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入殓师这事,我是瞒着女朋友的


在一个工作日的午休,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领导说我们工作上犯了错,罚我们去河边思过。于是,我和三个同事开车到河边,河水很急,有许多漩涡。经常和我们打交道的大师也在河边,他正在给一户人家做法事,超度亡灵。
法事做完后,大师指着我说,“不如一起开车去你女朋友家里吃饭。”
到了我女朋友小黄家,她的亲戚正在给她介绍对象。她妈妈看着那些男孩,一个比一个满意,招呼他们坐下来陪我女朋友的爸爸喝酒。
我正要冲上前去把他们打翻在地,电话铃声把我拉回了现实。
“您好,这里是殡仪馆,请问有什么事?”
“死亡证明开好了没有?”
“请报一下逝者的姓名,性别,年龄。”
“请问逝者的寿衣是否穿好,是否需要我们上门提供服务?”
“麻烦说一下接运地点,留一个在场的联系人电话。”
“请保持电话畅通,我们的师傅准备好了会打电话给您,注意接听。”
在这个城市,平均每天有40个人去世。小黄问过我:“你说,会不会有一天,一个去世的人都没有啊,那你就失业了。”
只是我们俩刚开始在一起,她并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告诉她,我在民政局上班。其实这话也没错,殡葬管理处确实是民政局下属部门。
不止对她,除了同事以及同事间共同的朋友,我几乎对所有人都是这样说,“我在民政局上班,工资很低,就是一个普通职工。”

小黄知道我在殡仪馆上班,源于她问我为什么老是上夜班。
之前,我每个月都要上一个星期的夜班。白天下班,赶紧跑回我和小黄住的地方,买菜做饭,吃完又赶紧回单位,打好出车信息单,然后开始上夜班。
小黄很不解,从来没听说过民政系统还有这样的工作。在排除我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厮混的可能性后,她很认真地告诉我,如果我是在民政局做保安的话,一定要老实告诉她,她不会介意我这份工作。
于是,我把我的工作单位如实告诉她。当晚,我被她小黄安排洗了两次澡。从卫生间出来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我的身体从没这么干净过。
生气归生气,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毕竟养的三只猫还需要人照顾。

我和小黄合租养的三只猫 | 作者供图
当时小黄刚辞职,在家闲了两个月,银行卡的余额一天比一天少。也是在这段时间,认识的那个大师对我说,他的公司招葬礼司仪,问我有没人推荐。
在我的极力劝说下,小黄答应尝试一下“葬礼司仪”这份工作。
我从殡仪馆拿了几份葬礼司仪通用的主持稿,让小黄每天在家自己练习。主持葬礼毕竟与其它场合的主持不同,最重要的是不能把逝者名字念错。
小黄说这太夸张了,我不得不向她说明有过先例:某殡葬服务公司的司仪脑子突然抽轴,在追悼会上念错逝者的名字。追悼会当即被迫中断,死者家属逼着司仪下跪道歉。殡葬服务公司主动退还全部费用,还扣了司仪半个月绩效,家属这才作罢。
其次,就是念诵悼念词的语气和感情。每天怀着上坟的心情去上班是很正常的事。一个好的葬礼司仪,通过声调高低、语速快慢,就能做到让家属在这一秒放声大哭,下一秒掩面小泣。
小黄刚开始学主持,我让她一边用手机播放《葬礼进行曲》,一边拿我来开追悼会。这样我能告诉她,哪里念得不够好,应该怎样去念。
可能是帮活人开追悼比较出戏,她老是念着念着忍不住笑。我说这样可不行,如果你在追悼会上当着家属的面笑,那离你开自己的追悼会也不远了。

实习差不多一个月,小黄正式上岗了。
事后,小黄对我说,是我把她骗到殡仪馆上班的。如果最开始就知道我在殡仪馆上班,估计我们就没有现在的事。
上班第一天,大师领着小黄去各个悼念厅认识当班的同事。张姐一看小黄的样子,直截了当地说不用认识太多,估计小姑娘做不了几天就跑了。
那天回到家,小黄跟我说她不服气,“凭什么看不起人,你们殡仪馆的人都这样,总感觉比外面服务公司的人高一等。”
其实张姐说的是实话,有些人没进我们这行前,总觉得做殡葬就是晦气、赚钱多、发死人财。真正来做殡葬的,才发现所谓的高薪还比不上在夜市卖发光气球赚得多。
我们体制内的就更惨了,工资财政拨款。我跟别人说我在殡仪馆上班,一个月拿3000块,没有提成。人家就觉得我这个人不老实。
对于我的工作内容,小黄一直以为只是在业务厅负责办手续,不用接触遗体。随着小黄对这一行的抵触慢慢减弱,我才敢一点点地告诉她,我真实的工作内容。
其实我们这行的年轻人很少,单位八十个人里,90后就三个,那两个还是民政学校殡葬专业毕业的,剩下的这个就是我。
正所谓“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刚来单位时,领导就安排我到各个部门学习,以便日后碰到忙不过来的情况,能顶上去。
我不仅要承担入殓师的职责,还要做额外的事。大多数夜班,我和同事大半夜都在市里开车东南西北地跑,做的事情就是接运遗体。
跑到凌晨三四点是常事。我刻意向小黄解释这一点。
第二天一早,我要到业务厅打印当天的接运任务,派给白班的同事;紧接着在业务厅等待家属来办理火化手续。车间早上忙不过来时,我还要去帮忙把遗体从冰柜里拉出来,解冻化妆。
能够开追悼会的遗体,大部分都是正常遗体,但对我们接运遗体的人来说,特殊遗体是无法避免的。
某天吃饭时,我给小黄说起我第一次接运腐尸的经历。

两年前的夏天,那时我刚进单位,每天早上轮流在各岗位学习,下午跟着师傅们出车接运遗体。
用我们同事间的话来说,那天运气不错,接了个大单。
死者遗体被人发现,源于邻居报警说,最近楼道里一直弥漫着一股恶臭,他有很多天没看到对门下楼,怕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赶到现场时,只剩下一个家属和两个警察在楼下等候。
事情很简单,独居老人上厕所时不小心摔倒。据法医推断,去世时间大概在一星期左右。
家属签好字,我们便拿着手套、绳子、塑料布尸袋,上楼装尸。
屋里开着灯,所有窗户以及风扇都被打开了,臭味还是弥漫了整个屋子。我们走到客厅旁的厕所,发现遗体坐靠在厕所的一角。
遗体已经完全腐烂、肿大,露出的皮肤都看不到了。
我让家属买来六瓶高度白酒,龙哥把这些酒全部倒在遗体上。因为酒精的刺激,大部分蛆纷纷掉落,但依旧有数不清的小虫在遗体上蠕动。
我实在忍不住,跑到门口,酒精混合着尸臭让我瞬间吐了出来。龙哥在里面大喊,“你个狗日的,赶紧回来,拖得越久就越臭,早点搞完早收工。”吐完后,清了清嗓子,我又硬着头皮折回去。
因为厕所门太小,无法容下两个人,我的身材比较瘦,于是把遗体拖出厕所的重任,自然落在了我的头上。
虽然隔着一次性胶皮手套,但触感还是很奇怪,滑溜溜的,就像是在抓一块很大的肥皂,根本没法用力。折腾了好一阵,遗体还待在原地。
没办法,龙哥只能让我拿绳子绑在遗体的脚上,一点一点地拖出厕所,再拿床单包着手脚,提起来,装进尸袋。
死者的家属一直没敢上楼。当着家属的面,我还是忍不住又吐了出来,一边吐,手上一边紧紧拽着尸袋的一角。过去的每一秒都变得极其难熬。
我不好意思跟家属眼神相对,鼓着嘴朝收尸车的方向指了指。龙哥看我眼泪都要出来了,赶紧把遗体放上担架,装进车里。
在去往下一个接运点的路上,龙哥说,“这才多臭你就受不了,要是碰上那些泡了好几天水的或者死了个把月的,我看你能当场去世。”
第一次运尸经历讲完,那餐饭在我和小黄长达十分钟的沉默中结束。小黄说,以后如果嫌她吃得多,可以明说,不要用这样的方法来折磨人。

工作一周后,小黄对她的工作渐渐上手,对于我从前瞒着她做入殓师的事情,也开始慢慢接受。不得不说,两个人坦诚相对的感觉很好。
一天的工作很累,我有时起床懒得穿衣服,就郑重地告诉小黄:你以后也是要学为遗体穿衣服的,现在就拿我来试试。
这招用了好几次,小黄才反应过来,这是我偷懒的借口。我说你反应太慢了,再说,你以为帮遗体穿衣服这么容易吗,要不是我配合,半小时也穿不完。
小黄不相信我说的,我又给她举了一个我给遗体穿衣服的例子。
有一次我们出夜班,接运遗体。到家里一看,逝者是一名老太太。遗体的身形瘦小,在床上缩成一团。
家属提出让我们帮忙穿寿衣,我摸了一下遗体,发现是温热的。看来去世的时间没多久,尸体还没僵硬,是最好穿衣服的状态。
小李让家属打来一盆热水,我用剪刀将逝者生前穿着的衣裤裁下,然后用热毛巾擦身。这时,我才发现遗体的背驼得很严重。
小李一看,和我对视一眼,意识到这次是碰到麻烦了。待会穿寿衣时,只能把遗体扶起来,从前面把衣服从头上翻过去。这样穿的难度其实很大。
净身完毕,按照家属的要求,穿寿衣时,家属要跪在床前。裤子穿得很顺利,老人家比较瘦小,基本没费什么力气。我和小李事先把三件上衣套在了一起,让另一个同事拿着。然后,我俩一左一右把遗体慢慢扶坐起来。
可能是挤压到了胃部,原本没有生机的遗体,喉咙突然发出“额额额”的声音,随即张嘴吐出一堆液体,褐色的还带有酸臭味。
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要不是一排的家属跪在面前,我差点拔腿就跑。
这时,不知道哪个家属喊了一声,“赶紧磕头!”所有人开始猛的一个劲磕头,嘴里不停说着,“您安心走吧,家里都好。”
小李见状,赶紧把遗体放平,拿毛巾擦掉遗体吐出来的污物,以惊人的速度穿好寿衣,装车走人。

殡仪馆运遗体的专车 | 作者供图
回去的路上,小李告诉我,这种情况很常见,只是我刚来没怎么碰到。有些逝者去世前喝过中药或者吃过流食,很容易发生这种情况。
末了,小李不忘补一句,“比这玄乎的多了,以后你总会遇见的。”
小黄听我说完,一阵后怕,好几天都没怎么理我。

那之后,这些事情,我便很少对小黄讲了。看得出来,她还没有完全适应有一个跟死人打交道的男友。
有一天吃晚饭,小黄突然问我,愿不愿意为了她重新找一份工作。我想都没想就回答,不愿意。
也许是我的态度太过坚决,我们大吵了一架。她说我太自私,我认为她看不起我。
我们这一行的人,大部分人的对象都是同行。因为交际圈实在太小,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加上男多女少的情况。身边好几个男同事,三十好几了,还孤身一人。
也不是不想找,是找不到。老一辈人的心里,我们就是吃死人饭的。
等我们都冷静下来,小黄很认真地对我说,当初愿意做这份工作,完全是为了能天天见到我。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份工作,又没有真的逼我离职,只是试探一下,我就生气了,那就到此结束吧。看来在我的心里,她并不是很重要,这份工作她也不打算做了。
在小黄收拾好行李,喂完猫离去的15分钟里,我在脑海回顾了一遍我们从相遇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
我一直记得,在我向小黄袒露我的职业后,我们之间的一次对话。
小黄说,“以后我死了,必须得你来开我的追悼会。”
“你都死了,我一个人会很无聊,很想你。”
“你可以把我的骨灰磨成粉,想我就拿一点出来泡水喝,说不定还能补钙。”
“那我要省一点喝。”
“为什么?”
“天天喝的话,几年就喝没了,以后想你的时候怎么办?”
想到这,我打算下楼把她追回来。等我开门,看到小黄就站在门口,她一直就站在那,从未离开。
作者程二十五,入殓师
编辑 | 蒲末释
首发于公众号“全民故事计划”(ID:quanming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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