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吴乙一║教女儿认识一些植物(组诗)
教女儿认识一些植物
沿着雨水回家的方向,沿着
蜜蜂、蚯蚓留下的足迹
我带女儿认识一些植物
从名字开始,我让她记住西红柿
水稻、辣椒、空心菜、笳子
一日三餐出现在餐桌上的植物
我们理所当然地侵略它的颜色
花朵、果实
消耗完它的生命
记住租住在枝叶上的穷亲戚
七星瓢虫。蜗牛。萤火虫
记住枸杞,它身上的刺
可能带来疼痛
记住高悬在我们头项的苦瓜
清热解毒一剂药
有时,它就是命运,是生活
——捂紧全身的苦而决不开口
如果要认识更多的植物
我希望三岁的女儿
重新给它们取名。比如
——温暖。比如幸福,比如爱
注:原发表于2013年2月《诗刊·上半月刊》
白菊花
姐夫蜷缩在椅子里。刚做完透析的
三十五岁,显得虚弱、散慢
他试图撩开额头上方的秋阳
好让目光,穿过栅栏
直接落在女儿回家的身上
这个季节,许多事物争先恐后到来
比如围墙上如火如荼的迎春花
比如1723的尿毒素。比如
萎缩成两个空火柴盒子的肾
还有一茬茬的菊花,灿烂如雪
爱看《家庭》杂志的姐姐
手脚迟缓地采摘菊花。她对我说:
把菊花晒干了
我做个枕头送给你,治你的失眠
院子里,只有一群鸡在走动
我手中的DV开始颤抖
像一个月前,姐夫及其亲人的
颤抖,抱在一起,无所顾忌
姐夫说,你快点把它们摘完吧
等会我就将它们全部拔掉
你们瞧,全都是白色的——
像花圈的菊花!预兆多不好啊
“明年我要种红菊花,大红的”
“咣”的一声,我七岁的外甥女
推开栅栏。她放学归来了,一脸笑容
注:原发表于2005年10月《诗刊·下半月刊》、2013年2月《诗刊·上半月刊》
嫁接
1994年,父亲在兄弟仨中选上我
做他的助手。过完年,父亲凭着
嫁接柿树的手艺,走遍十里八乡
他一扫木讷、笨拙的形象
像新鲜茁壮的穗木,充满了力量
山路上,锯子笨重、凿刀锋利
小物件碰撞着,叮当作响
我像个颠簸的小货郎
慌不择路
通常,父亲弓着身子
狠狠地盯着一株株野柿树
仿佛打量我们兄弟的成绩单
然后,他陷在树阴里
点上主家给的香烟,嘴唇翕动
锯树干。剪接穗。劈砧木。嫁接
包塑料条
他干得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最后,父亲摸出口袋里的药丸
捏碎,将丸子扔进嘴巴
一边咀嚼,一边烧蜡封好切口
几天后,我迅速学会了嫁接的技术
代替父亲为乡亲嫁接柿子树
而在秋天,我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
农校。父亲的命运和希望
同时嫁接到我的头上
2008-03-18
注:原发表于2009年5月《诗刊·下半月刊》、2013年2月《诗刊·上半月刊》
青梨
县人民医院。阑尾炎与脚伤隔着一张病床
隔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药片、化验单
我羡慕有国道施工队为你缴交医药费
你父亲,工业局出纳,儒雅的人
身上挂一大串钥匙,跟你开各种玩笑
教你作对联:“新妇买腐入户煮腐敬父”
实习的护士姐姐,喜欢你更多一些
她用输液管编织小动物
送给你小狗;送给我的,是更小的金鱼
初次进县城的我
为自己的疾病和举止惶恐不安
临出院前,我小心请教木讷的父亲,可不可以
在送你的笔记本上写“赠某某同学”
其实,我是在“病友”与“朋友”间犹豫
后来,我们写洋洋大观的书信
相互寄成绩单。那年暑假
你邀我到你家玩。一位远房亲戚
骑摩托车送我到山口,丢下我
独自在山林穿行两个多小时,担惊受怕
久别重逢,我们热情地拥抱
重重擂对方的胸口
你的祖母端来我从未见过的食物
面对贫穷的山村,败破的老屋
我心里竟有些许的高兴
送我回家前,你带我到更僻静的园子
一记竹竿敲下半筐尚未成熟的青梨
让十二岁的归程路途漫漫
再后来,偶尔的信件只是寥寥数语
一次,我放假回到县城,远远看你
在肉丸铺子里卖力地挥动双臂
我像犯了错的人,不敢走近你
今天中午,我躺在床上读书。刚满周岁的
女儿摇摇晃晃递给我一只青翠的梨
我突然就想到了你
想到那次回家路上的酸涩
2007-03-03
注:原发表于2007年8月《人民文学》、2013年2月《诗刊·上半月刊》
铸钢厂的黄昏
操不同口音的工人吃过了晚饭
他们端着茶,捏一张报纸
三三两两,散在各个角落
此时,铸钢厂是安静的
洒满煤渣的小路是安静的
四面八方赶来的废铁
也是安静的
它们收藏起嘶哑的呐喊
隐瞒了内心的火
妻子改不了她的习惯
每逢周末,都要回到这里
回到青涩而又熟悉的时光
又离去。中行铸钢厂
她父母工作的地方
尽管现在他们退休回了老家
灰色的厂房。灰色的春天的樟树
再过一会,这里又会沸腾起来
像煮开的水。浓烟下
四周的山岗、田野将渐渐隐没
工人们黝黑的脸膛亮起来
跟着缓慢的河流,铸钢厂的对面
是妻子工作的中学。是黄昏
2005-03-14
注:原发表于2006年10月《诗刊·下半月刊》、2007年8月《人民文学》、2013年2月《诗刊·上半月刊》
不再重来
这些年,我把爱用钝了
把人情用薄了,薄如一地月光
把坚硬的记忆用软了
把秋天用老了
我把流水用脏了
把黄昏、炊烟、瓦楞上的草用没了
把这么多下午用旧了
把山峦用远了
这些年,我把青春用凉了
把梦用醒了,把回家的鞋子用丢了
2011-02-17
注:原发表于2013年3期《十月》
桃花源记
一
那位女子,风韵犹存。从桃树上
嫁给我,已逾十载
她正在莳种果蔬。酒过三巡
她会叫上我,陪她到后山
割草。砍柴。摘青梅
游学归来
她不许我吟诗,不许我作画
她只要我
微红着脸,听她哼唱情歌
二
村长被发配到边疆
只因他打翻了一碗净水
青石板路,光可鉴人
那一年,有人摔倒在上面
哭腔里堆满了
格律诗词般的
礼义廉耻
三
大灾之年,不愁衣食
他们只担心爱情颗粒无收
于是,全族人下大力气
将廿四节气掰为四十八
加上同情。怜悯。善良。坚忍
感恩。爱。孝。担当……
大片大片的桃树终于结果
像多年的媳妇
有了毛茸茸的惊喜
一群母鸡追着公鸡
狠狠地啄——为何错将落日当朝阳
我的老母亲
满脸皱褶全开成了花
四
我养育一儿一女
一天给他们取一个名字
他们有了很多的亲戚
包括勤奋的蚯蚓。五月的雨水
汉语。不会写字的蚂蚁。菜青虫
蝴蝶。对联。水牛。柴火。青草
还包括瘸腿的小黄狗
和那些亲人一样,称它们为
伯、叔、姨、哥、姐……
一生未有功名
我碌碌无为,缓慢地衰老
村庄一天比一天年轻
2008-05-28
注:原发表于2009年6月《人民文学》
拍照记
老太太颤巍巍领着我
手指一排衰败的老屋
甘蔗萎蔫,倒向裸露的土墙
柿子树下,刨食的小鸡咯咯叫唤
记者同志(她以为挎相机的都是记者)
你能不能将它拍得更破烂一些
你亲戚(她以为我是她邻居的亲戚)的房子
比我这老屋可好多了啊
她能申请到补贴
还不是因为生了一个傻瓜儿子
某天,我应一同事之邀
给她姑姑的老屋和新居拍照片
用于申请
“农村残疾人家庭建房补贴”
我跨上了摩托
老太太还追赶着问:真不用钱啊?
你可是好人啊——
走出老远,老太太还在后视镜中
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标语下
朝我一个劲挥手
2008-01-06
注: 2013年2月《诗刊·上半月刊》
共同的命运
我停在初秋的河畔。黄昏降临
途中的鸟兽,暗淡中游走四方
并不因为我,因为秋天到来
而驻足。水草日渐枯黄,像一束束
不再新鲜的时光。泥土藏人
光阴亦藏人。微甜的气息散开
马匹饮水,路人安静。风起,树叶落
仿佛独有的命运,你我共同经历
2010-09-25
注: 2013年10月《诗刊·下半月刊》
一位老人跟我说到她的死亡
她佝偻着身子,像一堆烂柴
贴在墙上。八十六岁的人
两眼混沌,耳背,记忆力出奇的好
她再一次说:我算过命的,今年就会死去
并用往事,一件件证实
算命先生的灵验
驼背的她,一低头,天空就再矮了一截
她暗自用劲,不停地揪手中的黄豆叶
皱褶一颤一颤,苍白的嘴唇一颤一颤
她继续说到对生活的
满足与失望
曾经捱过的苦、失败的婆媳关系
耿耿于怀某年被邻居误会,从此永不往来
说到夭折的六叔,多次在梦中
要她多烧一些纸钱给他
她一直没有抬头,喃喃自语
好像生命就这样倒退着
乱了方向。她说,差不多时候
那老鬼就会回来叫我,到那时,我就走了
我不愿意再大吼大叫着跟耳背的她说话
只是模糊地应答着
心里却异常想念她的老鬼
——我死去多年的爷爷
2008-10-05
注:原发表于2009年6月《人民文学》
作者简介:吴乙一,原名 吴伟华,男,1978年生,广东平远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人民日报》等报刊。曾获红高粱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出版诗集《无法隐瞒》《不再重来》;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梅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张晨晨;校对:张潺潺
策划:周逸帆;责编:黄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