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金刚经》的末尾，有一段著名的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极言世界上所有因缘和合而成的现象、事物都是暂时的、不真实的，都如梦如幻，如水中的气泡，如镜中的影子，如早晨的露水，太阳出来后就会消失；如同闪电一般，瞬息即逝，对于一切事物，都应该如此看待。

水中的气泡，是指鱼在水中吐出的那些泡沫？还是潮水涨落裹挟的那一堆沉沉浮浮的泡沫？记得看海的日子，我坐在沙滩或礁石上，曾长久地观察过，大海的浮沫，如何瞬生瞬灭。涨潮之时，几乎像一条白线似的浪花从远处奔腾而来，猛碰到岸边，发出富有韵律的激溅声，然后迸着白花花的泡沫，消失在沙石之间，后面一排浪花又紧接着追逐上来……退潮之时，当一层层的浪涛向远处扩展延伸，慢慢平息下去，像是喘一口气似的，留下一片转瞬即逝的泡沫，还有摇晃着的海藻的咸腥味。让人想起美人鱼的传说，在那个古老的童话里，小人鱼长发披肩，眼波灵动，楚楚可人，浑身闪烁着神秘与美丽的光芒。为了爱，她放弃了最动人的声音，忍受着钻心的疼痛，最后在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中化作泡沫，用生命宣告了爱的执着与无悔。那翻腾的泡沫里，真的有一个爱而不得的凄楚的灵魂吗？她跟其它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到天空里去了吗？

在我们现实语境中，泡沫实在是一个太过负面的词汇。

房产地泡沫，网络泡沫，投机泡沫，资产泡沫，产业泡沫，货币泡沫，在泡沫之下，资源被用于制造更多泡沫，并将被永久性浪费掉，一连串的经济泡沫，多少人明知是泡沫，也按捺不住自己的贪欲，先赚后赔，飞蛾扑火。每个泡沫形成时，都有人振振有词地说，这种价格上涨和其他的泡沫不同，是本国国情，是行业特色，是发展过快，是时代趋势。当泡沫破灭后，才发现泡沫的共性远大过个性，泡沫就是泡沫。在现今地球村的巨量市场中，企业成长和衰退的轨迹更陡峭，泡沫的极速涨落更惊险。这是一个波动率更大、两极分化更严峻的浓缩空间。总有一些人善于制造巨大泡沫，并在泡沫破灭之前迅速裹挟财富撤离，留下无数人的梦碎和心碎。

还有喧嚣的信息泡沫，大量的文化垃圾，使多少人生活在五颜六色的泡沫之中。泡沫多深，消耗与虚掷就有多大。当下大众文化的基本态势，能被历史捕捉的结构性元素越来越少，而只剩下转瞬即逝的泡沫，即生即灭。

还有，我们时代随处可见的言语泡沫。多少没有实际价值贡献与社会批判的泡沫化的学术生产，文本、概念、理论、范式或形而上学、定量研究，叠床架屋，云山雾罩，体系累赘，不知所云，多少洋洋万言的繁文，大而空，滥而浮，一旦脱去了泡沫，甩干了那些语焉不祥和思维混乱的瘫痪性词语，真实有用的信息大概仅几十字或一句话。在多少会议上，在多少文件上，在多少人的鹦鹉学舌中，在重复着那些没有思想贡献的流俗语言、泡沫化语言。

科学告诉我们，我们每一个人，本来就生活在无限泡沫之中哪！在微观尺度上，空间不是广义相对论所描述的处处连续光滑，而是此起彼伏地冒着时空泡沫，物理学家称之为“量子泡沫”。宇宙中的万物都会出现小孔或者裂缝，这种基本规律同样适用于时间。时间也有着细微的裂缝和空隙，比分子、原子还要小的空隙被称为“量子泡沫”。“量子泡沫”存在于宇宙中的任何一处，譬如说此刻在我们的房间，在我们的大脑里。任何一块空间，只要能把它不断放大，放大到一定程度，总会发现原先光滑、连续的空间不见了，见到的是沸腾的“量子泡沫”。这和用肉眼看一面镜子是光滑的，但在高倍显微镜下，却发现它充满了坑坑洼洼是一个道理。虫洞就存在于“量子泡沫”中，但目前我们还捕捉不到。因为，这些“量子泡沫”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以什么形状冒出来，是完全无法预测的。我们只能估算它们出现的概率。

也许宇宙就是一个浩瀚无垠的大海，浪涛跳跃不定，泡沫瞬生瞬灭。我们也是其中小小的短暂的浮沫一朵。每一个人，每一代人，都要创造自己的泡沫和体验它的破碎。一生的遇合离散，都是泡沫，一个时代的得失沉浮，都是泡沫。

不想写了，要收尾了，无端端想起一句张国荣的歌词：“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