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的皮鞋

我是在《长津湖》上映19天后,怀着复杂的心情观看这部影片的,为了我们的老部队,为了我们的连长。

1968年,我当兵时在第20军直属工程兵团。这个团队于1965年组建,团、营、连干部大多来自该军第58师。团、营干部都是经历过长津湖战役,与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交过手的老兵,他们身上有股英雄气,又有几分难言的悲壮与苍凉。他们是战争的幸存者,又是战争的伤残者。我们连长就是那场惨烈战争中幸存的战士。

连长姓张,中等个头、头大腰粗,走路两腿有点外撇,上身左右微摇,敬礼举右臂时,食指从来到不了帽檐的边上,我觉得他的军姿与一位叱咤风云的连长不般配。显然,与电影中吴京扮演的连长伍千里相距更远。第二年,我到连部当文书,在连长身边待久了就随便起来:“连长,你的军人姿态还不如我呢?”连长没有生气,宽厚的嘴唇一咧,在“哈哈”声中说了一段经历:

我,1948年参军,部队南下时调到第20军第58师,这是一支红军整编的老部队。华东野战军的一纵,在孟良崮战役中打穿插,长途奇袭,有效分割国民党主力部队,英勇阻击敌军增援张灵甫74师。一纵改编为第20军,在抗美援朝长津湖战役中,我军又是打穿插,切割包围美军。我们九兵团原来是准备执行别的任务,后来紧急北上到朝鲜,在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雪地里设伏,不用说缺少御寒衣食的南方兵,就连我这个东北人也吃不消。受的苦,大啦!那仗打得激烈、残酷,我们虽然胜利了,可敌人大多还是跑了,我们冻死冻伤人多,火力也差,封不住敌军的退路啊!部队回撤后,我截了冻坏的3个脚趾,两腿血液循环不畅,落下后遗症!

连长粗糙的脸部皮肉有所抽动,眼里噙着晶莹的泪光。我没出声,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连长继续说:那仗打的,杨根思他们连在场的都牺牲了,我们连撤下来时只有20来号人,大都留在那片雪地啦!

没有经过战火历练的我,很难体会从拼死的战场上下来人的心境。我默默地看着连长,内心对他的一份崇敬与钦佩,暖暖地涌上来。

连长是位性格刚烈、正直的男子汉。平时他持五四式手枪,在10个手指间花哨地飞旋,抬手出击,几十米开外,发发命中靶心。我看他胡子拉碴,一把年纪,腿脚不灵便,战术动作指定跟不上趟。想不到,一次组织班进攻演习,他和我们一同匍匐前进,动作利落,贴着山地唰唰地爬得飞快。他是位神枪手,连队的各式武器,只要到他手,咔咔的,只有几下,叭叭的响声出去,报靶员总是扬起小红旗。训练场上,施工作业,他总是抢最艰难的任务,营长老是把最艰巨、最困难的任务交给我们三连。

连长有他的缺陷。有一天,我说:“你的敬礼动作不标准!”连长哎了一声,说:“我手臂比常人短。”“为什么?”“我娘给的。”连长没有丝毫的自馁,反倒自豪,“手短,出枪快。在战场上,哪怕是提前零点零一秒射击,你兴许就是胜利者。”接着连长说,在长津湖战役中,他清晰地看到自己扣动扳机撂倒3个美国兵,后来打了多少,自己也搞不清。在战斗中,连长头部被敌人射过来的子弹擦破皮,削掉一绺头发。他说:“差一点,我这条命也留在那里啦!”

连长是全营五个连队资格最老、年龄最大的连长。1969年确定他复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基层干部也是。临行,连长送我一双皮鞋:“文书,这是从朝鲜战场回来,部队照顾我伤残的脚,特意配发的。到了南方,没用,可我一直保存着,现在给你吧!”

这是一双拎起来倍觉沉重的皮鞋,厚厚的,皮面光洁锃亮,里面还有浓密的绒毛,在我们南方的军营里从未见过,也没见驻地百姓穿过这么厚重的皮鞋。我想,连长是珍爱这双皮鞋的,他赠予我,是留作纪念,也是对我的一种希冀吧。

连长回老家后,给指导员来信。我照他信封上的地址,写了封信,诉说我的思念之情。连长回信说,他们这批退伍的连排干部,虽然安排了工作,享受军队转业干部待遇,生活还是比较艰苦。但他每天还是哼着东北的“二人转”上班,每当想起牺牲在长津湖畔的那么多战友,什么困难,什么待遇,都不在乎啦!好好地活着,有点事干,就好!

他希望我在部队好好锻炼,成长起来。在信的结尾处,他写道:哪一天,如果还需要我这个老兵上阵,说不定我们又可以战斗在一起呢!

在生死与困难面前,连长是个乐天派。人在地方,还念念不忘老部队的使命!

这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大,江南原野上白茫茫的望不到边际。清晨,我穿上连长给我的皮鞋出操、扫雪,战友们觉得新奇,又笑我模样笨拙。我说出皮鞋的来历,他们投来了羡慕的眼光。在那寒冷的雪地里行走,我总觉得脚底有股热气往上冒,好像要把我抬起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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