是正常的父亲,我们喝酒交谈的时候,一位父亲喝了口啤酒感慨着说,等着看吧,一眨眼的功夫,她们就上高中了,然后开始约会,这岁月呢,真不敢想。”
或许正是那次聚会,更加坚定了他离去的决心。而我当时犹然不知。我收拾聚会之后的残局时,透过窗户,看到他抱着女儿,坐在楼下的街边,和女儿一起放开一个气球,看着气球飞上天空。我知道永远不会有永恒,但这美好的景象,依然让我露出幸福的笑容,并觉得无论以后怎样都值得。
但当时的我哪里能想到,痛苦的离别旋即而来。
夜晚,我在睡梦中,被莫名的恐惧惊醒。我睁开眼,看见阿明正把一个存折放在床边的柜上。我预感到了最悲痛的事情即将到来,我睁着眼,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就那么盯着他。他发现了,也坚定地一句话不说地看着我。我的心里爱恨至极点,但他的眼中只有柔和。我们就这么注视良久,然后他坚定地转身而去。我几乎是挣扎着起床,来到窗边,看他骑摩托车离开。那一刻,我的心碎成万片。
多年以后,在他的日记里,他给女儿写道:“我卖了父亲的房子,卖了父亲的纽扣厂,卖了父亲的帆船,把钱都存进了银行,留给你,和你妈妈,这样,或许你们能过上好日子。趁你还不记得我,我必须早日离开。”
从此以后的十一年,我没收到他的任何消息,我也逐渐心如死灰。后来我碰到一个不错的男人,他是个大好人,爱冒险,很阳光,他爱我,我也爱上了他。后来我们结了婚,他成为阿明女儿的父亲,并且一直是个好父亲。
多年以后,在阿明的日记里,夹着每年女儿生日那一天,他永远没有寄出的送给女儿的明信片。女儿两岁的时候,他在明信片背后写着:“生日快乐,我希望可以在你临睡你吻你。”女儿五岁的时候,他在明信片上写着:“我希望可以领着你上第一天学。”女儿六岁的时候写着:“我希望可以在你身边,教你钢琴。”女儿十三岁的时候写着:“我希望可以告诉你,别去追学校里那帮楞头小子,我希望你伤心的时候,有我安慰,我希望当你的爸爸,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魂牵梦绕。”
多年以后,女儿在看到这些明信片流泪的时候,他的日记里另外给女儿写道:“只要有意义的事,再晚去做也仍然有意义,做你想做的人,做你想做的事,没有时间的限制,只要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开始,你能从现在开始改变,也可以一成不变,这件事,没有规矩可言,你能活出最精彩的自己,也能搞得一团糟,我希望你能活出最精彩的自己,我希望你能见识到令你惊奇的事物,我希望你能体验未曾体验过的情感,我希望你能遇见一些想法不同的人,我希望你能为自己的人生感到骄傲,如果发现自己还没做到,我希望你有勇气从头再来。”
十一年中,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习舞蹈的孩子。十一年后,在一个下课后的黄昏,一个人推门进来,站在暗影处。我说:“抱歉,我要关门了,你有什么事吗?”那人缓步走至灯光下,当看清他的面容,我沉寂多年的内心蓦地波澜顿起,是阿明。
那一刻,我爱至极处,恨至极处。我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内心,然后问他:“你为什么要回来?”他尚未回答,这时女儿的声音传来:“妈妈,可以走了吗?”我擦了下眼中迸出的泪水,把女儿唤过来,说:“刚听说一个朋友的噩耗,我很难过,宝贝,这是阿明,你很小的时候他就认识你了。”
阿明渴盼而怯懦地伸出手,和女儿握手,互相说:“嗨。”我的丈夫也随后进来催促,我向他介绍阿明。他绅士地向阿明说:“很高兴认识你。”然后对我说:“我们在车上等你。”我说:“好,我关门。”
丈夫和女儿出去之后,阿明说:“她真美,像她母亲。”尚来不及平复心绪的我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收拾。阿明继续问:“她跳舞吗?”我说:“跳得不是很好。”阿明说:“估计是遗传我吧。”我说:“她是个好姑娘,就是现在有点迷惘,不过话说回来,谁十二岁的时候不是这样呢。”
我收拾完,走过来,和他面对,告诉他,我的丈夫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阿明露出笑容:“真好。”看得出,他是发自真心。我这时才仔细端详阿明,他这时的样子,已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我感叹道:“你看起来,又年轻了好多。”阿明淡淡地说:“只是外表。”我内心复杂地告诉他:“你当初说得对,我没法同时养你们两个,生活除了钱,还有很多别的需要两个人共同面对,我高估了自己的坚强。”
我忍住泪水走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他住在哪里,接下来准备做什么。他说住在一个旅店,也不知道接着该干什么。这时丈夫催促的车笛鸣响,我只得说:“他们在等我。”阿明再没说话,默默地陪我出来,我们一路无语。
我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车倒出的时候,我望向孤零零的阿明。我们驶去的时候,阿明走向前几步,目送我们离开。我突然难过地想放声大哭,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去那个大城市找我,我坐上舞伴的汽车,也是这么决然弃他而去。
转眼又是数年过去,我的丈夫已经去世,而我也已是垂垂老矣的老妇人。
在衰老独居的某一天,我突然接到养老院的一个电话。我赶至养老院,见到了脸上长着青春痘,看上去也就是十一二岁,但已呈老年痴呆症状的阿明。
也是在那个时候,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把那本阿明的日记递给我,说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所以才给我打电话。我问阿明:“你还记得我吗?”看着他迷惑的神情,我说:“我是阿黛。”但他眼神中丝毫没有认出我的意思,只是迷茫地说:“我叫阿明。”我的心里难过至极,曾经想过无数次的结局终于到来。我长出一口气,缓缓地说:“阿明,你好。”
从此以后,我总是往养老院跑,去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时光流逝,我越来越老,他越来越小。转眼他已小成六七岁的样子。在一次帮他洗浴的时候,他突然告诉我:“我总觉得,自己有好多事情不记得了。”我问他:“比如呢?”他沉思着说:“好象我已经活了很久,但我就是想不起来。”我看着他,强抑着对岁月无情的悲痛,怜惜地告诉他:“没事,忘了也没事。”
他越来越小,越来越离不开人。当他小到五岁的时候,我终于彻底搬去了养老院。他老时,我小时,我们在这里相识。现在我老了,他小了,我们终于又在这里相守。每天睡前,我用那本曾经我们共同翻阅的插图童话书给他讲故事:“这个大袋鼠,终于又蹦蹦跳跳了……”
仅剩的岁月,就像即将流尽的沙漏。很快,他童话书也听不懂了,我看着他不会再走路,不会再说话。我衰老地倚在养老院大厅的沙发上,看着他玩玩具,我漫不经心地,已不知是几千几万次地问他:“我叫什么呀?”他仍然自顾玩着玩具,我只得自己说:“我叫阿黛,你说说看,阿——黛——”
2002年,火车站换了新钟。那座时间倒流的大钟,终于被换成了新时代的数字钟。2003年春天,已经像一个初生婴儿的阿明,在我的怀里,不眨眼地看着我。我知道,逝去前的那一刻,他认出我了。然后他闭上眼睛,就像睡着了。
如今,我衰老孤独地躺在病榻上,也将要去见阿明了。对死亡,我早已不惧怕,我只是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外面的夜晚,已是风雨交加,我望向窗外,默默不自觉地说:“晚安,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